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和我小妹是同班同学,她每天夜里要来我家,让我帮她补习数学和英语,常同我小妹睡在一起。那天她外婆从广丰来了,她说她妈要她回家睡,陪伴外婆。
我们两家只隔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村路,中间还隔有两个南方农村那种特大的露天茅房,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生怕她失足跌进茅房里去。我还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黑中喊了一声:“娟娟,到家了吗?”她应声说:“到了”。我还听见她家门梆的响了一下。
谁能料及,那就是我最后看见的娟娟和最后听到的娟娟的声音哩。半夜里有人喊叫:“起火了,快起来救火!”那尖厉的喊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待我赶至户外,只见娟娟家已是火光冲天,那烧着的房屋梁柱门窗劈啪炸响,恐怖的像洪水似的轰轰声从天而降。整个地方的人都赶来了,所有在场者都在喊叫、颤颤发抖、跳脚板、干焦急而又无法靠近救援,娟娟一家除娟娟外也都在那里绝望地哭天喊地。娟娟,娟娟啊……尤其是外婆哭倒在地上:“我是拉她出来的,拉不动,她要往床底下钻……”
为什么拉不出来?据地方上一位睿智老人私下里分析:其实,村里人都知道,前天,红卫兵造反抄了她的家,她父亲是富农,她吓坏了,她以为造反派又来了,她往里躲着哩,当然就拉不出来了……再说,她父亲太顾家,刚从山上砍倒的柴禾,人家都还在山上晾晒着哩,他却生怕别人偷往家里搬,堆了一屋,这柴禾也是祸害……唉,干嘛要这么勤快呢?当了富农还不够,还想当地主吗?
在这哭泣的队伍里,哭得最凶的是我小妹,她连续哭,想到就哭,哭了一个多月。
因为:小妹和娟娟是同座位的同学,如今她的旁边就空着个座位,她还常见娟娟仍坐在那里……(原载2000年12月5日《银川晚报》)念佛的外婆我外婆一生修身养性,吃斋念佛,甚至连一只苍蝇也不忍心打死。
小时候,我在她家寄住。我亲眼见一只绿头苍蝇在她鼻尖上嗡嗡转圈,整个吃饭时间把她折腾得够呛。在经过多次尝试后,她终于把它完整地捉住了。她说:“我不会伤害你的,去吧,世界广阔得很,既容得下我,也容得下你。”就这样,把一只苍蝇拿到户外给放了。
由于她那特别的慈悲心肠,她家的耗子也就多得无数。她的木板床底下尽是鼠洞,她家藏不住喷香的食物。有点好吃的,便把它悬空地挂在菜蓝子里,即便这样,那聪明的耗子也有办法沿绳索下去到篮子里偷食。她不光是没气,还笑看着耗子在悬空中做搬运花生麻糖的把戏,她自我安慰地说,“那好吃的东西嘛,你吃我吃岂不一样。”
外婆也常以这种“不杀生,不害命”的观念教我。有天夜里,有条乌蛇窜进了外婆的鸡窝,我在睡梦中让许多魂飞天外的鸡叫声惊醒,它们没命地叫喊着飞到床上桌上,到处都是。外婆点亮灯让我下去看看。我看见那该死的蛇竟把一只老母鸡给缠住了,我气得不行拿了锄头正要去打,外婆却夺下了我手中的锄头喊道:“小祖宗,行行好吧!”她拿来念佛用的香纸点燃着跪下念念有词,顶礼膜拜。真是可笑万分,竟然把那恶蛇客气地送出门外。
外婆的许多做法匪夷所思难以理喻,我跟着她这样过了两年,也学会了念佛,快被熏陶成了小弥陀,什么“金刚经”“南无经”等,我小时候全都会背。我的母亲对于外婆的生活教育方式很不满意,早想把我接回家去,但在南京念大学的舅舅却一定坚持要我陪伴外婆,待到他毕业以后。外婆的性格偏执要强,谁也别想对她一生中形成的那套生活方式、思想观念有所改变,是什么促使外婆醒悟的呢,我现在回忆也还是她家那些豢养得很好的养尊处优的耗子。
那年冬天,不知耗子发了什么神经,好好的香油果子放着不吃,专爱咬人。开始是我在熟睡中让耗子咬醒,我告诉外婆说我的脚丫被咬,外婆点亮灯看看脚丫没出血,还说“你这孩子尽说瞎话”,可快到天亮,外婆也喊叫开了。她说“耳朵耳朵。”我赶快起来,发现外婆坐在床上用手捂了耳朵,血流满面。再一看,她的耳朵已让耗子咬去蚕豆大的一个缺口。外婆气愤地说:“这还了得,它要吃人哩。”
从此,外婆家开始养猫,像日本电影《望乡》的阿吉婆似的养了许多猫,并对蚁蝇蛇鼠清除消灭。但每天早晚念佛却从未间断。
外婆在1949年春天随舅舅移居海外,大前年,在她98岁寿辰时,我到台北三峡镇去向她老人家祝寿,才又一次同她谈起半个世纪前她的这些趣闻逸事。她耳聪目明,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外婆说:“你这个小孩,我教你念的那些佛经还记得吗?”
“那是小时学会的,就像学会了游泳,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说。我随口念了几句:“南无阿弥,多婆耶多,他家多,多婆提,夜多阿弥丽……”
可我是从来不明究竟。我问外婆是什么意思,外婆说,这都是她外婆教的,她也弄不懂。她的话逗得在场的数十位亲人哄堂大笑。年逾古稀的舅舅说,那你还念,早念晚念,念得那么起劲?外婆解释,念佛劝人行善是没错的,可有些东西一味地善下去也是不行的,比如那耗子咬我外孙的脚丫就该消灭。又逗得大家哄然……唉,我思念外婆,外婆今年100多岁了。我有时候旅游到南方沿海一带。眺望茫茫大海,我就知道外婆舅舅都在想念大陆亲人。哦,外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团聚再见面的机会!
(原载1998年7月28日《上饶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