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办公室的第一要事是扫地打开水。开水房在楼房下,我交待贼,你去打吧,贼提了个开水壶下楼走了。我抓紧时间整理桌子,待贼打了开水回来时,我已经坐在沙发上装一副正经样子在看稿了。
他打开茶叶盒撮了把茶叶,为我沏了一杯酽茶,他也沏了一杯,恭恭敬敬地触了一下我的手,悄悄地递上一根烟。然后在茶几的另一侧沙发上坐下,又站起,很不自在,又坐下。他说,伯父。叹气。又叫伯父。
我从鼻孔里喷出一口冷气,不屑一顾地嘘道,别叫了,你有话就讲吧,我心烦着哩。
伯父,他颤颤巍巍地说,伯父,我对不起你和伯母了。我上次来同你们说的那些——全是谎话。
我,我上次来还是为了弄钱。我以为作家,又是一个大编辑部的文化官员,一定是个大款。我都搜查过了,发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精神上的贵族,物质方面的弃婴。我甚至看过你的存折,干脆说,我就是个贼吧,我不想掩饰自己,你的存折里才156元,未到期的公债券才400元。我不忍心,觉得太可怜,才没把钱拿走。
你说什么?我们是盯着你的,你怎么就搜查了,这就怪了。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现在,什么不都在讲高科技吗?干我们这行的自然也有我们的技术。最后,我只好拿了你的记者证、作家证,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那姑娘又是咋回事?
她也是个贼。她技术不赖,我把她领上了。干我们这行都得有个帮手。我们在路上,由于业务上的意见分歧,她在包头东站下车,我去了北京。我出来后到了她的老家福建莆田,她那时已从呼和浩特押回老家。她的犯罪事实不轻,据称将有被判刑三年的可能。我到莆田看守所看过她。她说她曾给你写信请你保释,你没有理睬。她说你像是个18、19世纪的作家,有点像旧俄时代陀斯托耶夫斯基的那种深沉和忧郁。说你还弄不清当今世界的现状。非常的可笑,也很可怜。你不要相信她同伯母说的那些鬼话。什么洛阳人,母亲早逝,父亲逼嫁等诸如此类的谎话。我们这种人一般都不说真话、实话,除非受刑、饿饭,逼得你不得不说。
那么,你既然是谎话连篇,谎话渗入了你的骨髓血液,那么,你让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
我这次要同你谈的不会有一个字的谎言,因我已逼迫到这一步,我没法不来请求你,最后给我指出一条生路。
你还想要我给你干什么?要钱吃饭,是吗?
不,我要工作。我在北京挨过电棒,我昏死过去一两个小时。我探望过Sonme,我终于懂得了囚牢里的酸苦,对待犯人不能采取刑罚,那是党的政策条文,可具体到警察那里,他们却没有那么好的素养。我害怕了,我真的不想干了。我在来你家之前,在楼底下我就想了好久,我回顾了前面自己的全部罪行,真正把自己前一段画了个句号,才敢于敲响伯父的家门。伯父,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真的。
让我怎样才能确认你不再窃骗呢?你为什么要弄得我这样放心不下。你不妨站在我的角度,给我也出个点子,我该怎样做才能为你负责?
贼沉默了。贼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他蓦地走到案边翻倒笔筒,找出一块刀片。他拿着刀片就要刮手指。他说,伯父,这样吧,我给你立下血书,总可以了吧。
我上前一步打掉他手中的刀片。把他搡回沙发坐下。我说,我不需要这样的保证。不需要。他像瘫了似地坐在那里喘息。他在落泪,他说,我现在失去了自己最后一位亲人的信任……那么,我只有向你告别了。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要走,到哪里去。又去危害社会,危害善良的人。我犹豫了一会儿,我想。我拉他一把,又把他搡到沙发上。我说,我需要你的是真正的改过自新。不知道你看过苏联班台莱耶夫写的《表》这本书没有,这班作家在年轻时就是一个贼、流氓、骗子,他一心幻想的就是好吃懒做,长大后当一名职业强盗,在世界文学史上类似班这样经历的作家还有几位,例如,欧?亨利、杰克?伦敦,他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们都醒悟并且成功了。而你呢,在你身上同样也具备有成名成家的素质。你聪明机智,能文能武。在老家,你妈让我看过你写的一些作文,我觉得都很不错,有些东西,我以为只要点拨一下,就能在报刊上发表,你为什么不能往正道上走呢?是因为没能升学、招工、参军,没有土地,就没道路可走非偷窃拐骗不可了吗?不是的。道路万千条,世界广阔得很,并非只有五种职业,除去四种只有第五。我们,包括你的父母对你都是恨铁不成钢,都盼望你活出个人样,活出点志气。谁逼迫你了,是你逼迫自己越走越窄,最后我看你除了监狱你真的没什么地方去了。告诉我,你还能振作起来吗?
我注视着他,我真希望他能洗心革面,振作起来。
伯父,我想你也不用讲那么多了,这些道理我都懂。你给我找个事干干吧,如果我再令您失望,那我就不是个人,不会再找你了。
这可是你说的!
是的。你想干点什么?
补鞋、补车胎、拉三轮,到矿井去挖煤都行。我就不信把自己拉不过来。正巧,前不久,报社的一位朋友委托我代为打听,他的父亲想请个秘书写回忆录。我当即就给报社挂了个电话。路路听我电话里说那位要写回忆录的是位将军,紧张地问我,我能行吗?我告诉他说准能行,对方说将在下午给我们答复。我就这样隐瞒了真情,把个贼子路路介绍给一位将军。
我相信他该是到了浪子回头的时候了。我又婆婆妈妈的千叮咛万嘱咐到将军家以后要注意些什么。我原本不爱啰唆,我把自己的几个孩子拉扯成人也没感到像对他这样费心。我想我们既能改造国民党和日本的战犯,难道一个小流氓对付不了吗?我就不信。
我让他在将军家里吃住。一般不要来家找我。因为伯母对他心有芥蒂,她反对我帮助路路,她断言我是在白日做梦,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把路路引上正路比拉头骆驼上树还难。为激励他上进,我把他伯母的这些看法也告诉他。他说知道了,他不会辜负伯父对他的心意。
据将军的儿子后来向我介绍,路路在他家里曾一度表现很好。他说,他父亲是个相当麻烦的老头儿,他轻度中风,嘴巴歪斜,口齿不清,又很啰唆,路路能为他作记录,能整理出一段段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并且还能得到老头儿的赏识,这就很不简单。他说,他老爸答应路路除在他家吃住外每月给300元零用钱,还说在完成他大约30万字的回忆录整理工作后,给他介绍到军区当个政治辅导员之类的话。
我听后也为路路的新生感到欣慰。
然而,有一天下午,将军却到编辑部来找我了。将军手持拐杖,由侍者扶持着登上五楼,他气喘吁吁,神态肃穆严厉,进我办公室门后就用拐杖直指我说,电话不通,我只好找你面谈来了。他说,唉,我问你,你这个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怎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把个好端端的家硬给拆了,把儿子遗弃在农村不闻不问,还有他那含辛茹苦的母亲。是他乡下的母亲培养他上大学。而你却跟了现在这个骚女人,这是怎么回事?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一听这话不对头,立即上前去扶将军坐下,沏茶递烟陪笑,问他这些话是听谁说的。
他用拐杖跺着地板说道,这还用问?咱明人不做暗事,是你儿子路路在那里揭发你的。我告诉你,你还想报复他吗?你,你,蛮大个人,还有点羞耻的感觉没有?事情已很清楚,我一听即知又是路路在那里信口开河,胡编滥造。我若解释,说出这是贼子一贯的劣根难改,声称我是他的伯父,那么,路路势必将被将军解雇,并指责我为什么要把个流氓骗子介绍给他,出于何种目的居心?弄得不好,他甚至会把贼和我一块儿起诉,那样就把事情搞大了,搞糟了。当时我就只好忍气吞声,遏制住自己心头也燃着的一腔熊熊怒火,强忍痛苦而又含糊其词地告诉将军说:这里面肯定有历史的甚至路路也未必尽知的误会,说真格的,我也让路路一时给弄蒙了。待有一天,咱们有个闲空,请将军到家作客,我再慢慢地向您老解释这一切吧。我还告诉将军,他那个当记者的儿子宗磊是我的老朋友,他对我的情况比较了解,他知道我的为人。将军,请您息怒!
将军毕竟是年事已高的离休的老将军了,他没能像年轻人那样敏感灵活。当时,他要是抓住我的空档很大的把柄向我提出异议,要我当即作答,我就难以把事情说圆,让将军给将住了。幸好,他没有再问,他气喘吁吁,累得够呛,让我打了个马虎眼就回避过去了。
正如我所料,路路真的又不知了去向。我估计是,路路在得知将军找我谈话以后,自知这些谎言必将造成严重后果,他无法自圆其说,只好逃之夭夭。但幸运的是我们最为担心的麻烦却没有发生。我没敢主动地去找将军,但银川地方小,我们却在街头公园一次早晨散步时不期而遇。我见将军在那里认真地练养生益智功,我就想走,他却喊着我说,唉,作家,你咋见了我就想跑呢?他这才说起路路的事。
说这小家伙很有才气。他推测也许是因为他老伴的唠叨啰唆,或嫌她给的钱少才离开的吧。他说他这一走回忆录搁下了,很难找到一位像他这样聪明能干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比他那个当记者的儿子听话,他说他本来想重用他的,而他却跑了。将军要我设法打听到他的下落,如嫌钱不够花,那好说,还可以加嘛。
可见这贼还是有了一点进步,他还能分出轻重缓急,他在将军家没有偷盗。将军说得高兴,我也松了一口气。
路路是农历冬至那天来找我的,距他不辞而别才两个来月。很快就要过农历年了。我常登上电视台一座19层的高楼上观望,惆怅地看着塞外旷野的一派茫茫白雪,银驰蜡象,天寒地冻,大雁早飞到南方过冬去了。路路衣着单薄,他可能会在哪里呢?他上次来是下决心要弃恶从善的,可他那张嘴总也闭不牢,他这一走,还有这种可能性吗?他会后悔自己又一次失去改过自新的良机吗?
就在我祈求苍天保佑他一路平安的时候,他潜在的劣根性又一次像桀骜不驯的烈马那样恶性发作,他从将军家出来后便蹿到了黄河的那边宁夏与内蒙古交界的某县城的一所中学,那里有我认识的业余作者,他自然是打着编辑部和我的旗号去的。那草原牧乡里的人也老实巴交,经他几下鼓捣,竟然信以为真,并专门为他在夜大学举办了一次有一百多位学生参加的文学讲座。一个仅有初中文化的骗子能讲出个文学的ABC 吗?唉,事情也怪。据后来曾听过他讲课的人们告诉我,他竟能不带讲稿,让同学们提问,他还像教授那样引经据典、诙谐幽默,夸夸其谈地讲了三个多小时。当然,他也能像大学教授讲课那样,由夜大付给了他100元的讲课费。诚然,讲课是他的手段,他的目的是向学生们征稿,以每篇收取审稿费10元征集稿件。他荒谬绝伦地声称,凡经他审读签字同意的稿件均可获得编辑部优先考虑发表的权利。他牛皮哄哄,又装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在县城宾馆受到了一批求名心切的文学青年的顶礼膜拜,请他帮忙,送礼送钱,甚至把他拉到家里去当贵宾一样款待,陪吃陪喝。他在那里确像果戈里笔下的钦差大臣赫里斯托可夫那样美美地风光了几天。
其中被骗得最苦最惨的是一位曾经给编辑部写信要求当见习编辑的姑娘。她叫焦淑妹,她就曾把他领到家里。他风度翩翩,她母亲还以为是她领来的男朋友,他在她家(一个远离城市的牧区农村)吃住了3天,宰了羊和兔,甚至把家里唯有的一只老母鸡也宰给他下酒了。他说,那是著名的瑞金乌骨母鸡,乌鸡白凤丸就是用它作的原料,焦淑妹说那东西大补,神经衰弱,夜里不寐,阴虚肾亏,月经不调吃它都很有用。她说她母亲从来舍不得这样下血本,路路只这么说了一下就把它给宰了。
焦淑妹于1987年春节过后,携着铺盖行李以及路路在她那里组织的一厚沓数十篇稿件来到我家。她说她对编辑部研究通过她来当见习编辑和重视培养年轻作者的精神表示非常的感谢。她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一时让她弄得稀里糊涂。这里,国家培养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还进不了编辑部,怎么谁又招收见习编辑,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这才谈起了事情的原委。
焦淑妹说是我的儿子路路通知她来上班的,并且还给她安排了住处,她让我看一枚钥匙,她说这是路路交给她的房门钥匙。
我一看惊呆了。那是我办公室房门的钥匙。我的钥匙还在,怎么又出来一枚钥匙。我是陪伴着他到过编辑部一两次,他又是怎么窃取复制呢?我真弄不懂了。
我只好非常遗憾而又关切地告诉她说,姑娘,很抱歉,您上当受骗了。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为他的欺骗行为负责。
姑娘听说上当受骗也惊呆了。她说他骗了我,还骗了我们那里的上百名学生,他们交了稿件还交了审稿费上千元。这事很大,你们编辑部该怎样向他们交待?
是的,问题确实严重。稿子可以留下,经编辑部审阅认可才能发表。至于骗子在你们那里怎么骗,怎么收取审稿费我们一概不能负责。这一点也要请你回去向同学们详加说明解释。
姑娘说,那你的意思事情就这样完了?那你是他的什么人?他何以打着你的名义?
我是他的伯父。我也弄不清他为啥这样。我对他无能为力。我可以告诉你他老家的地址和他父母的姓名。你们可以通过法律部门起诉,追究他在法律上应负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