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说吧,老庄感觉有些累了,也有些不耐烦,一只犯有帕金森病的手在索索抖动。你真像我的哥哥,她拉了拉他的手说,他是克拉玛依的石油工人,过去我也是,我爸也是。老贼是我邻村的老乡,他转业后在宁夏落户参干,他回家探亲时说他舅舅是县委书记,说石油工人太苦太累,他答应给我哥我爸调工作,我爸就这样把我许配给他。其实他啥关系也没有,待我们知道上当受骗时我却已怀上了小孩,晚了。我爸我哥想起这一切时抱头痛哭,哭干了眼泪也无法扭转这一局面……同一个骗子结婚,10多年了仍想不出办法摆脱,是吗?
正是,我想作家是最最聪明的人,您的主意能把我引向新生……老庄愣神了。什么意思?老庄警觉地瞪了她一眼。
法院的传票下来了,老家伙的离婚条件是必须把大孩子判给他。我那孩子是初二班班长,三好学生,老师说他长大准有出息,我还想千方百计让他念书,将来上大学……可把孩子判给一个流氓父亲就是把他往火炕里送,这就把他毁了。离婚能获得人身自由,可我更疼爱孩子,我没孩子就不能活,除非他们全死了,上帝不给我留下一线希望。
如果离婚,要求法院把两个孩子都判给你,彻底揭露那流氓的罪恶呢?判过来是可以的,可生活担子太重。
离婚后嫁人呢?
一个年近40的妇女,身边又领着两个孩子,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傻瓜收留?年轻姑娘都还登报纸征婚,有可能吗?她眯缝眼睛看他,仿佛把一种冀求寄之于老庄。
自己找个工作干干,不行吗?
该找的都找过了,没关系,到哪儿去找?摆个小摊也能把孩子拉大!莫非偌大个人还让尿憋死?
摆小摊也要几百元,不瞒你说,我这俩月连买煤的钱也没有,有时还要到树林里捡枯枝当燃料哩,再甭提办执照那些啰唆事,一个弱女人用啥去喂各级的爷?
或者,你和孩子一块回克拉玛依?
我爸已病逝,我哥患了矽肺,自己苟延残喘,能指望吗?或劝说流氓改邪归正,难道他就没一点人性,不为你和孩子设身处地想想?更是不可能的事,人性?她说着便让他看她身上红紫相间的斑块,那是那流氓不断摧残她留下的印记。
老庄叹气了,他就知道一个作家屁事不顶,所有的本事不过是笔尖上的功夫。社会上一些人往往盲目崇拜作家,以为他们了不得,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徒有虚名。
还是爱莫能助。看看天色已晚,再也不敢深入了解,便抖抖颤颤从口袋里尽数掏出一把钞票压在她的手里。我就这么多,还是要想方设法勇敢生活下去啊。他自己也知说这些空话对她于事无补,不过他觉得自己也只能做这些了。
他走时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那女人在后面哭喊着叫道,庄先生,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不置可否,只顾低头往前走路,到铁路道口处才记起问她在二十八中念书儿子的名字。他说只要有点办法他将给她儿子带信,要多保重不敢乱来啊!
他的声音嘶哑凄凉,感到喉管里堵塞着什么。他在到达迎水桥头时回头眺望,后面已是一片寂黑。
六
于萍在屋里发现的疑点越来越多,自然在她胸中点燃的妒火便愈烧愈烈。这妒火大致分为两股枝杈,一股是激愤,这是朝着老庄来的;另一股是悔恨,她悔恨自己愚蠢得竟然长期未能觉察。她一气之下便撕开自己的头发、衣着,百感交集,诅咒自己无能,慨叹自己的人生到头来毫无意义。
60年代的姑娘哪能懂得那些事。她那时在医院里当护士,是先进工作者,他作为报社记者对她采访过一次。当时可以说在她的意识深处还找不出一丝丝恋爱的影子,甚至连这位记者的一些基本情况,姓名年龄籍贯成分她也还没有搞清,他却说他对她已经想得不行了,要死要活了。事成后才告诉她,他那时正在挨整,并且知道早晚要把他下放。他就是这样害人,谁能懂得爱是个什么玩意儿?在她这方面认为,爱是同情、是怜悯、是慈悲为怀,因为她知道他回到地主老家,他就将一辈子打光棍。她总结自己是一颗善良的心葬送了自己。她那时是个很有传统文化观念的姑娘,妈妈天天叮嘱教导千万要小心男人。再听话的女子也将违背妈的意愿,成为叛徒,伤妈妈的心。请原谅我吧妈妈,哪个兔子知道天上的老鹰什么时候扑到它的身边?60年代的小姑娘不懂得哟。至于八九十年代的姑娘和女人,情形变了,那是兔子找老鹰,兔子喜欢老鹰吃它的肉挖它的心。老庄若是一旦干开这活,那不是随处可得吗?!
兔子找老鹰,兔子找老鹰……
她哈哈大笑,歇斯底里地在屋里喊叫开了。
什么兔子找老鹰?!老庄用钥匙打开房门惊愕地问道。他有预感,真害怕于萍发生什么事情。他背着一袋沙土,气喘吁吁。
于萍见他回来犹若路人,她瞪着红眼问他,你真的上了贼船,前不靠岸后不见边了吗?
他看看桌子,发现他抄的一首诗放在那里,便向她解释说,要写一篇诗评,这是准备要引用的其中一首,抽屉里还有,咋啦?
她问他说,昨天你又同哪个女人鬼混?没有呀。他那只犯有帕金森的病手颤抖开了。
有人发现你的自行车推着一只皮箱,有个女人跟在你的后面。那是吴哲。西安邀请她去拍片,她写了电影剧本,我送她到车站,咋啦?
没咋。那么今天上午你到底同那个陌生女人干了什么?你坦白说,男子汉应当敢作敢当嘛!大胆点,拿出你当年吃带毛猪的勇气嘛。
呵,他笑了。难道你真怀疑我与那女人,怎么可能?你不感到荒唐吗?你们文艺界荒唐透顶的事还少吗?难道你就能保证清清白白?
她很严肃,手拿镊子又从枕头下面镊出一根长长的黄色的细毛,你再看看这个,用放大镜瞧瞧。
女儿这么多,谁知梳头会不会掉发,要不要送公安局化验,鉴别一下DNA?
再请你看一封信,这是文联刚送来的。
他接过信。是女儿从洛杉矶寄来的。他看了几行便阴沉了脸,甚而变成了铁青。怎么样,害怕了吧?
你也太过分了。你竟然把你毫无根由的猜疑告诉咱们的女儿,让她在大洋彼岸为这莫须有的罪孽提心吊胆。我看你浑完了,什么要求爸爸自尊自重自爱,这种事在开放的美国也犯忌,要讲性卫生,我更希望父亲关心自己的健康,爱护妈妈……你不感到滑稽可笑吗?你凭什么?你是不是真想到灵武精神病院检查治疗?你也真太糟糕了,我对你老实说吧,世界上的人就只有男人女人,除非自己像鲁滨逊那样不幸被投入孤岛,否则就会有男人女人的接触交往。你这样追问是啥意思,我的忍让也是有限度的,你到底想干啥?直说吧!
她忽地又号啕大哭,离婚离婚,我受不了,受不了啊,我跟你过下去神经要断,天柱要塌!
他见她精神错乱,完全失去理性,他自己的心脏也一阵阵悸痛,口服了几粒救心丹强制自己平躺在床上歇息。过了一会他对她说,离婚太奢侈离谱了,我可不是歌德,80岁还敢娶个小妞……这样吧,如果你能提前病退,你就退了吧,咱们日夜厮守在一起,像绦虫那样肝胆相照,互相监督。我也不再搞什么写作了,谁来找我也不理睬了,好吗?再写个告示贴在门上,尤其女性作者或80岁以下的女居民请注意,由于庄先生患有异性恐惧症,一律不予接待,谨请见谅。你以为如何?
她点点头,笑。
老庄这人办事痛快,第二天他也就真的把告示贴在铁门上了。
老庄从此与于萍相依为命,相安无事。
那是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天上飘着雪花,路上行人稀少,他们俩到菜市场买了菜,看了孙子回家,在经过南门空旷的广场时,见一妇女不畏寒冷孤独地站在阶沿上等待一个未知的目标。老庄见这女人面熟,便对老伴说,慢着,我要去看看她。他同她谈了一会儿话,又同她握了握手,然后才回到于萍身边。
让你说中了,那陌生女人真的就成了暗娼,他平静地说。怎么回事?
那天下午我看她去了,真的。哪天?
找黄泥沙子拿了铁锨、蛇皮袋那天。我事后给她就近找了个厂家,厂家也答应接收。我也给她二十八中的儿子带了信。她说就是她们皮革厂说工人干部人事关系一律冻结,不许调动。她说她也无法再上我们家来。见门上贴有告示,也怕影响我们家庭和睦。本来我去皮革厂疏通一下也能成的,过去我给他们厂作过许多报道。
怎么回事?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男人只能照顾一头,自己的妻子都快疯了,我哪能顾她?她丈夫是个流氓,吃喝嫖赌偷样样皆全,离婚又离不掉,她生活完全无着,想做生意又没本钱,断炊三天。为了两个孩子上学,邻居给她出的主意,只好悄悄地走了这条路,干了这营生。
还有别的补救办法吗?
我问过她,她说女人走到这一步就无所谓了,叫我别管她,她说收入可以,她还叫我去她家玩。
你去玩玩吧!我不想再阻拦你了,你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的好人,这回我全明白了,她说,我给你钱,我现在可以对你实行对外开放!
晚了,再开放也无意义,我们还能帮助她什么,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没必要了!她挽着他的胳臂,他手里提了一个菜篮。
路上已经积下一些污雪,不过,老两口走得还是满从容的……(原载《朔方》1992年第8期)握手是可能的凭第六感觉,他要早我三两秒钟先看见我,他赶紧下车,点头哈腰,笑嘻嘻的,在羊市街口的左侧,礼贤下士地朝我这方面伸来了一只布满青筋的瘦长的手。
我昂首挺胸地装着未曾发觉,借着一辆刚巧开过来的公共汽车作为屏障,尾随着它,不以为意地从他身旁驱车掠过,把他凉凉地撂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