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按语：1992年11月，我在宁夏文学月刊《朔方》做评论编辑时，想请著名作家、宁夏文联主席张贤亮就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烦恼就是智慧》谈点什么或写篇文章。他接过话题宏论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后他的诸多想法和做法，我只好随着他的思路一边提问一边笔录。后来，宁夏文联党组书记杨继国也参与了这次采访。
贤亮的言论在当时的文艺界、新闻界是一声惊雷。1992年11月28日，《宁夏日报》周末版以整版篇幅刊登了这篇采访报道《张贤亮睁开四分之一眼睛》，在全国多家媒体转载，并引起强烈反响。
18年后再看贤亮的言论和实践，他在文学创作和兴办第三产业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功，为宁夏争得了多项荣誉。他爱讲大实话，他没有言过其实。
贤亮有句警语，叫做“过去的‘落后分子’要挨批，将来的‘落后分子’要受穷”。在新形势下，他作为文联领导是转变得最快，也是行动得最快的一个，他把一时变不过来的人士叫“落后分子”。他研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马克思说：“人是主体，客体是自然。”贤亮能从已经变化的客体洞察未来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言论在今天看来也有较为深刻的前瞻意义。
在编辑《沧桑散记》时，女儿建议我留下这篇影响较大的采访报道，以飨读者。
吴：贤亮，非常感动地看了您的近作《烦恼就是智慧》，曾想就这部小说的深刻反左内涵和突破了所谓“小说框架”等艺术特色向你请教一些问题，但话到嘴边，我又不想说了。因为你是新时期一位争议最多、最有轰动效应的作家，你的作品都有点像水雷，无论说好说赖，都会引爆。我想问：小说的下部将在何时问世？
张：如果不为俗事所累，1993年3月将可交稿。
吴：我等待着拜读。听说你最近更热衷于机关内部管理体制改革和文化人兴办第三产业，并在你主持工作的宁夏文联尝试着推行，你能否就这一话题谈谈你的高见？
张：好。我原来两只眼睛都投射在文学艺术上，除创作外，还得抽时间读书、练练书法。宁夏文联主席这个职务我早就打过辞职报告。现在看来，辞职不被批准，宁夏也离不开，主席这个职务好像还得要我担任……吴：文艺界的领导人物需要艺术声望和权威，这说明上级领导很有眼光，那你就安心好好干吧！
张：其实，主要是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和十四大精神给我以鼓舞，使我睁开了四分之一眼睛，这才看到了我们文学艺术家，或广义地说文化人的一些现状，就觉得要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上级交给我的这一职责。而当我刚张开四分之一眼睛，就发现了很多问题。
吴：为什么要说四分之一？猫头鹰还睁一眼闭一眼哩，你这四分之一容易让人误解。
张：我是个作家，我的兴趣和人生价值都在文学上，这要求我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艺术世界，关心艺术的真实，实事求是地说，我只能拿出四分之一的头脑、睁开四分之一眼睛来关照生活的真实……杨：你这是一个很形象很诙谐，但也容易招致非议的说法，请继续你刚才的话题。
张：我觉得，我们许多机关干部至今似乎都没充分认识到，中国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必然要影响到自己现在的工作方式、习惯、作风及思维模式。我们有一支数以千万计的党政群机关干部队伍。这支干部队伍是在计划经济模式下培养成长起来的，这种经济模式的特点就是指令性：每个干部只要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就算尽到了职责。其特征是上下垂直关系，缺乏横向联系。每个机关干部都在各个条块分割状态的机关结构中任职，而条块分割的机关结构其实是对人的桎梏，限制了人的工作空间，隔离了人与人之间多方面的联系，无形中使人的眼界狭隘、目光短浅，因而局限了人的思维与思考能力……“算盘珠干部”与“计算机干部”
吴：建立在计划经济基础上的机关结构，实在不大可能调动干部的积极性。
张：是的。我们的机关虽然40多年来从不间断“学习”，却培养出许多“高分低能生”：背诵理论滚瓜烂熟，干起事来一塌糊涂。而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的特点是引进了竞争机制。竞争要求每个人必须充分展示自己。市场经济的表现是商品生产和流通，这将是普遍化的社会存在，因而要求每个干部要具备公关能力，在更大范围内建立人际关系。货币和商品流通的周期越短市场就越为活跃，其过程又是千变万化的。这又要求不但是企业并且包括行政机关的干部有独立处理事务的应变能力。也就是说，“算盘珠干部”必须变为“计算机干部”：你给他一个指令，他就能自动计算、自动检索、自动处理信息……当然，这个“你”不一定是上级，很多情况下是经常变化的客观现实。
吴：实际上，在这样一个市场经济的激烈竞争中，我们的许多干部已经感到无法适应了，不改变习惯和观念可能就要成为废人了。
张：有人说，商品经济是个大潮，之所以称作“潮”是因为它来势凶猛。实际上商品经济将是一种社会模式，你肯定会生活在这种新的社会模式里。中国加入“关贸总协定”后，这种社会模式的来临会更为加快。马克思说，存在决定意识，新的社会存在模式决定你的意识，你的工作作风和习惯等等都得适应它，否则就会成为“落后分子”。过去的“落后分子”要挨批，将来的“落后分子”会受穷。我们现在的一个急迫任务就是要跟随新的形势，从观念上、工作习惯与作风上完成这一转变。
宁夏文联“面临经济崩溃的边缘”
吴：我向你提的第二个问题是：文化人兴办第三产业。我在几次会议上听到你对这个问题津津乐道。贤亮，你是个作家，你的著作有17个国家竞相翻译，你既有艺术成就又不愁经济收入，怎么又想起要兴办第三产业呢？
张：总的来说我是响应党中央关于兴办第三产业的号召。现实中又有两种现象触动了我：第一，宁夏文联已经“面临着经济崩溃的边缘”。1979年文联恢复时，经费是每年拨款40多万，工作人员40多人，要举办各种活动还可以追加经费。13年后的今天，文联的经费还是40多万，而人员却已增至80多人，每人的工资也增加将近一倍，物价的增长就更不用说了，就靠这点经费我们怎么开展活动？向上面要钱非常困难。要开展活动就得经常像乞丐似的跑赞助。第二，我们文学艺术工作者，包括文化人、记者在内，在改革开放前，尽管政治上有很大压力，被批斗被关押，工资收入上一般还属于中上层。改革开放以来，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而文化人的生活水平相对来说却从中上等变为中下等。当然，这里要把那些少数走穴的明星歌星除外。过去，文学艺术是人们的主要业余爱好，文学艺术之所以繁荣，大批的业余文学艺术爱好者起了基础和后盾的作用。现在，有了第二职业这条道路，试问有多少人愿把业余时间投入到文学艺术的创作中去？谁又愿选择文学艺术作为第二职业呢？当然也有少数不被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的人，甘于寂寞的人，有特殊生活感受的人，他们也许在这个时候会潜心创作出精妙的艺术佳作。“文穷而后工”，这也是文学艺术发展的一条规律。但作为文学艺术团体的领导人，就不能说，我是要趁此机会，在这个穷困的环境用穷办法把那些酷爱文学的尖子人物筛选出来，让这些穷汉出大作品。文学艺术团体的领导人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有较好的生存环境和工作环境，让他们感受到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直接效益。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文艺队伍里的一些活跃分子纷纷调离，纷纷下海，影响了宁夏文艺队伍的稳定。老实说，我们面临的第一位问题倒不是如何繁荣文学艺术，而是如何使文学艺术队伍得以稳定，有了稳定才能谈到繁荣。稳定要从个人来稳定，不是从团体来稳定。
吴：一个团体的稳定只要调配好领导班子，就可以达到稳定的目的。你说要从个人稳定出发，怎么理解？
张：前面说了，不甘于在这里吃粗茶淡饭的人已纷纷离开了宁夏或调离了文艺界，无可奈何在这里吃粗茶淡饭的人，当然不安心于自己的生活现状，势必要寻找他的第二职业。那么，与其让他们个人分散去搞，人人在街上“练摊儿”，倒不如把他们的资金集拢起来，由群众团体以入股的形式来搞第三产业，即股份公司代替他们去搞第二职业，代替他们挣钱，以使他们能够安心于自己的专业。这里包括全区各协会数以千计的会员和新闻界的记者、朋友都可以入股。这样也就稳定了我们这支队伍。
吴：但也有一些好心的朋友为我们担忧，文化人经商能行吗？据说有的文化单位自己找不到有经商头脑的人，要搞经济实体只好外请或承包出去，有的为此把老本都赔进去了。
张：这种情况比比皆是，为什么呢？文人经商失败的原因一般有两个：一是前面我说过的那些习惯于旧的思维模式、旧的运作方式的人，他们在新的领域中仓促上马，一时无法应付；二是有的文化人仍按文人的游戏规则去经商，他不知道经商有经商的游戏规则，他还没有进入商人的角色。
吴：商人的游戏规则是什么？
张：商人的游戏规则就是市场规律，人人都围绕着效益和利润跳舞。没有效益和利润，这场游戏便玩不成。这里要排除文人习惯的空谈，“坐而论道”是没有生意上门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引用过一句西方谚语：“人人顾自己，上帝顾大家”。也就是说，人人都照顾各自的效益利润，而市场的自然规律会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过去有人说“无商不奸”，这句话是错的。应当说“无商不精”，成功的商人没有一个是不精明的。精明就是说他要在合情合法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获取效益和利润，同时也要照顾到对方的利益。如果说他的获利是建立在损害对方利益的基础上，即使赚钱也是侥幸和暂时的。“奸商”和“精商”的区别也就在这里。
杨：最近我跟着你和一些商业上的关系人打交道，我看出了你在商业上的精明，已经有企业界人士说你的手段“辣”，你是否可谈谈你刚刚涉足商海的经验？
张：其实没有什么经验，而是我一开始就进入了角色，站好了位置。我首先要使对方明确现在你面对的不是作家、不是什么“世界名人”，不是全国政协委员和文联主席、厅级干部，而是一个纯粹的商人；我和你的关系不过是划定利益界限的问题。我有利也要让你有利；反过来也一样。有人说我“辣”，只不过是我真正遵循了商业的游戏规则，再加上我的商业眼光。但我必须声明：我是讲信誉的。文联办第三产业，上级没有注入一分钱资金，全靠我向金融界朋友贷款来启动，在贷款上可耍不开“名人”牌子，“名人”赖账银行更无可奈何。我必须让金融界朋友知道借钱给我是有保证的，了解我懂得经商之道而不是败家子。
我愿在宁夏当“红色买办”
吴：那么，你们搞的第三产业已经进行得如何了呢？
张：现在，艺海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已经成立，我担任董事长，资金也已到位。下面第一个项目——宁夏商业信息有限公司即将展开广告业务。不久，银川市最热闹的市区将会出现两块鲜艳醒目的巨型电子翻转屏幕和彩色发光二级管屏幕，命名为“企业商品金榜”。白立忱主席为“金榜”的题词是：“欢迎国内外商品进入宁夏，鼓励宁夏商品走向世界”。我的题词是“不上金榜非名家，不上金榜非名牌”。因为屏幕所设的地段和形式的新颖，在屏幕上可做的广告会最见效益。我们还会有第二、第三个项目相继出台。另外，我个人还愿借用我在国内外的文学声望，在宁夏充当“红色买办”，接受海内外有意在宁夏投资和做生意的朋友的委托，替他们代理经营业务。宁夏虽然地偏人少，但她有独特的资源优势，而且还处于发育阶段，其市场潜力和可塑性都极大。
我将向人们证明：我不仅有文学才能，也有商业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