小妹3岁时还叼着母亲那个干瘪的乳房不放,母女俩都熬得精疲力竭,瘦弱不堪。父亲说该断乳了,再吮吸下去就长不大了。母亲骂呀打呀还是要吸。父亲让我在母乳上用烟油和红蓝墨水涂鸦,我在那上面画了个龇牙咧嘴的老狼,告诉小妹这东西要咬,可还是吓不住。最后母亲只好逃之夭夭,到外婆家像避瘟疫那样躲了半个月,这才把小妹那个难耐的“乳瘾”给断了。
我至今仍能记起这些童年的趣事。现在我已逾耳顺之年,小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吧。
这个女婴断乳的故事曾经让我领悟到许多人生的至理。断乳是为了改变婴儿的生活习性,是为了爱,虽属强迫性质,却是为让她长得更快更健康。其实人的一生类似强迫断乳的事例很多。古人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本性也是要不断地“改”不断地“移”的,不变不移,坚持到底,这个人就永远长不大,至少是一辈子稚嫩、平庸甚至会成为愚顽不化的废物。
记得9岁时,我就让舅公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抓到外地上学去了。那才离家10里,可我已感觉到被发配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常常半夜里哭泣着逃回家,历尽父亲多次狠劲敲打,小屁股让打得皮开肉烂,不给吃喝,这才意识到上学是我的唯一需要。这是打出来的意识,这难道不是我人生的又一次痛苦的“断乳”吗?
1953年,我离开家乡亲人到北京去考大学也是出于无奈,只因父亲被打成地主,我不愿意在家乡被称之为“狗崽子”,才迫着自己要外出去求知、要革命。这次“断乳”让自己无意中走上了文学路,让自己有机会更广阔地认识人生,仿佛自己也有了个长远的理想和奋斗目标了。
一场反右对我来说是一次伟大的“断乳”洗礼。在北京待着多好,发配到边陲便仿佛来到了不见天日的深渊。在我从事的事业刚理出头绪的时候,又面临“双反”“四清”“文革”等一系列运动的浸泡,也不知自己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错误”,简直就像个老妈子翻“笑饼”,这面烤黄了又翻到另一面去烤烧。当时的感觉就像自己被送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可是不好受了。现在才体认到那个“锻炼”有多么来劲。在烧烤过程中,让一个不谙世事的我变得更聪慧睿智了,这样的“断乳”能促迫你别无选择地走向成功。
《西游记》里的唐僧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成正果,我未能加入唐僧领导的队伍,然而我却有幸领导妻子儿女历经一场铺天盖地的干部下放运动。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多的潜能,为了自食其力,我倏地就变成了个织布(织夏布)能手、捕甲鱼的行家和技艺精湛、深受群众欢迎的裁缝师傅。这次“断乳”让我真正品味到百味人生,什么书也写不了生活本身的多彩多姿,什么作家也达不到生活本身的深度、高度和广度。真的是太棒了,感谢那些运动让我悟透了人生的真知。
西方有个叫麦尔维尔的先生曾这样描绘人生:“没有什么能使人泄气,人可以把一切事变、一切条规、一切信念、一切见解以及一切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硬物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根本不管这些东西有多少疙瘩,就像消化力极强的驼鸟能把子弹和土枪土炮里的铁砂吞下去一样。遇到小困难、小麻烦,可能遭到晴天霹雳,可能碰到丧失生命或丢掉胳膊、腿的危险——这一切以及死,在人看来,应该只不过是冷不防受到了看不见的神秘的老淘气的善意抽打和戏谑。这样,人就会把平时不可能感到最为严重的事物看做是玩笑了。”
我不知麦尔维尔怎样获得这些精彩的人生体验,而我却从他的著述中领悟到自己想说还没说出的话,并从中大获裨益。
记得一位哲人曾说:“历史永远是对的”“理想的社会只有在人们的脑子里才能存在”。人活着不容易,人也无法拒绝七灾八难,只有那些敢于面对艰难不再惧怯磨难折腾的人,才能在各类事业的努力攀登中去取得成功。
“断乳”真好啊,“断乳”美化充实和完整了我的人生。
(原载1998年11月12日《法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