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不想说又打电话来了。
他坦荡地对潘萄说:“今晚你到我这儿来吧。明天是周末,我们好好聊一聊。你不用回去,我的房子很大。”
潘萄犹豫了一下:“现在?”
“现在。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个出租车去吧。”
他并不勉强,说:“那好吧。只是,你别再找错了——大高坡别墅,十三号楼。”
她又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伞问。雨伞的伞,问题的问。”
“我叫潘萄。”
“我还是叫你地拉那吧。”
潘萄笑了:“那我们一会儿见。”
“我等你。”
放下电话,潘萄的心激动地跳起来。
她立即开始梳妆打扮。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试了一遍。最后,她穿上了一件小巧的立领白衬衫,一条草青色长裙,出了门。
天黑了下来。
这时候出租车很稀少,潘萄等了半天才开过来一辆白色出租车。潘萄急忙伸手拦住它,上去了。
她猜想这个车一定很贵,但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司机伸手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师傅,我们去大高坡。”
为了避免弄错,潘萄把那个“大”字说得很重。
那个司机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开走了。
果然是一辆好车,速度很快。不知为什么,车一走,潘萄忽然又后悔了。她想下车,又觉得这样出尔反尔不好,不论是对伞问,还是对这个司机。
正犹豫着,出租车已经飞快地驶出了市区。
路灯没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和两旁那丑陋的榆树,四周一片漆黑。
潘萄越来越紧张。她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一会儿朝前面看看,一会儿朝后面看看,心里越来越不安。
在这荒凉的野外,别说那个在网上相识的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就是身边这个陌生的司机,潘萄都觉得不可靠了。
“师傅……咱们往回开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那个司机看着前方,继续驾驶。
“你别管了,我要回去!”
“你这样犹犹豫豫可不好。”
司机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仍然目视前方,专心驾驶。
潘萄一下对这个司机产生了恐惧感,她多希望此时伞问在身边啊。
她用商量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回去。去那个地方得花多少钱?我可以把车费给你。”
“我不收你车费。”他还是径直朝前开。
潘萄从侧面愣愣地看着这个司机,她发现,这个表情越来越麻木的司机,呈现的正是纸的表情!
她忽然想到了这辆出租车的颜色,心一下翻了个个儿。
“你可真会开玩笑……”她故作平静,声音却抖得厉害。
“我这个人一条道跑到黑,永远不会回头。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许,你从此就彻底转化了。”
说完,他从车窗伸出手,把车顶那个出租标志取下来,放进了车里。
潘萄敏感地低头看了看:这哪是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有计价器!
她黑灯瞎火地坐进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正朝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飞奔……
她蒙了。
她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
这是一个奔跑的纸车!
这个司机是一个纸人!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她紧紧盯着这个司机的侧脸,惊骇地问。
“我不想说。”他的态度依然那样冷漠。
我不想说!
潘萄一下就傻了:在虚幻的网络里,那个和她一夜一夜神聊的人,那个聪明、浪漫、温柔、多情的人,竟然是一个纸人伪装的!
它没有害死潘萄,又改变了伎俩,钻进网里勾引她入其彀中!
这是真的吗?
可是,如果他不是那个纸人,那么,他怎么知道潘萄的住址?他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诡怪?
潘萄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她却假装把心放了下来:“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吓坏啦!”
她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找到网上的那种感觉,这样,也许他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现在,你就不怕了?”他的口气里带着嘲讽的味道。
“当然……”
他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渐渐僵死,继续木木地盯着前方,呈现出纸的表情。
潘萄小声问:“我们是去大高坡吗?”
“我们去小高坡。”
“你不是说小高坡是一片坟地吗?”
“错了,那片坟地叫大高坡。”
一次次被欺骗,被戏弄,被侮辱,潘萄突然恼怒了,她想跳车了!
“你停车!”她叫起来。
他根本不理潘萄,专心致志开车。
“你送我回家!”潘萄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她一边失控地喊叫,一边解那个安全带。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发现,那个安全带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它变成了捆绑她的绳索。
“你放开我!放开我!……”
在潘萄的喊叫中,车开进了一个大院。
伞问把车停好,转过头说:“我说过,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然后,他下了车,把大门锁了,那声音重重的:“哐当!”
潘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被诗情画意给害了。
接着,伞问走过来,为潘萄打开安全带,把她牵出来。
这个地方有点像旧时的大车店。一排平房,没有一个窗子亮灯,大院里很空旷。一阵阴风吹过来,潘萄打了个冷战。
伞问把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的灯却幽幽地亮着——这个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开了潘萄那惊恐的记忆。
“你见过它,是吗?”他在潘萄背后轻轻说。
他的声音有些异常。
潘萄慢慢转过身,魂“忽悠”一下就飞出了躯壳——他脸上的五官不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近近地贴在潘萄的脸上。
他是一个二维的纸人。
潘萄的身子一下就轻了,在一股纸灰的气味中,她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潘萄醒来时,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她慢慢爬起来。
接着她就听见了一个黑暗的声音:“你认识潘萄吗?”
正是刚才突然没了五官的伞问。潘萄颤颤地说:“我就是潘萄啊。”
“我说的是银行的那个潘萄——噢,她原来叫张浅。”
潘萄的心一抖:“认识。”
“现在,你跟她在一起。”
潘萄惊怵地四下看了看,一片黑暗。
这时候,晕过去反而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可是,潘萄却十分的清醒。她不知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张浅是死是活……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开灯?”
“有一个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诉你。”
“……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知道……”
“不是我想杀你,是张浅想杀你。”
潘萄“忽悠”一下,好像从悬崖上跌了下来。她一下就品尝到了真正孤独的滋味。
是张浅给这个纸人施了妖术!是她要害死自己!
伞问在黑暗中叹口气,说:“当年,张浅并没有考上那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钻进潘萄的耳朵,她就知道是真话,根本用不着分析、判断、辨别。
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团厚重的阴影,时隐时现,现在,这团阴影陡然暴露在太阳下,竟是那样丑陋与狰狞!
伞问又说:“她的家长买通了一些人,最后,她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她把你替换了。”
潘萄忘记了恐惧,满心愤怒!她想起了她经常做的那个梦: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原来,张浅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潘萄。
一次幽邃的阴谋,互换了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潘萄不明白,张浅怎么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学呢?
这中间藏着多少猫腻?
哪些人参与了这次阴谋?班主任?中学校长?招生办的人?教育局的人?那个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的校长?
“有一次,你去她的单位找她,她认为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她让我除掉你。”伞问继续说。
潘萄突然对着黑暗问了一句:“你是……纸人吗?”
“不是。”
“可是你的脸……”
“我家八辈都是唱戏的,那叫变脸。”
潘萄不相信,她怀疑他家八辈都是纸人。
伞问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门口的那个纸车纸人是张浅送的,那是一个巫师教给她的诅咒,据说,不出三天你就会死于车祸。可是,诅咒没有应验,张浅就只好让我来杀死你了。”
接着,他的口气变得正常起来:“好了,真相大白了。”
灯亮了。潘萄看见她置身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坐在一个宽大的白色沙发上。
宽大的落地窗帘也是白色的,静静地垂挂着,不知道它后面藏着什么。墙角有一个很高的落地灯,一点都不亮。落地灯同样是白色的。
伞问坐在她对面,他的五官又回到了脸上。在灯光下,他有血有肉,果然不像纸人了。
他和潘萄之间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张浅,她微微地笑着——对潘萄来说,她的笑触目惊心。
地中间有个黑糊糊的洞口,好像通往地下……
“她,她在哪儿?”潘萄问道。
伞问指了指那个洞口,说:“她在地下室里睡着。”
“是她叫我来的?”
“不,是我叫你来的。”
潘萄马上意识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么就一定没想让自己活着回去。
果然,伞问问道:“你怕死吗?”
他要动手了。潘萄的骨头一下就酥软了,她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笑了,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潘萄在他的手指上又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他温柔地说:“别着急,我下去给你铺床。”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了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着潘萄,一步步地走下去。
他铺床干什么?潘萄愣愣地看着他,急速猜想着自己今夜是失去贞洁还是失去性命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
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时候,伞问突然转过头来说:“你跑不了。”
然后,他下了地狱。过了半天,也不见他钻出来,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死寂无声……
那里面多深多大?
那里面什么样?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人?
潘萄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院的门锁着,往哪儿跑呢?
她正犹豫着,一个人从那个洞口里露出了脑袋。
潘萄看过去,心里猛一哆嗦——是张浅。
她脸色苍白,行动缓慢,从那个洞口一步步走出来。
她穿着银行的制服,整整齐齐。只是,她的半个脑袋上都是血,已经凝固,看上去十分恐怖。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张浅!”潘萄低低叫了出来。
“不,我是潘萄。”她面无表情地更正道。潘萄又闻到了纸的味道。
“潘萄……其实……我……”
张浅慢慢地走到潘萄对面,坐下,探着脑袋看潘萄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觉得没什么……看到你现在挺好的,我就觉得挺好的……我不会怪罪你……”
张浅很不信任地观察她的表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她盯着潘萄的眼睛突然笑起来:“这样最好了。”
然后,她把笑一点点收敛了:“不过,你将永远呆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再回去了。”
潘萄又一哆嗦。
张浅伸出手,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洞口:“今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在那个地下室里。”
潘萄看看张浅,又看看那个洞口……
张浅盯着潘萄的眼睛,问道:“你好像不愿意?”
“愿意……”潘萄都快哭出来了。
张浅这才站起身,说:“好了,现在我就去给你铺床。”
她慢慢地走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回过头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一会儿就下来啊,我等你。”
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不见了。
潘萄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她颤颤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推开门就往外跑。
她跑出来之后却呆住了——眼前还是刚才那个房间,白色落地窗帘,白色落地灯,白色沙发,黑糊糊的洞口……
她陷入了一场噩梦。
对面还有一扇门,她又冲了过去。
可是,跑出这扇门,仍然是刚才的房间……
她软软地靠在了墙上,两只腿不停地抖。她要崩溃了。
伞问从黑糊糊的洞口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潘萄,笑了:“你不是在做梦,不信你掐掐大腿。我一共六间房子,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地下是通的。”
接着,他朝潘萄招招手:“床铺好了,你下来吧。”
潘萄死死地盯着他。
“下来呀!”
“你……是不是要杀我?”
“不是。”
“那你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跟张浅做个伴。你下来。”
潘萄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无力抗拒。
伞问轻轻伸出手,扶着她走下去。
地下室里黑糊糊的。
潘萄顺着一个危险的木梯朝下走,走了很深很深,仍然没到底。她的心越来越暗淡,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上去了……
伞问紧紧抓着她的手,根本无法挣脱。
她看不清这个地下室里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四周到底都有什么东西。她成了一个瞎子。
终于到了底。
伞问一边拉着她朝前走一边说:“我爱张浅,很爱很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死。我以为她也爱我。后来我发现她暗地里跟几个男人勾勾搭搭,原来她是在利用我,根本没想嫁给我……”
终于,他停下了,静默了半晌,突然说:“到了。”
潘萄预感到不妙,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在黑暗中朝那个木梯方向冲过去。他几步就追上来,两只胳膊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把她拖了回来。
“放了我!”潘萄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张浅,求求你……”
“她已经死了,我开车把她撞死了,现在她就躺在你脚下……”伞问死死搂着潘萄,一边说一边竟“呜呜”哭起来:“我对不起她!你必须留在这里陪伴她……”
潘萄大叫一声:“她没有死!”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箍住她的两只胳膊放松了些:“……你说什么?”
“她没有死,刚才我看见她了!”
“在哪儿?”他似乎是笑着问的。
“她从地下室走出去了,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想了想,突然阴险地说:“你在吓唬我!”
“没有!我还看见她半个脑袋上都是血!”
他一下就不说话了。
静默中,突然有个女人笑了一声。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地下室里还有谁?”潘萄惊惶地问。
伞问没有回答。他放开了潘萄,蹲下身子,似乎在地上摸起来。潘萄紧张地等待着,过了好半天,伞问突然惊叫了一声:“天,她的尸体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来:“伞问,你连潘萄都撞不死,能撞死我吗?”
话音未落,伞问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扑通”一声,好像摔在了地上。
潘萄惊呆了。
听起来,伞问好像已经被干掉了。
潘萄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张浅在什么方位,不知道她是怎样弄死了高大的伞问……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潘萄。
实际上,这两个潘萄才是真正的仇人,而伞问只是搅进来的一个杀手而已。
潘萄转身就朝出口跑,结果却撞在了张浅的身上。
在黑暗中,张浅说:“我把你的床铺好了。”
张浅连杀两条人命,但是她并没有逃逸。
第二天,她穿着银行的制服,又来上班了——只是那制服上血迹斑斑。
警察来抓她的时候,她的眼里突然射出惊恐的光,死死搂住她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不放手,狂乱地嚎叫起来……
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