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很顺利。两个月后,霍科又回到了信河街。
从那以后,霍科的腰上就绑着一个可以充电的电池包,电池包上有一根电线,这根电线伸进霍科的左胸,连着他的左心室。这使霍科产生了很奇特的感觉,他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好像两块金属在撞击。但是,让霍科遗憾的是,医师明确地告诉过他,他还是不能从事激烈的运动,就是打乒乓球也不行。如果真的要打,也是不能出汗。更不能游泳,或者冲澡,那样的话,会造成电池短路,“金属心脏”停止工作,生命就“垂危”了。
霍科有最坏的思想准备。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但是,问题是,换上新的心脏后,他却一点也没有“活回来了”的感觉。他反而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情绪。而这种情绪,是他换心以前没有的。之前,日子再怎么困难,再怎么不如意,就是明知道苏尼娜跑到一个男人床上了,他也没有绝望。现在他却有这种感觉了。
这让霍科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还想做点什么。除了每天小心谨慎地打打乒乓球,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
而且,他还发现,自从换了心脏后,他发现苏尼娜跟其他男人上床的事一点也伤害不了自己了。他原来一想到苏尼娜正跟其他男人上床,就会有锥心的痛,痛到手指不停地颤抖。但是,现在这种楚痛感也消失了,他甚至可以带着嘲弄的念头,想像苏尼娜是如何跟一个男人偷情的,他可以想像苏尼娜的种种表现。似乎苏尼娜跟他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最主要的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闻到苏尼娜身上搀杂着花和肉体的香味了。
他连看一眼苏尼娜的欲望也没有了。
苏尼娜也感觉到霍科的这种变化。
“既然你已经不爱我了,干脆就离婚吧!”
“我不会跟你离的。”
“不离我就天天出去找男人。”
“你已经这么做了。”
“如果你真的不离也可以,但你每个月要多给我钱。”苏尼娜做了妥协。
“不可能再多了。”
“如果你再不多给我钱,我就把外面的男人带回家。”
“带回家我也不给。”
“狗生的霍科,你变态。”苏尼娜叫道。
霍科已经转身离开了。
霍科有时候摸摸自己的左胸,这一块地方总是冰冷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那根电线的问题,它粗暴地插进了自己的体内,破坏了身体的完整,使这一圈的皮肤再也不能愈合,所以,体温总是上不来。但是,霍科后来发现,这不仅仅是皮肤的问题。皮肤只是外在的。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变得冷漠和坚硬。譬如他以前把手指伸进嘴里咬时,会觉得锥心的痛,现在怎么咬也没有感觉了。还有,他以前回到家里时,看到以前打乒乓球获奖的照片,心里就会热一下;现在再看那些照片时,却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了。还有好几次,他开着奔驰轿车在路上跑,看见车祸了,有人横卧马路,头都压偏了;他发现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只瞥了一眼,管自己开了过去。就是看见妈妈,霍科发现她似乎也成了一个跟他没有相干的人了。妈妈也知道苏尼娜的生活作风很不检点,她一直赞成霍科离婚。这样的女人真是败坏门庭,还留她做什么?他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
二
霍科跟盖丽丽的认识,是林茂盛介绍的。
林茂盛是霍氏投资有限公司的股东。虽然是小股东,但这几年下来,他跟着霍科也赚了很多钱。林茂盛不简单,除了在霍科这里投资之外,他有一次跟着一个看房团去了上海,一口气买下了七套房子。这七套中,有三套是银行按揭贷款的,每月的还贷就要三万元。从这点也可以看出来,林茂盛的魄力有多大。林茂盛原来是体育局的一个干部,退休之后,他勇敢地投入到炒楼大潮中,活得比退休前还年轻。
盖丽丽的名字,霍科很早就知道了。十岁那年,他获得全市学生运动会少年组男队第一名,女队第一名就是盖丽丽。不同的是,盖丽丽后来进了市体校,再后来进了解放军队,后来又被选进了国家队。她在国家队里,拿过女双世界冠军,女单铜牌。后因腿伤退役。回到信河街。跟一个军官结了婚。后来军官在一次事故中意外牺牲,成了烈士。盖丽丽原来也在体校工作,后来出来办了一个乒乓球学校,教一些孩子练乒乓球。
这些情况,有一些是霍科从电视上看到的。特别是当年看盖丽丽夺世界杯冠军的时候,他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无法平静。如果不是心脏的问题,代表国家在电视里打球的很可能就是他了。也有一些是听别人上的,像她结婚以后的很多情况,霍科就是听来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霍科也没有问,所以,也不能确定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林茂盛为什么会介绍盖丽丽给霍科呢?
这里面有一个原因。因为有一个全国少年赛,叫双星杯全国少年精英赛。这是表面的。深层的动机是,国家队要通过这个比赛选拔少年队队员。盖丽丽的乒乓球学校准备派一个代表队参加,这个代表队先要从省里开始比,省里第一名才有资格参加全国的比赛。盖丽丽先是从省里争取到了参赛名额,她觉得自己学校有几个小学员很有希望。但问题是组队去参加需要一笔费用。盖丽丽找了市政府和体育局,他们也答应给一些,最后,体育局给了一万元。连个路费都不够。盖丽丽只好自己想办法,找一家企业冠名,让这家企业出十万元的赞助。
这些情况,都是林茂盛告诉霍科的。林茂盛说他跟盖丽丽的爸爸是多年朋友,是看着盖丽丽长大的,盖丽丽找到他,他知道霍科喜欢乒乓球,所以就想到了他。
霍科听了林茂盛的话后,想也没有想就说:
“这事我不感兴趣。”
林茂盛说:“钱也不多,只要十万。你就当做好事吧!
霍科冷冷地看了林茂盛一眼,说:
“既然钱不多,你也可以拿出来嘛!”
林茂盛被他这么一说,干干地笑了两声,说:
“我的钱怎么敢跟你比呢!”
“这钱我不出。”霍科斩钉截铁地说。
林茂盛走出去后,霍科坐在办公室里。他回想刚才跟林茂盛的对话,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尖刻,林茂盛的脸上一定挂不住了。而且,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尖刻的话。虽然,他知道林茂盛来拉赞助并不是单单为了盖丽丽的乒乓球学校。霍科知道,林茂盛在社会上还有另一个身份,信河街把这种人叫“中间人”,这个身份跟“业务员”有点像,就是利用自己的资源,替人办事或者谈业务,事成之后,找他办事的那一方要付20%的提成。也就是说,林茂盛如果把他这笔赞助拉成了,就可以从盖丽丽那里拿到两万元的回扣。老实说,霍科的内心并不想拒绝。可是,话一出口,就变成拒绝了。对他来说,十万元确实不算什么,何况这钱拿出去是为让孩子们去打乒乓球啊!为什么不捐呢?但是,霍科很坚决地把林茂盛的要求挡了回去,他觉得这么做的时候,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快。霍科知道,这个拒绝跟林茂盛两万元的回扣没有关系,跟林茂盛这个人也没有关系。他知道,这种事情,如果放在手术之前,他头一点就答应了。他想,自己现在的这种表现,一定跟换了“金属心脏”有关——自己变冷漠了,对这个世界变得无动于衷了。包括对一直寄托着梦想的乒乓球。
这让霍科感到悲哀。从内心说,他不想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身体虽然不行了,不完整了。但他不想做一个连思想也不完整的人。如果那样的话,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拥有多得数不清的钱外,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事过去好几天后,有一天,霍科在路上开着车,突然看到车窗外盖丽丽的乒乓球学校。但也只看了一眼,车子就开过去了。
又过了两天,霍科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突然晃出盖丽丽的乒乓球学校,一闪一闪的不肯离去。搞得他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突然,他就走出办公室,开车往街上走。
他这一次很准确地把车开到盖丽丽的学校。
来到盖丽丽的学校后,霍科把车停在学校外面,他对门卫说,是来找盖丽丽的。门卫问他有什么事。他告诉门卫,自己是省体育局,来考察他们学校的乒乓球队参赛的事。门卫一听,马上就说,盖校长正在训练室里教孩子练乒乓球,他马上去叫。霍科叫住门卫,他说自己去就行了,这才叫考察嘛!
其实,站在门卫室里,霍科就听到里面打乒乓球的声音了。他循着乒乓球的声音,找到了训练室。他站在训练室外,透过窗户玻璃,看见长长的训练室里,几十张的乒乓球桌一字排开,每张乒乓球桌上都有两个孩子在对练,几个教练在训练室里来回走动,不时地指点几声。训练室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霍科没有看到盖丽丽。除了十岁那年见过盖丽丽外,他后来看见的盖丽丽都是在电视上的。但是,即使这样,他也可以肯定自己一看见盖丽丽就能够认出来的。
突然,霍科看见一个胖胖矮矮的前额特别突出的秃顶老人,他正在一张乒乓球桌边,给一个孩子做示范。一看见老人的样子,霍科马上就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差点要招自己进少体校的盖教练。他现在的年龄,肯定是退休了。可能是退休之后不甘寂寞。这一点,霍科是理解的,因为他从自己身上,就可以想像出来,盖教练一定是放不下乒乓球的,他当了一辈子的乒乓球教练,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呢!所以,他一定又来这里当起了教练。就是义务来教这些孩子,他也是很高兴的。
霍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说:
“你好,你有什么事吗?”
霍科转头去看,他一眼就看出来,站在眼前的就是盖丽丽。她“真身”比电视上看到的要高大一些,要结实一些,也秀气一些。她扎着一个马尾辫,一身运动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少很多。霍科注意过,盖丽丽跟自己同龄。但她现在的样子,最少比自己年轻十岁。霍科看着盖丽丽说:
“我叫霍科,来你这里看看。”
霍科发现,盖丽丽一听他的名字,第一反应就说:
“哦!你好。”
说着,她伸出手来,好像想跟霍科握手,但她马上就发现,手是湿,她大概是刚洗了手出来。她显得有点紧张。霍科听她的声音,有点干,尾音有点颤抖。霍科知道,盖丽丽紧张是有道理的,他知道盖丽丽已经找过很多部门了,就连企业也找了很多家,就是没有拉到钱。而再过三天就是去省里比赛的时间了。现在这个时候,霍科突然出现在她的学校里,她还能不紧张吗?盖丽丽说:
“你到我的办公室坐一下吧!”
“好的。”霍科说。
盖丽丽在前头走,霍科在后面跟。
很快,霍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盖丽丽的腿不对头。她的腿一只长一只短,走路的时候,有点一拐一拐的。当然,盖丽丽已经很注意了,她走路的时候,尽量地放慢了脚步,尽量把右边的脚尖踮起来走。这些细节,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霍科看出来,因为霍科很早就知道,盖丽丽的腿受过伤。
到了盖丽丽的办公室。办公室很简陋。办公桌上有一台乳白色的电脑,是台式机,机身已经发黄。办公室里也没有挂奖状和奖杯,只有墙壁上挂着两副乒乓球拍。
坐下之后,是霍科先开的口,他问盖丽丽,现在学校里有多少个学生?教练有多少个?这些学生都是怎么招起来的?盖丽丽说现在学校里一共有一百多个学生。教练有十多个。学生都是一些在读的小学生,都是从各个学校里选拔出来的苗子,训练的时间主要在双休日和寒暑假,也有安排在晚上的,他们主业还是学习,不能像专业运动员一样每天训练,但他们在这里却都打下了很扎实的基础,这一批学生中,有几个天赋特别好,很有发展前途,如果能够进专业队的话,以后很可能就是国家队的主力。她正计划把自己的乒乓球学校办成全日制的学校。
霍科发现,盖丽丽说起她的学校和学生后,所有的紧张和拘谨都不见了,脸上的表情也舒展了,眼睛闪闪发亮,。
停了一会儿后,霍科说:
“林茂盛前些天找过我了,说了赞助的事。”
盖丽丽抬头看着霍科。
霍科说:
“我拒绝了林茂盛。”
这么说的时候,霍科看见盖丽丽点了点头,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他接着说: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这十万元我可以给你,但不是赞助你的,而是借给你的。就是说,你以后要还给我,你可以分十年还,每年还两次,每次还五千元。”
盖丽丽还是看着霍科。霍科知道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对盖丽丽说:
“我借钱给你,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乒乓球的面子上的。”
盖丽丽点了点头,说:
“这我知道。”
“你同意我的方案吗?”霍科问。
“我同意。”盖丽丽说。
“谢谢你!”盖丽丽又说。
“先别谢。”霍科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陪我练一年的乒乓球。”
盖丽丽一听,脸上的颜色变了一下。
霍科还是管自己说下去:
“每周陪我练一次,一次半个小时。地点就在你这里。这算是我借钱给你的条件吧!”
说完之后,霍科看着盖丽丽,说:
“这事行不行由你决定,我不勉强你。”
盖丽丽大概听出霍科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她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霍科,说:
“行,这事就这么定了。但陪你练球要等我们参加完比赛回来再开始。”
“这个没有问题。”霍科说。
事情确定后,他们在盖丽丽办公室里,用盖丽丽那台发黄的电脑打印了一份协议。盖丽丽是甲方,霍科是乙方,他们都在协议上签字。协议一式两份,双方各保存一份。签完协议后,他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霍科就离开盖丽丽的学校了。
第二天,霍科就把十万元打进盖丽丽给他的账号里了。
有了这笔钱,两天之后,盖丽丽就带着她的队员动身去省城比赛了。
一个星期后,林茂盛来到霍科的办公室。林茂盛虽然没有在公司里担任什么职务,但他过两天就会来公司一趟,手里拎着一个小皮包,各个办公室视察一遍。有的时候,来到霍科办公室里,屁股很沉着,好像这是他的办公室一样。临走的时候,他往往会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发票来,递给霍科说:
“我前几天为公司去看一个楼盘,这个车费单你给报销一下。”
在以前,霍科一般都会签给他。那么大的年纪了,霍科不想给他难堪。但是,自从他做了换心手术后,他就不再签林茂盛递过来的发票了,他的拒绝理由也很简单:
“这样的发票,现在财务没法做账。”
受到拒绝后,林茂盛的样子好像也没有很受打击,他笑了笑,自嘲似地说:
“我这也是为公司好嘛!”
林茂盛这次进了霍科的办公室后,就笑眯眯地看着霍科。霍科也没怎么理他。林茂盛把头伸近来,说:
“听说你给盖丽丽赞助啦!”
林茂盛一进门,霍科就知道他今天的来意。他瞥了林茂盛一眼,冷冷地说:
“不是赞助,我那是借,是有条件的,她要还的。”
“一样的,一样的。你想想看,十万元让她分十年还清,每年只要还一万元,这中间还不要利息。如果按照目前的形势,十年以后,一万元可能只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元了。这不是跟白送差不多吗?”
霍科没有想到,林茂盛是这么算账的。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霍科更清楚,林茂盛这么说目的在哪里,他还是念念不忘那两万元的提成。霍科想他肯定去找过盖丽丽。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所以,他在跟盖丽丽签协议的时候,就跟盖丽丽说了,不能给林茂盛提成,因为他这不是赞助,而是有条件的借款。林茂盛在盖丽丽那里碰了壁后,只好从他这里打主意了。霍科不想跟林茂盛再纠缠下去,他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是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断绝了他的念头,让他再也没有余地。如果你为了顾及他的面子,措辞得委婉一点,等于给了他想像的空间,等于给了他再次纠缠的机会。霍科直直地看着林茂盛说:
“我再说一遍,这是借,不是赞助。你也不要想那20%的提成了。”
林茂盛哈哈笑了两声,说:
“看你说的,我说提成的事了吗?我说了吗?”
“你还有什么事吗?我这里还有事要做呢!”霍科说。
“没事了,没事了。”林茂盛这才离开霍科的办公室。
这次谈话之后,大概有三四天,林茂盛没有再到公司里来。至少霍科没有看到他。
霍科觉得清净了很多。
又过了一天,他接到盖丽丽一个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盖丽丽在电话里说,省里的比赛结束了,她的队员共夺得三个第一:一个是团体第一;一个是混双第一;还有一个是女子单打第一。他们马上就要去北京参加双星杯全国少年精英赛了。霍科听得出来,盖丽丽很兴奋,说话的声音都有点不连贯了。
霍科想,盖丽丽给自己打电话,肯定是因为那十万元吧!那是她出于礼貌;她的兴奋肯定是因为她带出的学生出成绩了吧!她觉得心血没有白费了。她要把消息告诉更多的人。可是,这些关自己什么事呢?
大概是十几天以后,霍科又接到盖丽丽的电话,她说比赛已经结束了,她的队员获得了一个女单冠军和一个团体第三名。国家队也有两个教练来找她谈过话,想招两个学生进国家少年队。具体的事还要等一段时间。要等他们回信河街后,他们再派人来考察。盖丽丽在电话里再三地表示,如果不是霍科的帮助,他们可能错过了这次比赛。霍科觉得这事不值得感谢,他拿出十万是有条件的,是有目的的,是借款,又不是白给。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盖丽丽他们载誉归来时,市体育局的领导去火车站接他们。这事还上了报纸和电视。电视台还给盖丽丽做了专访。霍科也看到这个专访了。记者在专访中问到,这次参加比赛的费用是怎么筹来的。盖丽丽说是借的。听到这句话时,霍科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有一种被盖丽丽欺骗了的感觉。她怎么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借的呢?但是,霍科转念一想,她说是借的也没有错。她不说借能说什么呢?赞助?贷款?卖身?都不对。应该说,盖丽丽说的没有错。不过,霍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突然很烦盖丽丽这个人了。
第二天一早,霍科就接到了盖丽丽的电话,她对霍科说:
“你定个时间来练球吧!”
“好的,我想下午过去。”霍科说。
“我今天一天都在学校里,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盖丽丽说。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霍科背着一个耐克运动包,来到盖丽丽的学校。他还是把车停在学校外面。这一次,门卫已经认出他了,他说盖校长已经交代了,让霍科把车开进去。霍科摆了摆手。
他刚进了校门口,就看见盖丽丽穿着运动服,笑着从里面小跑着出来了,她说自己从办公室就能够看见门卫室,他一跟门卫说话,她就看见了。
盖丽丽直接把霍科带到训练室里。这个训练室是个小间,里面只有两张乒乓球桌,盖丽丽对霍科说:
“这里是教练平时练球的地方。你就在这里练可以吗?”
“可以。”霍科说。
说完,霍科从耐克包里拿出自己的球拍,和一打的乒乓球。他这个球拍,是请信河街一个叫天龙运动器材公司订制的。霍科为了让自己能在球桌上多打一会儿,他根据自己的手感,让天龙运动器材公司订制了一批乒乓球拍。他的球拍跟正常的球拍相比,外型没有区别,但拿在手里,明显轻很多。霍科出去打球,一般只带一张球拍,而且,他绝对不让别人碰他的球拍。带一打的乒乓球去球馆,也是他一直保持的习惯。开始打球前,霍科才把外衣脱了,里面是他早就穿好的运动服。
两个人一交手。霍科就知道,自己不是盖丽丽的对手。她的球很有力,而且,球的落点很准。每一个球都落在让霍科很难受的地方。让霍科使不上劲。而且,霍科也感觉到,盖丽丽并没有用上全力,她大概只用了六分的力气吧!如果她用上十分的力气,估计自己接住她的球都难。但是,打了一会儿,霍科也发现了盖丽丽一个致命的地方——她因为腿上的伤,跑动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自己把回球的落点打开,迫使她左右跑动,她就显得不那么轻松了。可是,现在的问题是,霍科觉得很难完全把她调开,自己控制不了她,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毕竟是专业运动员,而且是世界冠军啊!这是霍科打乒乓球生涯中,第一次跟世界冠军对练,第一次跟这么高水平的人站在了一起。而且,几个回合下来后,盖丽丽似乎已经摸到他的球路了,每一个球都送到霍科最想要的地方,让霍科打起来很舒服。
霍科不恋战。他也不能恋战。半个小时一到,他就停住了,说:
“时间到了。”
盖丽丽也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间。
霍科收起球拍和球,放进耐克包里,外衣就提在手里,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盖丽丽说:
“我下个星期再来。”
“好的。”盖丽丽说。
霍科跨出训练室的门口时,盖丽丽也跟出来了,她这时突然对霍科说:
“你能不能去一趟我的办公室,我有事跟你说?”
霍科诧异了一下,他想不出这个时候,盖丽丽会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老实说,他不想跟盖丽丽走得太近,所以,盖丽丽这么说的时候,让他警惕了起来。他看着盖丽丽,淡淡地说:
“有什么事吗?”
“先到我办公室吧!”盖丽丽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事。
“那好吧!”霍科勉强地点了点头。他想今天是头一次来练球,也不能太不给盖丽丽面子。如果是下一次,自己是不会再去她的办公室了。
到了办公室。盖丽丽打开一个柜子,柜子里又有一个保险柜,她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信封的口子用胶带纸封住。她把信封递给霍科。
霍科不知道她玩什么花样。他看了看盖丽丽,说: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还给你的五万元。”
“还给我干什么?”
“我们这趟出去,一共花了六万元。体育局给了我们一万元,现在还剩下五万元。这些钱先还给你。剩下的钱,我按照协议慢慢还。”
霍科愣了一下。盖丽丽的这个举动,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自从赚了钱后,这几年里,来找霍科借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很大一部分的钱,一借出去后,就杳无音信了。就是归还的那些钱,大多也是一拖再拖。今天碰到的情况,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更主要的是,他是跟盖丽丽签过协议的,盖丽丽完全可以按照协议上的规定,一年还一万元。她完全可以把这笔钱先派别的用途。最不济的办法,她可以拿去放在银行里,或者买了基金。刚才,霍科也仔细地观察了盖丽丽的表情,她的眼睛平视着自己,脸上挂着微笑,脸上的表情是轻松的,是放下担子后的坦然。他觉得盖丽丽这么做是出于真心的。
这让霍科心里暗暗动了一下。自从换了“金属心脏”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霍科都能够淡然面对,他的心已经坚硬了,已经“死”了,再大的事情也泛不起波澜了,更不要说“动”了。但是,这一下,就是刚才,当盖丽丽告诉他,这个信封里的5万元是还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好像被一只大手用力一捏,全身“紧”了一下。这一“紧”的意义在于,霍科原本以为已经彻底死亡的心,似乎一息尚存。
霍科拿着那个大信封,装进耐克包,若有所思地走出盖丽丽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