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擅长捕鱼。
客人来了,母亲为临时凑一盘像样的荤菜,便悄悄地把我叫去,套着耳朵说一两句有求于我的好话。其实不说我也明白,我不耐烦,但还是要去。过不了一会,我便把几条足够家人美餐一顿的活蹦乱跳的鲜鱼儿弄回来了。我外出捕鱼就如同到菜地里顺藤摸瓜,很方便。我好像天生就有那门子本事。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发现鱼儿的踪迹,随便把手伸入河渠、沟壑、池边、地头的水草,或潜入水中,我都能摸着鱼儿的鳍尾和脊梁,轻轻地抚摩着它们也不游远,我手下的鱼儿柔情温顺,就仿佛是我家豢养的猫狗,即使逗弄也在我的膝间萦绕。我养育的鱼儿在自然界的池塘、河沟和坑坑洼洼,我没有个固定的鱼池。
我那时才八九岁,我简直就是鱼儿的朋友,我甚至怀疑自己身上是否也潜在着鱼儿的气息,或者自己就是鱼儿的一个变异的同类,我说不清。我现在只能用勉强科学加点迷信的说法揣摸着解释,那很可能是属于人的一种近性,是爱好入迷了才能练达的一种技艺,是上帝恩赐予我的一份口福。我好福气啊!
我的捕鱼技艺之繁多与神奇很有点像乔丹玩弄篮球,那球儿怎么玩都爱粘着他那双巨手,故人们称乔丹为我们世界的球王。而我呢,只是因为奥林匹克运动未把捕鱼列入竞技项目,否则,我恐怕早已成为鼎鼎大名的鱼王也说不定哩,我猜。
然而,小时候我与鱼儿的关系主要是在耍玩耍玩而已。我珍惜鱼儿,一般很少捕杀,自己更是不爱食鱼。只是母亲有时待客时需要我才勉为其难地捕之食之。
我较大规模地捕捉鱼儿是在“文革”期间。因为那时候我意外地遭到迫害下放,我已有妻室儿女,从一个党报记者跌落到南方老家乡下,面临着沉重的生活负担,是命运要我作出的第二次生活选择,不是有意杀生,而是实出无奈,是强烈的生存意识使然。诚然,我似乎毋庸解释,我不是佛门弟子,更无需伪善地祈天保佑,双手合十地叫喊什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我一辈子都在修身行善!我杀生无罪!我只想说明一个人被逼急了的潜能,任何艰难对于人来说都很渺小。
其实,我的举措只是为了控制自己的潜能,不让其尽情充分地发挥。我只不过是备办一只可以代舟乘人的木盘,2500米尼龙粗线,三五百枚供夜钓使用的鱼钩以及鱼饵蚯蚓等一些简单的渔具,我白天也还参加队上劳动(那是无效劳动,每天的工分仅值0.08元至0.13元),但因我属队上监督改造者,便非去出工不可了,我只好在监控之余半夜起来,像偷儿似的背个大木盘沿信江逆水而上放线三五里,天亮以前出去收摊。我没有像桑弟亚哥那样开着帆船到大洋里去大肆捕捞,我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但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已经足够。人们无非只有一个肚子,无非只为柴米油盐酱醋糖茶烟旋转奔忙。在我看来解决这个问题不算复杂。自从夜钓之后,我感觉到亏欠的是睡眠不足有点儿疲劳罢了。
但从另一方面看,一般人一辈子都难以品尝的水上夜生活也够我浪漫的了。信江的鱼类资源相当丰实,我有时乘坐圆舟木盘在江面上游弋,面对黑江黑水仰望天空繁星点点便独自哂笑,只祈求生产队睁一眼闭一眼,只需让我继续下去,不出两年,说不定我还要发大财哩。
我是想入非非,在人世间哪有此等好事。十分可惧的是一场洪灾暴发,从信江上游漂来了一具女尸,凑巧在离家不远的老龙潭礁石上搁浅。水退后,女尸让人领走了,但一个关于女鬼的神话却紧紧地占据了家乡人们的大脑,传闻沸沸扬扬,犹若天外来客。有人硬说是亲眼看见了那女鬼披头散发,七窍淌血,赤身裸体地坐在那里,大白天也还向路人招手诱引哩,越传越玄。在我这里还继续着夜钓,亲人们便展开了对我的围剿,说什么半夜三更孤身一人到江中游弋,那女鬼要拉你去作伴哩!你这个老公太棒了,又勤快又会抓鱼!母亲也说到那种地方钓鱼就是白给我金子也不敢要。我本不相信鬼邪,但当一个群体的形而上学占了上风,单个的无鬼论者便显得势单力薄,何况我的渔具也让亲人们藏匿,想象不到的滑稽可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鬼加上亲人们愚昧的关爱,就这样把我一个刚上路的捕鱼计划击破扼杀了。
下一步再干什么好呢?年轻的生产队长对我监督较严,族里的老辈长者却主张对我松动。于是有了机会走东走西,记者不当名气尚在,我居然也能拜会几位师傅,便凑凑和和学得了几门农村挣吃的手艺,诸如骟猪、给家畜治小病,专治妇女不育症的秘方等等。我正准备着出门挣钱去的前夜,母亲说米缸空了,让我挑担稻谷舂完米后再走。当我在记述这个下放的典型细节时,我就始终说不清我同鱼儿之间为何有着如此深刻的缘分。古老的水碓在河的北边,我的左脚踏进河里,右脚还在岸上,顿觉自己的脚下竟然踩着一个活物。可肩上挑着的百十斤稻谷放不下来,好在河水很浅,我只好把箩筐放在水中,腾出手来顺脚摸去抓上来却是一只碗口大小的甲鱼。那是盛夏季节的晚10时左右,白天太阳暴晒河水尚有一些温热,河边浅水层却已凉冷了。莫非甲鱼像人样也要找个阴凉处休养生息?!我惊喜不迭,也思索推断个没完。就是在那偶然的一刹那我发现了甲鱼的秘密,它那特殊于其它鱼类的生活习性。为了证实我的推断,当即回家拿了手电沿河溯源勘察,我第一夜就捕获二三十只大小甲鱼。它们一般都在浅水层里歇息,躯体让细沙掩埋,鼓起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沙包。用眼细察即可看见沙包上面留有鼻孔喘气,有的经验不足掩遮不严(主要是小甲鱼)还露出半个头脸,手电照去还眨巴眨巴着那绿豆般的小眼睛哩,我本已打消捕鱼的念头却无意中又让甲鱼拖住了后腿。诗人们定会感叹这世界的神奇,而我那时没诗,我只感到这世界变得对我越来越实在。面对甲鱼我唏嘘不已,我不用外出,不用拿着手术刀去伤天害理的骟牲口睾丸去灭禽畜的情欲了。
在下放老家的七八年间,大约有3年的夏秋季节我便兼做了夜捕甲鱼的秘密营生。那东西的营养价值自不用说,上海、广州人一向把甲鱼视为防癌治病的宝物,贵重得不得了,我便通过火车司机带往外地销售,隔三间五给他们送去一两麻袋,除了给他们好处费,我确实也卖到了几个好钱。
我后来之所以突然洗手不干,不单是因为家人反对我杀生太多,来生必有报应这类扯淡的神话,更主要的是因为自己捕到了一只脸盆大小的奇怪鳖王。那是秋老虎天气的夜里十时许,当我把它从水里抱上岸时我发现它只有3只腿。偌大个庞体伸着个拳头大小的头颅朝我凝神地观看,那完全是一双有经验的老人的眼睛,它伤感地还在不断地流泪。这事使我太震惊恐慌了。是呀,我是为了一家人生活夜里出来捕鳖,而它只有3只腿。我下意识地放走了它,并放走了我那一夜所抓的全部甲鱼。去吧,让世界变得大家都能安宁一些吧。这老东西也真是怪,它久久地凝视着我,并点了点头,然后才慢腾腾地遁入水中。
我永远记得那鳖王凝视着我老人一般的眼神,那理性的乞求和哀怨,它似乎不单意味着生命的召唤,而且,我仿佛听见了宇宙深处有人在向我呐喊:要理性,你不能再杀戮了呵!那一夜我怎么都睡不着,这抓甲鱼的营生还能干下去吗,仿佛有一种宇宙人的意识在启示着我,自己断然决定不能干了,有再大的油水我也不能干了。
我的第三次鱼事活动起始于1973年3月至1975年5月间,这一阶段,我在银川八里桥某“五七”农场等待落实政策。农场原为“五七”干校,学员们都收回单位去了。剩下的是几十头疲乏的瘦猪,许多麻雀和野猫野狗。农场空空荡荡,除胡萝卜外便再找不到任何食物了。我们一家6口只供应我一人口粮,我所面临的困窘只有那些无人饲养的猫狗才能体会。我也看见了八里桥那里有一条从黄河涌来的沟渠,两岸的鱼网和鱼儿的游动,但自从在南方见过那只3条腿的鳖王之后,对于捕鱼便再也提不起心劲了。
浙江义乌的半个老乡苏大爷一再邀请我给看网,又一次挑逗起我再去过过“鱼瘾”的念头。苏大爷在农场附近沟渠里架有一大型抬网,他每周末来使用一两天,其余5天需要人给照料看管。我想,去看网自己也能多少抓点,没口粮上帝也不会责怪。够吃则止,没事。
我只好去了,白天给农场放猪、种小球藻,夜里领着我养的海豹在渠坝倚坟搭好的帐篷里歇宿看网。说实话,像我这种在江河里浪迹过的“野人”除非释迦牟尼同我做伴,我才能清心寡欲,改过自新。我在沟边的坟头上躺着,怎么都经不起沟里鱼儿的诱惑。每当太阳下山以后和天亮以前鱼儿两次大的活动,我仿佛都感觉到鱼儿是在邀请我去赴宴。这时候,我的海豹也不安分,狂奔乱跳,面对沟渠狂吠,它也在跃跃欲试。于是,我几乎下意识地放开辘轳缆绳把抬网悄悄地下到了渠里。我特别爱听起网时鱼儿蹦跳急窜的声音,那简直是舒伯特的交响乐,马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尤其是当起网时听见网底有一两条斤把重的鲤鱼或鲶鱼在蹦跳,你便会把世界也忘了,剩下的便是充满寰宇的欢乐,我哪里还能记得自己又在捕杀鱼儿呢!
在农场,我才体会到鱼儿给我们一家带来的神奇功效。什么黄瓜洗面奶、柔娜护发素,什么太阳神、哈磁杯、天安851、大力神口服液,还我青春,所有这一切的营养都不及鱼儿的营养直截了当。我亲眼看见唯有鱼儿汤的浇灌才使得我们家那一朵朵蔫巴的生命之花(我的女儿)大放异彩。也许我这人过于轻疏,平时很少正视妻的容颜,而唯有到了农场,在每天一大锅鱼汤浸润之后,我才发现妻也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也具有女人的魅力和风采。何况还有每周来场参加劳动的众多干部的吃喝需要呢,还有更重要的各级为我落实政策的官员的暗示呢,更何况还有几十头乏猪和多得无数的猫狗对我也念念不忘殷殷期待着呢。于是,这回我又信了老庄“民以食为天”的哲学了。是的,我曾在一篇《画蛋》的短文中提到,我那时若是遇到今天的好政策,我将能捕鱼致富;是的,我没有走向市场,但我却名正言顺地大开了杀戒;是的,鱼儿替代粮食,那两年,我保守估计也捕了二三万斤,否则,我就无法应付上述的方方面面。这事一直持续到1975年5月25日,单位把我收回,把我妻子儿女的户粮关系转来之后,我才真正与鱼儿彻底拜拜!
是的,我这辈子的鱼事活动呀,当然没有当今社会的外事活动、商务活动或我曾经有过的记者活动那么风光荣耀,它既不能写进我的革命履历,也上不了我的历史档案,但我今天却要肯定鱼儿是连接我们一家生命的诸多小岛的紧紧的一环,是生命之桥,是诺亚方舟。没有鱼儿,我便无法过渡到生命的今天,更不可能到达明天。
鱼儿,让我们都忘掉那个疯狂的仇杀的恐怖年代吧,祈求苍天保佑,让这个世界变得更自由、更平安、更欢乐吧!
(原载《黄河文学》199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