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一个月了,大王子吐谷浑依旧摆脱不了那个梦,那个奇怪的梦。一个人晚上做梦没什么奇怪的,可如果连着一个月只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那就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这个梦真的不寻常。
在这个梦里,他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这白马不同于部落里的马,它会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他骑在马背上,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动听的乐声,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轻松。慢慢地,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匹马,随着仙乐翩翩舞蹈,时而轻盈得像拖曳的长练,时而柔美得像飞舞的蛱蝶……
舞着舞着,突然间一切都变了,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草原。真的是太空旷了,大到无边无际,天和地都融到了一起,分不清楚。他努力睁眼,想看清那空旷的尽头究竟是什么,这时,一层薄雾将一切都变得朦胧,他徒劳无功……
每当这时,他总会突然醒来,发觉自己满身的汗,眼前的一切会让他感到陌生,仿佛自己从来都不曾属于这里。
所以,大王子吐谷浑很烦恼。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适合多愁善感的年纪,已经三十几岁的人了。现实的环境早练就了他冷静利落的个性,没有机会也没有闲功夫去寻愁觅烦。慕容家族太多的事需要他来处理,还有家族内部的种种矛盾,以及与宇文部和段部的草场争斗,他都需要全身心应对。
这天的午后,吐谷浑依旧在思索着昨晚的梦。他慢慢步出自己的大帐,来到了草原上。夏天对草原来说真是好季节,尤其是在这水草肥美的岭嶂草原上。而这最肥沃的土地,正是鲜卑王庭——弹汗山。满地的牛羊,满地的财富,满地的希望。是啊,今年又是一个富足的年景。
想到这里,看着草原上的百姓们一张张幸福的笑脸,大王子笑上眉头。什么怪梦!想它做什么?眼前还有太多的事要忙呢。他猛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步向大帐。正这时,仆人达杰慌里慌张跑近他的身边,一脸的惊慌失措。
“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达杰艰难地咽了两下口水,瞪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的主子,一个有着出色外表和更出色的内心的鲜卑大王子,有那么一会儿的愣神。大王子这回不得不急了,达杰可不是那种为一点小事一惊一咋的人。看来真的是有事。
“说!”
达杰不再迟疑,“可汗出事了!五天前去打猎的时候还是生龙活虎,可刚才,是让人给抬回来的,说是打猎的时候摔下了马。”他看着自己的主子,刚要继续说,大王子一个箭步,已奔向可汗大帐。
大帐外面围满了人,将军多杰、长史乙那楼冯,二叔慕容耐在人群最前面站定。见吐谷浑来了,慕容耐投来面无表情的注视,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吐谷浑冲他点点头,大步进了大帐。
一张虎皮榻上躺着一个垂暮老人,那是他可敬可爱的父亲,鲜卑部落的可汗慕容涉归,一个英雄般的人物,给他们慕容部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现在,这位英雄,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病榻上的老英雄难得地睡着了。多久了?他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长久的南征北战,长时间的马上生涯,已经掏尽了他身上所有的精气神。他真的累了。
“大王子对不起,是塔力没照顾好可汗!您责罚我吧!”
吐谷浑侧头看着父亲的近侍塔力,一个和父亲一样年岁的老人,“以父亲的身手,怎么会摔下马?”塔力老泪纵横,抬起手臂擦擦眼角的泪,“我也说呢!出去打猎前,我已经给可汗安上了血玉马鞍,可他没骑我给他准备的马,他说血玉马鞍已经在三个月前交到了大王子手上,他就不会再用。我看,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父亲!父亲……”一阵急促的呼唤自帐外传来,不时,吐谷浑嫡出的弟弟弈洛环出现在父亲的病榻前,扑嗵一跪,紧紧盯着榻上已奄奄一息的父亲,眼已含泪。
“大哥,父亲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五天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啊……”弈洛环已泣不成声。
弈洛环身材魁梧,英姿飒爽,十二岁时曾随父亲遣派的朝贡团到过帝都洛阳,见过安北将军张华,张华非常器重他,曾称赞他是“命世之器”,认为他长大后一定会是个匡难济时的豪杰之士。吐谷浑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直是真心相待,他爱他这个弟弟,对这个弟弟,他一直如父亲般体贴关怀。他的马术,他的功夫,他的战术,都是他这个哥哥教的。到现在,弈洛环已成为这片草原上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无论是文还是武,都是佼佼者。
“打猎的时候马突然受惊,可汗从马上摔下来了。不幸的是,摔马后断了胸骨,断骨恰又戳进了心肺……”塔力身旁站着的部落大医也那沉沉言道,眉头深锁。
“什么!怎么会?”弈洛环瞪大了眼看看也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目光落定在兄长身上,“父亲会摔下马?”他猛地站起身,一脸的义愤填膺,胸膛剧烈地起伏,“父亲的马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受惊?大哥!一定是有人搞鬼!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把他剁成肉酱!”
慕容涉归这时突然醒了,挣扎着想要坐起,吐谷浑忙上前搀住,将枕头垫到他脑后,涉归这才艰难地半坐住了。伤口的疼痛让他皱紧了眉,额头渗出了丝丝汗滴,素来黧黑的征战面孔此刻却是苍白潮红。尽管如此,一双眼还是炯炯有神,看着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一个沉稳内敛,遇事沉着冷静,当然这个离不开他所经历的锤炼,而另一个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不过,假以时日,能力也不可小觑。慕容涉归突然想起一年前占卜时的情形。身着鹿皮衣的萨满女巫,戴着绣着长喙鸟头,拖着狐狸尾巴的帽子,胸前挂上铜盘,腰里皮带上挂着铜铃,拿上手鼓,在燃烧的篝火冒出的青烟里,毫无顾忌地左蹦右跳,声嘶力竭地变换音调,用她细长的眼睛望着尊贵的老可汗苍白的脸,然后发出象野狼、狗熊那种奇怪的“咕咕”的叫声,最后“嘎”的一声停住,发出像狼嚎一般尖厉的声音:“啊!当有二子克昌,祚流后裔。”
“祚流后裔?”慕容涉归心里一惊。当时虽不以为然,没当回事,此刻再细细想来,却是胆战心惊。他相信他的两个儿子会和睦相处,因为他们两个一直就是这样。只是,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隐藏在心底的担忧就无可回避地窜了出来。
弈洛环激动地握住父亲的手,“父亲!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好起来!我就知道!告诉我,到底是谁惊了您的马?我一定替您剐了他!”
涉归摇摇头,叫过大医也那,“去帐外,让他们都到议事大帐等我,别杵在这儿。”也那领命出了帐,不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帐外恢复了平静。涉归这才看定两个儿子,“儿啊,父亲的路,已经走到头了。父亲未立世子,是不想让你们兄弟过早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弈洛环,如今你已十六岁了,父亲决意立你为世子,即刻即可汗之位……听父亲说完。”涉归粗重地喘息了一阵,炯炯的目光盯住小儿子,“我要叮嘱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去查是谁惊了我的马,父亲是自己摔下马的。不要轻开战事,养精蓄锐,百姓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其二,要善待十三个部落大人,不可小觑他们,你的汗位能不能坐得牢,全看他们。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恶。所以,吐谷浑……”涉归将视线移到弈洛环身后站着的大儿子,吐谷浑上前一步,“父亲请说,儿子谨听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