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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卢大头打马走上对面的高岗,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天在变黑,远处的村落开始模糊,缕缕炊烟混合在一起,经风一吹,黑暗来得更为嚣张。卢大头的心中却越来越亮,在这团不知来源的明亮当中,隐隐约约地晃动着一个俊俏女子的模样,这个女子让他魂不守舍,心旌摇荡,为了抵御怅惘,他只好不时抖一下缰绳,喃喃地说,知秋。

叶儿知秋,那是知道冷暖啊。卢大头想,这是一个知道冷暖的女子,是那种能把男人疼死的女子。这些年,卢大头出生入死,受尽了人间的苦楚,偶尔闲下来,真想钻进哪个女人的怀抱,静静地、甜甜地,睡上一觉。可是,官府不让他安睡,仇敌不让他安睡,手下的喽啰也不让他安睡。从表面上看,他一身铁血,坚硬如磐。但是,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在他强硬的外表下,还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一直渴望一个温柔的怀抱,一个女人的怀抱。这个女人不需要多么俊俏,但一定要知冷知热,要善解人意。女人的心中一定要有一泓滚烫的溪流,男人泡进去就酥了,软了,醉了,让一切烦恼都羽化为泥。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卢大头找了几十年,一直没有找到。应了那句俗话:大千世界,知音难觅。道理卢大头懂。有些事,需要缘分,甚至需要运气。运气这个东西很怪,它不来,即使女人擦肩而过,也不可能相识。卢大头想到这儿,心里便一阵怅惘。他想起了井改子,想起了在迎春院里那些销魂而荒唐的日子。说心里话,井改子也算得上一个好女人。这女人长得骚兴,那腰儿,胸脯儿,屁股,要多肥实有多肥实,要多紧梆有多紧梆。搂在怀里,就像搂着一个圆滚滚的麻袋,男人的胆气和癫狂会不由自主地发泄出来。卢大头有一阵子简直迷上了诸城,只要风声不紧,他风雨不误地往诸城跑。官兵抓他抓得紧,诸城县里到处都贴着抓他的告示,他扬着脑袋,从容来去。他想过了,男人就是为了女人活着的,一辈子拼死拼活,最终所得都要流进女人的腰包。卢大头喜欢女人,他觉得这没啥,女人嘛,生来就让男人喜欢的。哪个女人不被男人喜欢,哪个女人就是废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卢大头崇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不属于自个儿的东西,下手极狠。有一年,他在高密绑票,看上了当地一个地主的女儿。本来以为刀枪一架,对方就得吓尿裤子,不想,那丫头虽然千娇百媚,却软硬不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活也不肯上道儿。二当家的建议带回青龙潭慢慢调教,卢大头却拔出绑腿上的尖刀,一刀要了那丫头的命。青龙潭的人为此惋惜了很久,卢大头却说,没什么,这丫头天生与我们无缘,死不足惜。

可是今天,卢大头发现自个儿变了,变得软软的,柔柔的,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开始不知原因,走了一会儿,当他猛然勒住马,向新生庄眺望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俊俏的女子。

她叫知秋。

卢大头鼻子一酸的瞬间,便知道自个儿完了。下半生,他恐怕要为知秋活着了。想到知秋,卢大头倒不委屈,能为这样一个可人的女子活着,也是男人的荣幸。瞧瞧人家那闺女,长得如何不必说,单说那副贵重的神态,就让所有男人哆嗦。不哆嗦,那就是男人有病,卢大头自然没病,所以,卢大头在短短一过晌的工夫里,就发疯似的爱上了叶家的千金小姐叶知秋。卢大头知道,这种爱不现实,可他还是愿意品尝这份爱。如果日后有缘,他也愿意拥有这份爱。卢大头隐隐地有个想法,他要弃恶从善,争取有一天能登大雅之堂,能成为叶家的座上宾,甚至成为叶家的乘龙快婿。想到知秋的姣好,想到有一天能披红挂彩迎娶知秋,想到销魂的洞房花烛,卢大头的血顿时热了。

悦来茶馆的掌柜已经认识登高了,见到登高带人进来,慌忙把登高一行让进里间,泡上茶,再替登高关上门。

登高客气地让茶,然后简短地为陈冰如和卢大头做了介绍。介绍到卢大头时,登高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自幼外出学武,在本乡反倒成了生人。卢大头谦恭地一笑,向陈冰如问了好,便埋头去喝茶。

陈冰如专注地望着登高,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儿。等登高把一杯茶全部喝完,才慢慢地说,登高,你选好农校的校址了吗?登高说,还没有,一时找不到那么合适的地方。陈冰如说,要不,就租一间民房吧?登高摇了摇头说,谁能把自家的房子腾出来给我们上课呢?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有钱办夜校,可是诸城的农民没兴趣来上课,更别说找一间教室了。人家会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傻瓜。陈冰如安慰登高说,别把人都想得这么坏,诸城能出你登高,未必就不能出一群想识字的农民,也许你振臂一呼,便一呼百应了呢。登高忧心忡忡地说,难。

陈冰如给登高和卢大头倒上茶,也端起了茶杯。这一阵子,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登高。偶尔低头,露出了一小截粉嫩的颈子,被登高无意中看到了。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登高赶紧把目光移开,又和卢大头说起了闲话。

卢大头其实一直在听登高和陈冰如说话。他已经知道陈冰如的身份了,一边喝茶一边在想,要不是因为登高,他肯定会把陈冰如绑到青龙潭,索陈太爷一万两银子,可谓手到擒来。想到一万两银子,卢大头又感慨起来: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如果把陈冰如换成平常人家的女孩子,恐怕一两银子也不值了。同样是人,真不同哩。这就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卢大头感觉到登高可能遇到了什么难事,便问:叶少爷,你找房子干什么?不会是要办婚事吧?登高笑着说,哪儿呀,我是想为诸城农民办一所夜校,教他们识字。你也知道,我是从日本回来的,日本的农民普遍都有文化,农民有没有文化知识,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民众的基本素质,而民众的素质又决定了国家的强盛程度。你们没到过日本,根本不知道日本已经变得多么强大。卢大头抬起头,不无惊讶地说,叶少爷,莫非说日本又想和我们打仗?甲午年,不是掠走了我们两亿多两白银吗?吃惯嘴啦?日本强大,我们大清国就那么贫弱吗?我们的朝廷就那么无能吗?登高笑了笑说,不贫弱,甲午海战我们怎么输了?不无能,日本和其他列强怎么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卢大头说,大清国这么多人,拼了算了。登高这一次没有笑,而是站起来走到窗边,久久地望着窗外,像是在酝酿着激愤的情绪。等卢大头有些发急的时候,登高才转过身来,大声说,卢兄,现在的世界,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了,我们的武功、刀剑,甚至兵法都在迅速地失去作用。任你有千条妙计,人家一顿大炮,你就算有铜头铁臂也要粉身碎骨。1840年的鸦片战争就是明证。

陈冰如脸色苍白,一直没有说话。

卢大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紧咬牙关,眼里冒出了腾腾的杀气。他也像登高一样,把目光扭向窗外,望着楼下的街道。仲秋时节,街上有很多行人,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

陈冰如忽然站起来,走到登高面前,急切地说,登高,你赶紧把夜校办起来吧!我虽然没到过日本,可听你这样一说,小日本太危险了,看这意思,是要灭咱大清国呢。既然你说提高国民素质能救国,那你就快干吧。钱不够,我找我爹要,再不够,我就回兖州老家卖祖产。常言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能为大清国尽点绵薄之力,也是我一个女人家的荣幸。

登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卢大头手按住椅背说,叶少爷,你教农民认字,咱大清国就能兴旺吗?朝廷不为咱做主,咱能斗得过小日本吗?

登高望了一眼陈冰如,犹豫片刻,没说话。陈冰如看破了登高的心事,便说,登高,有话直说,不要投鼠忌器,好吗?登高未及说话,陈冰如又说,登高,相信我,我虽是一介女流,但我也有爱国之心,匹夫不分男女吧?

登高看了看卢大头,忽然对陈冰如说,冰如,知道这位的真实身份吗?陈冰如一脸茫然。登高思忖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告发,就连我也一起告吧。登高上前扳住卢大头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青龙潭寨主,江湖人称卢大头,换句话说,他就是一个土匪。怕吗?陈冰如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卢大头,慢慢地摇着头说,不,我不怕。如果这位壮士真是卢大头,那我要重新考虑一下土匪这两个字了。卢大头坦诚地说,陈小姐,我真是土匪,也许我这个土匪还不够恶吧,破坏了你对土匪的真实印象。就冲这一点,我得向你道歉。陈冰如微微一笑,说,不必。

这一过晌,登高觉得值。他终于有机会向卢大头和陈冰如灌输革命党的核心思想了——驱除鞑虏!这其实就是公开宣示,革命党人要彻底推翻大清王朝。对陈冰如这些大清官员的家属来说,革命党人是十恶不赦的,是大逆不道的,是要灭九族的。为此,登高先前一直不敢袒露心声。他怕陈冰如不能理解革命,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他输不起,因为一旦事机不密,将有成百上千个人头落地。

卢大头则不然,听过登高一番道理,眉头渐渐展开,脸上也有了笑意。虽说他还没有摸清叶少爷的真实想法,但他已然确信,这位彬彬有礼的叶大少爷,的确在干着某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卢大头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了谋反这个可怕而又令人兴奋的字眼。卢大头想,如果叶少爷谋反,那青龙潭就算有了归宿,几百条汉子,就是叶少爷麾下的生力军。为叶少爷去死,誓不皱眉。想到旌旗,想到浴血奋战,卢大头的血顿时热了。卢大头为陈冰如和登高倒上茶,自个儿也开始慢悠悠地喝茶。茶香入心,心情十分舒畅。卢大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叶少爷,你说你要找房子,是要在城里找吗?

登高喝一口茶,同样慢慢地说,那倒未必,乡下更好。你想啊,我们总不能让农民到城里来上课吧?陈冰如也说,对,这种事,虽说朝廷律法没有明文禁止,那也要防患于未然,尽量不要引起朝廷注意,等事情做成惯例,朝廷再想禁止,恐怕也来不及了。卢大头赞同地说,陈小姐言之有理,如此说来,兄弟我也许还能帮你们一个小忙呢。登高说,卢兄,请说来听听。卢大头说,兄弟在新生庄附近的旺兴村有一座宅院,两进院儿,可以容纳几百口人,如果不嫌偏僻,尽可以使用,去年我请人收拾过了,门窗板凳都合用,我马上派人把钥匙送过来就行了。登高一听,双手一拍说,如此最好了,行,马上分头办事吧。

卢大头和登高一起吃过了晚饭,匆匆告辞而去。登高送走了陈冰如,回到榆树街的府绸铺子休息。王掌柜给登高留着一条狗腿,半只烧鸡,外加一包腌黄瓜,王掌柜把腌黄瓜切成细丝,添上瘦肉炒得香喷喷的。王掌柜一边端菜一边说,大少爷,喝一盅吧?登高正有兴致,闻言便说,好,喝就喝,有什么酒啊?王掌柜说,诸城县的高粱烧,头流儿,好酒。说着话,酒菜摆放停当,王掌柜亲自把盏,两人便小酌起来。

喝了几盅酒,吃了几口菜,王掌柜说,大少爷,你和陈大小姐定了终身没有?登高不置可否地说,咋?王掌柜那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让登高略感不悦,登高说,王掌柜,你怎么外道起来了?有话说嘛。王掌柜想了想,斟酌着字句说,大少爷,咱这府绸铺子,眼下还在陈大小姐名下,即便是你们成了亲,那也是人家的铺子,我们更有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大少爷,能不能把铺子更换一下产权哪?划到你名下,我们会觉得踏实。看到登高微微皱起眉头,王掌柜又说,大少爷,我们做下人的,不该多嘴,可是,事关叶家的声誉,我们还是知无不言,请大少爷不要怪罪。登高敬了王掌柜一杯酒,口气幽幽地说,王掌柜,你在我们叶家几十年了,我很感谢你对叶家的一片赤诚。可以这样说,我们叶家的基业中,有你很大一段功劳。可是,天道变换,世事无常,现如今,又要发生大事了。王掌柜说,大少爷,莫非又要改朝换代了?登高肯定地点点头说,改朝换代已成定局了。王掌柜盯着登高说,这一回是谁做皇上?难道是孙大炮成气候了?

孙大炮就是孙中山。这十几年来,孙中山一直在南方扯旗造反,人送外号:孙大炮。不过,在国人眼里,孙大炮一弱秀才,虽然造反,却十年不成。提起这个,不光是王掌柜见笑,很多革命党人同样存疑,就连意志坚定的登高有时也会忧虑革命前途。

不过,登高不能在王掌柜面前露怯,口气强硬信心百倍地说,满清政府倒台,肯定是大势所趋,这不用怀疑。孙中山的胜利,也不用怀疑,迟早的事儿。关键是我们,不能在国家存亡之际袖手旁观,要有所作为。王掌柜怕登高又卖铺子,赶快说,大少爷,改朝换代那是孙大炮他们的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虽说做着买卖,可咱这买卖,还划不到国家大事里边,还是老实做自个儿的买卖吧,掉脑袋的事儿,咱不做也罢。

登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看来,这革命道理且得讲一阵子呢。这些天,一谈到与革命相关的事情,反对之声便铺天盖地。中国的百姓就能麻木若此吗?按说王掌柜也是一个识文断字之人,他身居闹市,对腐败的大清王朝,怎么一点儿愤慨之心都没有?

心里这么想着,酒便失去了滋味儿,菜也如同嚼蜡。登高干脆扔下酒盅,盯着王掌柜,口气沉重地说,王掌柜,人要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国,哪有家?现在,政府腐败无能,外强则虎视眈眈,中国国民再不站起来反抗内忧外侮,那咱就得做亡国奴了。外族入侵,亡国事小,灭种事大,这是大义。而开铺赚钱,则是小义,王掌柜,你是明白人,大义和小义之间的区别,你一定能分清,是吧?王掌柜尴尬地笑笑,连忙说,那是。

王掌柜垂下眼皮,默默地喝下一盅酒,再也不敢开口了。

喝了酒,登高有些气躁,他索性出了房门,在院子里静坐。风很轻,拂不动天边的一弯残月。一丝淡云悄悄地盘桓在残月边。登高觉得那轮残月犹如眼下的大清政府,已是光芒熹微,好景不长了。如果单是贫弱,那国人完全有能力帮助她强大,可是,她像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难经风雨,且船上载着的已不是黎民苍生,而是恶臭烂腥的达官贵人。这样一艘传播瘟疫和灾难的破船,根本没有修补的必要,只能毫不犹豫地砸碎,再付之一炬。登高仰天长叹,心情十分落寞。他看到残月旁边,盘桓着一颗星星,它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微小。可是,登高相信那就是他跻身其中的革命党,眼下虽然孤立无援,但用不了多久,中国将是革命的中国,诸城也将是革命的诸城。众多的中国国民,包括府绸铺子这位麻木不仁的王掌柜,都将是革命队伍中的中坚分子。那时,中国政治清明,政府坚强有力,官员作风廉洁,上下一心,共同御敌,何愁中国不强盛?何愁外侮不消灭?登高分明已经看到了一个强大的中国,正在东方的大地上巍然屹立,一片片丰收的庄稼正在日光下抽穗拔节;一座座庞大的工厂正在破土动工;一条条铁路、公路,一座座跨江大桥,一条条钻山隧道奇迹般地出现在中国的高山平原之上。革命党人站起来了,中国民众站起来了,中国政府站起来了,到那时,让一切敌对势力望着强大的中国发抖去吧。

登高越想越激动,兴之所至,到房里拿了纸笔,挥毫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剪发赴东瀛,奋发早学成。

积聚凌云志,舍身灭满清。

登高想了一下,觉得尚不足以明志,便重新蘸饱墨汁,再写一首:

素有凌云志,洒血驱蛮夷。

他年赴泉底,抱恨鬼亦知。

扔下笔,登高脱光衣服,走进水房,打起一桶冷水,猛地兜头浇下来,一阵彻骨的寒意袭击着他,让他连打几个喷嚏,他快意地大叫一声,重新打一桶冷水,又猛地兜头浇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王掌柜派人送来了一百五十个龙洋。登高依照规矩,给王掌柜立了字据。日出三竿,陈冰如也派人送来了第一笔资金:三百龙洋。登高找了一辆车,把钱如数带往旺兴。登高盘算过了,第一期若有一百名农民入学,四百五十个龙洋足够这些人消费一个月。如果学生自带口粮,那这笔钱将够一个冬天的支出。登高乐观地想,光是陈冰如一个人,就能支撑着诸城县的大部分农民识字一千以上。如果诸城的农民七成以上都能识字,势必影响周边县农民识字的积极性。到那时候,手中的钱不够,可以向济南、青岛等地求援。掀起燎原之势,广州那边也不会袖手旁观,会全力保障山东的革命形势蓬勃发展。登高明白,关键是前三脚难踢。踢开了头儿,后面的事情好办。

出了诸城县城,大车拐上了通往旺兴的土路。晨风疾掠,吹得路面沙尘暴起,呛得登高不敢睁眼。登高用西装袖子掩住面孔,尽量不看远处的景色。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日头羞羞答答地钻出云层,露出了半个脸庞。天气登时热起来,风轻了,云开雾化,眼前的平原开始扩展,一切模糊的景物渐渐明朗,远处的村庄渐近,一缕缕炊烟扶摇直上,如梦似幻。登高忍不住哼起了歌儿,那是一首日本歌曲,名字隐约记得叫《北国之春》。因为是日文,登高也不用担心车夫听清歌词。车夫并不抬头,只顾吆喝着四匹大马,一路向北疾驰。马蹄声声,车轮滚滚,登高高兴起来,他觉得这辆大车就像诸城的革命形势,正按着预先的设计,不可阻挡地隆隆前行。

车到旺兴时,已是过晌。登高又让人到新生庄找来了和尚。让登高有些意外的是,知秋和桂花也随和尚同车而来,一见面,知秋就喜形于色地说,哥,我们带来了一车高粱,给大家做口粮。登高说,好,先记你大功一件。知秋说,有什么奖励吗?登高说,这事儿不归我管,你找和尚说去。知秋红了脸,嗔怪道,哪有你这样的大哥,尽耍赖。登高便说,我哪里耍赖了?和尚,你不要走,你说我耍赖了吗?和尚说,你耍没耍赖,你自个儿清楚,不要问我。登高说,嗬,说来说去,我是外人了,是吧?知秋得意地说,你才知道?

登高已经拿到了卢大头派人送来的钥匙,早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知秋自个儿找了一间屋子,指使着桂花打来清水,从里到外擦洗,直到完全满意了,才走出来,冲着登高嚷嚷:哥,这间归我了。登高说,好,归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也得跟着学字。知秋脸儿一扬说,才不呢,我已经认了不少字,才不跟这伙子男人一起学呢。我要学,只跟着哥学,哥,你教我,只教我一个人,行不?登高用手指顶着知秋的额头说,什么思想?封建,懂不?知秋脸一板,骂道,什么臭哥哥,说自个儿妹妹贱?登高把“封建”两个字写出来,说,不是贵贱的贱,而是这个建,这个是建设的建。意思是说你太落后了。知秋恼怒地说,听起来还不是一样?都是一个贱嘛。登高摇着头说,不一样,很不一样。妹子,你还不信哥吗?

知秋自然相信哥哥,可是,她也有不信的地方。趁着左右没人,知秋说,哥,爹骂你败家呢。登高说,我知道。不过,我手上这笔钱可不是爹出的,是陈冰如出的。知秋说,还不是一样,府绸铺子现在不在咱叶家名下了,爹心疼呢。登高说,以后哥有钱,再把铺子赎回来,不就行了?再说,陈冰如也不是别人,她可是……

登高忽然不说了。他本来想说:陈冰如可是你嫂子,话到嘴边,登高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果登高按照父亲叶福清的意思,出去做官或者经商,过一个普通人那种正常的日子,陈冰如铁板钉钉就是知秋的嫂子。可是现在,登高不敢有此奢望。他喜欢陈冰如,甚至深爱着陈冰如,但越是喜欢,越是爱,他越不能拖累她。登高怎么忍心让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去做寡妇?去为他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知秋却不依不饶地说,哥,可是什么?你说呀!登高却悄然改变了话题说,知秋啊,你这一次带个头,就在这些男人堆里识字,争取让诸城县的女人们也出来识字,这对哥是一个极大的帮助,行吗?知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登高知道,自个儿这个妹子不那么听话,若想她就范,就得用杀手锏。登高一招手,把里外忙活的和尚叫过来,不紧不慢地说,和尚,济南那边缺人手,我准备让你过去,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和尚看了看知秋,说,好吧。和尚又去忙碌了,他面前有一大堆桌椅板凳需要摆放整齐。和尚敏捷而轻快的身影,让知秋眼睛一疼。知秋说,哥,你真让和尚到济南去吗?登高说,这是工作,你又不参与,问来干吗?知秋一下子蔫了,眼泪不管不顾地掉下来,她拼命地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后来,知秋干脆哭出了声,先是蚊子叫般低吟,接着就大放悲声,哭得像个泪人。

登高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在知秋旁边说着风凉话儿,哎呀,如果你肯帮帮哥,哥也不是不帮你。知秋任性地骂,滚你的,谁用你帮?这样还觉得不解气,干脆扑过去,把和尚摆好的桌椅都推倒,还揪住和尚痛打一通。和尚怕了,一路转着圈儿躲避着知秋。

桂花看出了门道,扯一下知秋的衣袖说,小姐,你上当了。知秋一听,马上抹去眼泪,扑到登高面前,一通疯打着说,哥,你坏!登高搬了一只凳子,在知秋面前坐下来,爱惜地看着知秋说,妹子,你知道,哥做的,是生死攸关的事,你帮哥一把,做诸城县的第一个解放女人吧,怎么样?知秋说,行!

四乡里的通知已经传下去了,可是,一连两天,都没人上门。登高有些急躁,但为了稳定军心,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和尚悄悄地说,大少爷,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么办?登高一时也想不出办法。知秋看着忧心忡忡的大哥,忽然说,要不,我们支起戏台,唱戏行不行?咱去请诸城县最好的万盛班,让他们敲锣打鼓地唱几出,眼下是农闲,还怕没人来?登高眼睛一亮,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和尚,快,马上上县里,把万盛班儿请来,我在家里搭台子,他们到了,就能粉墨登场。和尚说,阿弥陀佛!知秋愤怒地叫,臭和尚,不许念佛!

和尚第二天头晌儿就把万盛班吕剧团请到了旺兴。稍事休息,万盛班的班主万大秀就吆喝着戏班里的男女角儿,一边吃饭一边捣饬家伙,饭吃完了,角儿们也都拽扎起来登台亮相。武生们在台上试着翻开了跟头,旦角儿则手捋稚鸡翎子,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待锣鼓一响,一出《包公赔情》便正式开场。

这一招果然灵验,锣鼓一响,不但旺兴的村民来了,四周的村民也都成群结队地赶来了。新生庄也来了上百人,挤在戏台前,大声喝彩。登高的本家堂弟叶登友跳上戏台,跟着一个老旦又扭又叫,引得台下观众一阵哄笑。看着有些乱,但气氛被叶登友搞活了。这时,登高适时叫了停,稳健地上台,向众多村民做了一番简短的演讲。

登高说,乡亲们,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今天也不例外。大家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唱戏吗?看着台下那些表情愚钝的面孔,登高接着说道,今天,我们摆开戏台唱戏,就是为了把你们召集起来,召集起来干什么呢?一条儿,让你们识字。为什么让你们识字呢?为了国家的强大,为了国人的觉悟。为什么要国人觉悟呢?就是因为东洋人又要打来了,西洋人也要打来了,前些年的《中英条约》、《马关条约》、《瑷珲条约》还要再签订一回。政府要赚钱,百姓就要遭殃,大家说,你们愿意掏出血汗钱,给政府补窟窿吗?台下的村民面面相觑,只有叶登友振臂高呼,不愿意,我们不愿意!登高就势说,对,我们不愿意,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抵御外侮,共同督促这个腐败的朝廷,大家说好吗?

村民们还是没有回应,依旧是叶登友大声回答,好!

接下来,登高宣布了开办农民识字班的消息。可是,村民们像是没听懂一般,呆望着登高,没有任何反应。知秋急了,不顾脸面地冲上台,大声说,今天参加识字班的乡亲,晚上可以在这里吃一顿猪肉。

村民们兴奋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便问,是不是真的?没等登高说话,叶登友接茬儿说,这位姑娘是新生庄叶财主的千金,你说是不是真的?村民们一阵骚动,有几个凑上前,询问起参加识字班的具体事宜。登高亲自答复所有的询问,局面开始活跃起来。

戏接着唱起来,因为事先讲好的价钱够多,万盛班唱得格外卖力。扮演包公嫂嫂的角儿一番唱念,让台下很多妇女跟着流起泪来。趁着村民都全情投入看戏,登高把知秋拉到一旁,低声问,知秋,哪有猪肉吃?你乱说。知秋说,没有猪肉,买猪杀啊,不动真的,哪来人识你的字?登高一拍手说,你看我,还不如我妹子有见识,就这么着,买猪,杀!

做这种事,叶登友是行家。戏散了没多大工夫,叶登友便通过旺兴的亲属,买到了一口肥猪,刀、锅、水备好,几个壮汉就把猪捆上,抬到院外杀了。乡下人一向把杀猪看成大事,见登高来真的,便一齐围上来,褪毛的褪毛,提水的提水,登高初步统计一下,参与的人,已经有几十个了。

登高趁机让知秋出去组织妇女。知秋已经忘了刚进门时的执拗,跑到女人堆里大姐长二姐短地说笑,一会儿的工夫,一群女人就成了知秋的死党。旺兴人谁不知道新生叶家,能和叶家的大小姐面对面地说话,旺兴女人觉得荣耀哩。

知秋对女人们说,姐妹们,我们也要像男人一样识字,不然,我们就永远苦下去了。我们认了字,男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我哥到东洋念过书,人家东洋人,早就是男女平等了,女人可以出去工作,可以赚钱养家,可以当官,还可以教书呢。

这些事情,都是登高平时对她当成故事讲的,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成了说服旺兴女人的依据。知秋想,东洋人到底不一般,他们说男女平等,还真有道理呢。看看自个儿今天的做法,这女人还真不比男人差呢。知秋心里一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到吃饭时,旺兴有三十多个年轻女人同意跟着知秋识字,一个衣着破旧的姑娘扯着知秋的袖子说,叶小姐,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学,我就学。知秋肯定地说,那当然,我跟你们一起学,咱比一比,看谁学得快。那姑娘说,当然是你学得快。我们怎么能和你比呢?知秋说,那不一定,说不定我过目就忘,一个字也记不住呢。

女人都哄笑起来。

晚上,有七十多人在识字班里吃了猪肉,饭后,登高便把这些人分成两拨,男左女右地坐在天井里,登高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布,乡亲们,诸城县第一期农民识字班,现在正式开课,请大家准备好,我们现在学第一个字——人!

登高在一块光木板上写下了第一个字,人!然后就着人字的结构,讲起了做人的道理。登高深入浅出地讲了一会儿,便写下了第二个字,口。等几十个农民都能分清人和口字之后,登高便把两个字联合起来,读出一个词组:人口。村民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跟着登高大声朗读:人口——人口!

和尚混在人群中,朗读的声音格外响亮。和尚看到了识字的意义,心里更加钦佩登高的事业,更加确信革命的必要。和尚有时会亲切友好地拍拍身边的人,带动他们有力地朗读:人——口——人口!

同样激动的还有知秋,她开始还羞于出声,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敢读出声了,不但自个儿读,还拉着桂花读。桂花读出了声,知秋又用热烈的眼神,鼓动旁边的姐妹一起朗读:人——口——人口!参差不齐的声音渐渐整齐划一,低声跟诵慢慢地变成高声朗诵。知秋感到了集体的雄壮,也感受到了团结的力量。知秋看着大哥那副少见的神采,心里竟然洋溢着一丝甜滋滋的自豪。她甚至想,这可是我大哥,不是别人的大哥。大哥多好,认识那么多字,还到东洋去留过学,还能把这么多人集中在这里,教他们识字。知秋想到大哥还与县太爷的千金小姐来往密切,自豪之情就更炽烈了。

知秋也看到了和尚。这小子正跟着大哥在朗读人口。知秋忽然想笑,和尚读得多么认真,可是他明明认识这些字呀,和尚自小跟着云济师傅读经,认的字绝不比私塾先生少,他为什么还这么认真呢?是在为大哥捧场吗?想想和尚攀爬家里的桂花树,还被蹭上一身豆油,知秋终于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可是她的笑脸马上被大哥发现了,大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低下头,一只手捂住了那张替她惹祸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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