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是位小姐,是在夜里。她轻言细语地说:“您是吴江老师吗?《总是会有梦》是您写的吗?”
我说:“你是谁呀?我怎么一时就想不起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做小说。你坦荡多了。比你那个‘荒谬’(2003年我出版的另一个长篇《咀嚼荒谬》)好看多了。我们总觉得这部充满激情的长篇不像是您这么大岁数的老人所能驾驭的。”
“为什么老人就不能?你以为我是抄来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核实一下,如果真是您老写的话,我就代表我周围的一伙小年轻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祝贺。您写得真好呀,您老身体好吗?”
“好,谢谢。请你具体说说意见好吗?喂,喂……”电话挂断了。
这样简单表示感谢的匿名电话,书出来后我就曾接到好几个。又是在一个深夜,我已上床躺下,电话响了。我只穿了条裤衩,淌着鼻水,抖抖索索,赶紧跑到厅堂里去接。
“你是写《总是会有梦》的那位吴江先生吗?我从114那里打听到你的电话号码。银川有五个吴江,你是第五。”一个男人咳呛着说。我赶紧说:“是,请问你是谁呀?”
“是谁,就甭问了。我只想说你最近出版的这部长篇很可读。你的书拿上手就放不下来。你写得比渡边还好。”
“渡边,你是说日本的那个渡边淳一吗?”“是那个写性问题的名家、大家。”他说。“你开玩笑,我与渡边怎能相比,你扯远了。”
“真的。你写性裸而不淫,是把性当玩笑开的,开得好啊。越是神秘兮兮的东西在你那里越不神秘,你好像要同什么东西作对。真不像你这个‘咀嚼荒谬’的老人写的,郑正的‘序言’称你是‘真言作家’,我看差不多。你真的敢言敢写,你的行文诙谐幽默,从不作假伪装,这是很难能可贵的,至少在我们社会比较稀有”。
“你又开玩笑,尽说好话,请批评指正好吗?”
“我是个严肃认真的人,我不夸你,不玩笑……”是对方又一个大大的喷嚏把电话打断。
还有几个电话与上面说的大体雷同,不再赘述。私下里叫好的读者确实不少。这里面包括为我打字的小姐、排版印刷女工、书店老板,以及为我看稿、校对清样的七八个编辑、记者。诚然,也还有好心责怪我不该这样写的老友老人,他们叮嘱我“要保持晚节”“党员作家嘛,要注意党员形象,你可不敢胡编滥造啊。”我在他们面前只能说是,“您老的话完全正确。”我想他们是误读了,我也不想解释。
说实在的,《总是会有梦》的中心题旨是概括人的一生忙忙碌碌都在忙些什么,探索人的心灵秘密。大而言之,是写人类的共性,写千差万别的人的个性,写各种人各自不同的经历、苦难和喜好,包括附带的性爱。书中所写人物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你没有见过吗?我就不信。我只仅仅是想真实地描写他们,我想真实才是小说不死的生命所在。社会上作假虚伪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包括做人的假心假意,我讨厌这个。
我不喜欢所谓“塑造人物”的创作方法,塑造就意味着作秀、拔高、捏造,把所有的美好、优点或所有的缺点错误都集中表现在一个人物身上,那不是人。人总是两点论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想写真实的人,真实的人性。因此,我在“后记”里特别推崇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凭着一个年逾古稀老人的人生经验,我以为天、地、道、自然来得更真实可靠。老子讲的是哲学,朴素的辩证法唯物论,我以为领悟参透了老子的哲思“四法”,也可以作为指导我们创作实践的理论运用的。人要做到像大自然启迪的那样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不虚伪的人,坦荡的人,顶天立地的人,自由的人,幸福的人,也才能减少一些做人的艰难和痛苦。我写《总是会有梦》就是要表达这层意思。哪里是个性不个性的问题。我作的是个极其严肃积极向上的社会题材小说,我希望人类能活得更美好更幸福。
然而,我感到稍微有点遗憾的是人们对《总是会有梦》只能在背地里喜欢说好,在暗夜里的电话铃声中或私下里才能听到一点慰藉,并且只关注了性的那一部分,我觉得这不正常。我曾给几个作家、评论家送书,总希望他们能较全面地评说点什么。我老了,老人的脸皮有点像老树皮那样厚实,也不一定要他们尽说好话,我需要的是交流、真话,即便批评责骂也是可以参照的。一个把世事看得淡如蓝天海洋的老人还在乎这些吗?我是真诚地企盼。可惜的是这样的交流评论在报刊上一个也见不着。我曾经请某先生写点看法,他竟然这么说:“你这个小说嘛,恐怕只能私下里喜欢说好,真的好看,而见诸报端评说嘛……(他笑)你还是饶了我,让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这同他站好最后一班岗有何干系,我不解。他话里有话,这是为什么啊?
我老想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一部不该由党员老人写的带有性味的小说呢?我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犯忌?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私下里喜欢?其中还包括许多编辑、记者。看来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我们的观念至今依然存在一个只可意会不能言说、讳莫如深的禁忌。我们天天说改革开放,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科学发展观,既然是讲科学,还有什么神秘的事物不能放在桌面上来剖析探讨呢?可见那个孙悟空头上的紧箍总是有啊。人们不喜欢伪善而又必须伪善就由此发生了,我这样无端的猜想不知道是否有误。
我要感谢现在出版书籍两条腿走路的办法好,总算有书号可买,才得以顺利地出版了这部奇怪的书。
其实,放开心胸随意地想开去,在神秘的自然界有些花卉就是要在夜里开放的,有许多生灵是在夜里活动的。我想在人世间,在文学界也该是有的吧。我的老邻居常嫂在夜市里摆摊卖盒饭,她做的饭莱可口,获得草民百姓的赏脸光顾,她很满足。按照常规,老人应当想到健康长寿,一天八杯水,散步两小时,半片阿司匹林,预防脑血栓,要想到心脏病、白内障、老年痴呆症可能突然降临。张宏勋老友生前常对我说,想想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多好,老人有几年好活。然而,我的经历可能与他人有别,耽误太多,总想拉住时间的尾巴,总想活着就该做点什么,闲着难受。于是,我成了夜猫子,到夜里会瞪大眼睛,雀巢咖啡冲一大杯,香烟缭绕,做我喜欢做的事,自己对自己说,写书,出书。可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我真想找到一位能“操马列枪法”的诤言朋友对小说进行解剖而不可得。真正说真话的批评家消失了。每个人对着你都笑,都说好好好,这非常可怕。到底是真是假是讽刺是谩骂,我并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我现在怀疑,自己就这么一点点奢望是不是自己的又一次傻冒?
(原载《黄河文学》2009年1、2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