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晌,知秋热出一身汗,便醒了。她一时有些茫然,这是哪儿,怎么还有一丛绿叶,几乎要钻进室内来了。愣了一瞬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哦,这是广州,是南方了。南方没有冬天,腊月里还热得人直淌汗呢。
身上出了些汗,知秋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轻轻地走到窗前。今天是个好日子,云淡风轻,巨大的树冠抵近二楼的窗口,绿色几乎阻断了知秋的视线。知秋觉得绿色已经溶进空气中,吸进鼻子里,口中都有绿色的味道。想想,知秋也觉得奇怪,天下如此之大,为什么会来广州呢?仅仅因为广州是革命党的根据地吗?
知秋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从新生回到诸城的那些日子。那段时间,知秋每天都是泪中带血地活着。看到任何熟悉的事物,她都会默念着两个字:大哥。
然后,就是等待。
终于有一天,知秋看到了诸城县衙门张贴的布告,看到布告上用了叶登高的名字,她便去找二哥登科。见了面,她一句客套话也没有,开口就说,我要钱。登科故作温和地问,跟二哥说说,你要钱干什么?知秋说,我要吃要喝,要养汉子,不行吗?登科还想说什么,陈冰如白了登科一眼,没好气地说,知秋要钱,你哪那么多话?你给她不就行了吗?登科打开抽屉,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知秋面前。知秋说,不够,还要一锭。登科没说话,又掏出一锭,想了想,再掏出一锭。登科说,三锭大银,够了吗?知秋也不说话,抓起银子就走。
三个月后,知秋收到了大哥好友宋教仁的回信,宋教仁称,他目前不在上海,但他已帮知秋联系了广州的胡汉民,让知秋即日赴粤。知秋提着一个包袱奔了青岛,她早就打听清楚了,那里有船,可以直下广州。
十日后,知秋乘船抵达南方商城广州。下了船,她叫了辆黄包车,直抵西关的多宝街。在一处幽静的院落里,知秋见到了同盟会元老胡汉民。说是元老,胡汉民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微长脸儿,两眼炯炯有神。
胡汉民为知秋泡了功夫茶,还为知秋拿了点心。看着知秋喝茶,胡汉民便问,知秋小姐,此来广州有何贵干?知秋说,找你,我要闹革命。胡汉民饶有兴趣地说,你一个女仔,不怕死吗?闹革命会死人的。知秋坚定地说,我是山东人,我什么也不怕。胡汉民忽然转了话题,问道,知秋小姐,你怎么认识宋教仁先生?知秋说,我不认识宋先生,我哥哥叫叶登高,是宋教仁先生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弟,几个月前,我哥哥在山东诸城被官府砍了头,所以,宋先生让我来找你。胡汉民顿时陷入了沉默。知秋以为胡汉民不同意,有些着急地说,胡先生,你放心,我虽是女流,但我不怕死。我见过牺牲,我男人和尚,我哥哥登高,嫂子六岁红,还有友人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好多呢,都牺牲了。我亲眼看到他们走上了刑场,被砍头,被勒死!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我不去革命。我一直在想,我要替哥哥闹革命,就算闹到我也牺牲,也决不后退!
胡汉民听着知秋说话,看着知秋坚定的表情,心里一阵阵激动。他想起了此前曾在女儿的衣襟中缝入遗书,以志革命到底的决心,何其相似。胡汉民说,好,你想革命,这是好事。眼下没什么大事,你就好好地读书,我这里有很多革命书籍,你只管找来读就是。知秋高兴地说,那我现在算不算正式的革命党人?胡汉民说,我尽快请西关支部的同志组织一个仪式,安排你和另外几个同志入会,有宋教仁的推荐,我看组织考察这一关就免了。知秋说,好。胡汉民说,知秋同志,你识字吧?知秋说,从小跟着大哥,多少认得几个字,算是开了蒙吧。胡汉民微笑着点头说,不错,不错,算是知识分子了,我听宋先生说过,你哥哥登高可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革命成功以后,文化会在建设国家中起大作用,我希望那时候,你还是革命队伍中的精英与骨干,好不好啊?知秋也严肃地说,我一定为之努力。
胡汉民叫来一个中年妇女,为知秋安排了住处。胡汉民说,她叫黎嫂,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她。
知秋被黎嫂安排到了西跨院北房的一间屋子里,这里紧靠着一条大路,不过,除了路边的一排榕树偶尔会发出摩挲之声,倒还清静。知秋很喜欢院子里的几株棕榈,刀刻出来的那般精致,直挺挺地伸到半空中。听黎嫂说,这种树不成材,长到一定程度只能烧火,这让知秋好生惆怅。她暗想,哥哥曾说,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棕榈树正合了这个话意。这么好看的东西,却不能成材,可惜了。知秋又想,我不能像棕榈,我要像家乡的红松,要好看,也要成材。
黎嫂经常到知秋的房间里,陪知秋聊天。黎嫂身形纤瘦,动作却敏捷,走起路来,猫儿一样悄无声息。黎嫂每次进门与出门,都要快速而细致地观察四周,直到确信无疑,才从容不迫地走进或走出。知秋发现,黎嫂谈吐文雅,根本不像下人。
……
在黎嫂的指导下,知秋接受了全套的特工训练。
黎嫂亲自教授了两个月的短武器射击技术,美国左轮、德国毛瑟、比利时勃朗宁手枪的拆卸、组装、瞄准、射击与保养。课程结束,知秋被带到白云山下一个靶场进行实弹射击。知秋的射击要领掌握得很好,三种手枪都取得了优异成绩。特别是十米勃朗宁速射,知秋四发子弹打出了四十环的好成绩,知秋的灵性与勤奋,让黎嫂赞叹不已。就在那天,黎嫂把一支闪亮的勃朗宁手枪递到知秋面前。黎嫂说,知秋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同盟会暗杀队的成员,专门对付贪官污吏、敌人以及叛徒,配枪一支,回去,你到我那里领一盒子弹,行政上,你归我指挥,听懂了没有?知秋目光如炬地说,明白。黎嫂又说,你从今往后,没有了来历,没有了出身,没有了任何社会关系,在任何场合都要严守纪律,不准泄露身份,不准随意与人交往,你听懂了吗?知秋点头,郑重回答,明白。黎嫂盯着知秋,继续宣讲组织纪律:你要绝对服从指挥,坚决做到令行禁止,如果需要,你要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你听懂了吗?知秋大声说,明白!
从靶场回来的路上,黎嫂和蔼地向知秋灌输革命的铁血道理。黎嫂对知秋的大哥登高也略知一二,谈到登高,黎嫂说,你要向你大哥学习,不能辱没了你大哥的烈士称号。知秋说,放心吧,黎嫂,我会的。黎嫂再没说什么,率先走进多宝街。
随后,知秋开始了第二轮训练。这个阶段,知秋的训练重点是提高体能。知秋每天起床后,要围着附近的小学操场跑二十圈。知秋没有系统训练过长跑,一天下来,就累脱了人形。可是,知秋的倔劲儿上来,只和自个儿过不去。黎嫂让她跑二十圈,她偏偏要跑三十圈。黎嫂说休息,她偏偏还在操场上撑着。黎嫂也不管那么多,每天布置完知秋的训练课目,转身就走。
知秋觉得黎嫂像变了一个人,便再也不和她说什么,见了面,连个招呼也懒得跟黎嫂打。黎嫂在这方面却表现得十分宽容,知秋无礼,她反而笑容满面,和知秋有说有笑,知秋满腹狐疑,刚要缓和与黎嫂的关系,可黎嫂却找个理由翻脸,把知秋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知秋望着黎嫂生硬的背影,咬着牙骂道,疯子!母老虎!
知秋的耐力不知不觉地增长了,一个月下来,她不但没有倦意,还能蹦蹦跳跳地帮厨房打扫卫生。黎嫂看了,不觉面露喜色。
接下来的一个月,黎嫂与知秋的交谈又转回正常。黎嫂又似先前那般和蔼可亲,每天都和知秋聊很多事情。知秋慢慢发现,黎嫂聊的事情,件件都和她的工作有关。除了保密,就是随机应变,再就是脱身逃逸。知秋明白了,原来黎嫂还在给她上课,只不过,为了抵消她的消极情绪,黎嫂巧妙地改变了授课方法。那段时间,知秋很高兴,她不停地和黎嫂讲登高,讲六岁红,讲旺兴的一切。当然,知秋偶尔也会讲到登科和陈冰如,讲到他们时,知秋的表情就不自然,仿佛做坏事的人不是登科,而是她自个儿。黎嫂也不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然后该干吗干吗。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几天,黎嫂又变得喜怒无常,稍不满意就大声训斥,有时甚至还会辱骂几句。知秋搞不清黎嫂的用意,只好默默地忍着。原想黎嫂过几天就会恢复情绪,不想,黎嫂却变本加厉,越来越凶。知秋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胡汉民的办公室,毫不客气地告了黎嫂一状。回来的时候,胡汉民让知秋给黎嫂带了个口信儿,这让知秋十分兴奋。好啊,胡汉民召见黎嫂了,知秋幸灾乐祸地想,这回黎嫂有得受了,看胡汉民的架势,一定会狠狠地训黎嫂一通。知秋得意地回到住处,几乎是憋着笑对黎嫂说,胡先生叫你。黎嫂意外地看着知秋,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出去了。
稍顷,黎嫂回来,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看到知秋的时候,也没有异样。黎嫂走到知秋面前,甚至还笑了一下。知秋也想笑,可她的笑还在酝酿之中时,黎嫂忽然狠狠地打了知秋一个耳光。
知秋捂着脸,眼睛里流动着愤怒与不解。她带着哭腔质问黎嫂,为什么打人?黎嫂平静地说,知秋,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了,我就告诉你,你给我记好了。作为一个革命者,特别是一个革命特工,你不能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举动,像这种小儿科的告状行为,如果是实战状态,会轻易要了你的命。特工原则是无事,无事,再无事。你没有任何惹人注意的地方,你平凡得几乎不存在,不会进入任何人的视线,只有这样,才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做你想做的事情,明白了没有?知秋含着眼泪,慢慢地点头。黎嫂说,明白你就别干这些下三滥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知秋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黎嫂说,我姑且信你一次,去,到厨房烧饭去。
烧饭、担水、劈柴,数不清的杂活,让知秋累到了极点。每天上床后,睡得叫不醒。有一天吃早饭,黎嫂问起夜里的雷声,几个厨娘都说得绘声绘色,只有知秋瞪着迷茫的眼睛,全然不知。
不过,知秋真切地感觉到了自个儿的进步,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伸手就能做到。有一天,外面拉进来一车粮食,可是院子里没有别人,知秋便走出来,帮着老厨娘抬粮袋。一口气把五袋大米抬进仓库,大气都不喘。老厨娘赞许地说,知秋姑娘,你比来的时候可壮多了。知秋便想,既然身体强壮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练练武术,这对日后的工作将有更大的好处。
知秋在黎嫂打南拳时,提出了想学武术的想法。原以为黎嫂会支持,不料黎嫂板着脸说,你学武术没用。知秋有些急,拦住黎嫂质问为什么。黎嫂说,你说为什么?与其学武,为什么不把你手中的枪练好?黎嫂拔出知秋的佩枪,举到眼前瞄着,冷冷地说,十年苦功,不如一颗子弹,这也不懂?知秋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羞赧地笑了。黎嫂慢慢地收拳平身,对知秋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跟踪与反跟踪,化妆术与随机应变,还有情景设计与导演……这些学问,可以直接决定你的行动成败,你要有所准备,学这些,比强身健体可难多了。知秋不以为然地一笑说,有什么难的?你们学得会,我也能。
登科站在府前街的布告栏前,目光变得散乱,头脑也一片空白。他面前,是一张打着红勾的布告,赫然写着大哥叶登高的名字以及犯由:朝廷重犯叶登高,于早年参加革命党,并潜回诸城组织、实施谋反活动,叶犯在本县旺兴村建立谋逆基地,笼络一批乡野暴民,宣教作乱,策划民变,其罪当诛,故,按大清律,判该犯斩立决。同犯六岁红罪行巨大,且死不悔改,按大清律,同判斩立决。以上两犯谋逆朝廷,罪行难赦,并斩以儆世人,本县特令居民以此为鉴,特此公布!
……
登科看着看着,叶登高三个字,忽然变成了大哥的脸庞,直盯着他,目光中的冷气,可以贯穿骨髓。登科的心头流过一丝恐惧,俨若一根烧红的铁条当胸插过,那种灼痛,让他全身战栗。
登科开始愤恨,恨自个儿贪,恨陈冰如坏,恨陈世林滑,更恨这个朝廷腐败无能。如果大清朝也能像日本那样强盛,大哥断不会放弃大好的前程,闹什么鬼革命。这下好,大清朝还是大清朝,大哥却不再是大哥,变成了黄土一掊。大哥呀,你好好的出什么头呀?你闹革命,闹没了财产,闹丢了性命,不但害己,也害得兄弟反目,家破人亡。这是革命吗?这明明是玩命嘛!还有陈冰如那个臭女人,好则爱,不好则害。要不是她投怀送抱地跑到麻风村检举了和尚,我叶登科怎么会对亲妹夫下手?和尚已经得到了父母的首肯,也许过了年,就会跟知秋拜堂成亲。这下好,妹夫没当成,先做了断头鬼。知秋这辈子不可能原谅我这个二哥了,她将与我势不两立。还有陈世林那个老小子,更不是好东西,为了头上的乌纱帽,为了闺女的一己私利,他竟然上下其手,太极加八卦,把个两面派玩得风生水起,到底把大哥玩上了黄泉路,最后,他心安理得地出一纸布告,杀兄的罪名老子担着,他只落得个朝廷嘉奖,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一人占了。他娘的!这不是耍人吗?
不不不,登科暗暗地说,想耍我可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们陈家父女付出双倍的代价,不让你们倾家荡产,老子誓不为人。
看完了布告,登科去了榆树街的府绸铺子。细算起来,登科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府绸铺子了,忙,整天忙,忙得他自个儿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了。大半年下来,府绸铺子铺面扩大了三倍,门前的老榆树也被砍掉,栽上了几株香樟树。这种树,据说来自于江南。外地的树比本地的树有种,到了深冬时节,树叶子还是绿的,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抢眼。门上换了新牌匾,上书六个簇新的红色大字,杂货、府绸、花布。设计者显然故意忽略了东洋二字,足见其匠心独运。
登科走进府绸铺子,粗声粗气地叫道,王掌柜在吗?一个小伙计迎上来,见登科气宇不凡,便殷勤地问,这位爷,你想要点儿什么?登科叉开五指,劈头就是一个漏风巴掌,只一掌,就把小伙计打趴在地。登科飞起一脚,把火炉上的茶壶踢到柜台中,两个正在忙着盘点的伙计被浇得满脸开花,跳起来嚎叫不止。其实,王掌柜早就听到登科进来,可是他害怕登科找毛病,便想避而不见。没想到,登科本来就是要寻衅,看不到他,正好有了闹事的由头。伙计们的嚎叫,让王掌柜藏不住了,他赶紧装作刚从茅房出来,提着裤子,一迭声地说,哎哟哟,是登科少爷来了,快快快,里边请,里边请。登科不理这个茬儿,拍拍腿上的灰尘,径直抓住小伙计,又是一记漏风巴掌。这一下,小伙计撑不住了,头一歪,便昏死过去。王掌柜怕出人命,赶紧用身体挡住小伙计,抱着登科的胳膊哀求说,登科少爷,要打你打我,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我在掌管,你打我吧,打死我这把老骨头,我再也不用受这个夹板气了。登科眼一瞪,骂道,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王掌柜说,你敢,你当然敢,怎么说,你也曾是我的少东家,我们有主仆之谊,你想打尽管打。登科挥起的手放下,又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子来了,怎么连杯茶也不倒?王掌柜便回头骂,你们这些畜生,连登科少爷也不认得,打得轻了。见小伙计还捂着嘴在哭,王掌柜又说,打得不疼是吧?还不去倒茶?
喝着小伙计战战兢兢倒来的热茶,登科说,把柜上的银子拿一百两,我有急用。王掌柜赶紧说,登科少爷,这恐怕不行吧?这是陈小姐的店,你来支钱……王掌柜话没说完,脸上早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登科骂道,欠打的奴才,你以为抱着陈小姐的粗腿,就不把老子当盘菜了?快去拿钱,不拿,老子今天就扒了你的皮!王掌柜跪在地上,哭着说,登科少爷,你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啊。你把钱拿走了,陈小姐那边我怎么交代?说到底,在这间店里,你也是个外人哪。登科说,你们陈老板现在和我睡在一起,我还算外人?王掌柜说,陈小姐没有话,你只能算外人。登科扬起手还要打,王掌柜说,登科少爷,你就是打死我,你也算个外人。登科恼羞成怒,一脚踹在王掌柜肚子上,可怜的王掌柜惨叫一声,飞出一丈开外。两个伙计把王掌柜抱在怀里,一通吆喝,王掌柜总算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登科少爷,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拿去好了。登科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操,你找打!登科恶狠狠地扬起一只手,一记黑虎掏心打向王掌柜,两个伙计惊叫着,纷纷用身体挡着王掌柜。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吆喝,让登科和两个伙计都扭头向外望去。
进来的人,正是陈冰如。
其实陈冰如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不过她没有进来,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登科与王掌柜你来我往地斗嘴。那一刻,陈冰如很感动,同时也很气愤。感动的是王掌柜,宁肯搭上自个儿的命,也不让外人拿走铺子里的钱。气愤的是登科,居然当众说出他们的私事儿。这种事儿是随便说的吗?捂都来不及,他居然采花卖花!陈冰如只觉得双手冰冷,全身颤抖,几乎骂出声来了。不过,陈冰如知道登科的脾气,越往气头上逼,他会越凶狠,那时候,他可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与其硬碰,不如巧解。陈冰如决定适时进门,先把王掌柜的命救下来再说。
陈冰如进来,并不急着说话,而是颇具意味地看着登科。她知道,今天,就在这家原本姓叶的店铺里,她要和叶二少爷有一番唇枪舌剑,弄不好,还可能拳脚相加。不过,陈冰如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她都不准备向这位残暴的叶少爷服软认输。这种人,一旦向他认输,他就会蹬鼻子上脸,越发得寸进尺。
登科看到陈冰如,便把王掌柜松开。王掌柜支撑不住,像个布袋一样软沓沓地倒在地上。陈冰如看了看王掌柜,心里老大不忍,上前扶起王掌柜,把他送进内室。陈冰如出来,看也不看登科,口中埋怨说,你发什么疯?打王掌柜干吗?一个老人家,比你爹也小不了几岁,你就下得了手?登科说,陈冰如,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就算是我爹,挡了我的道,我照打不误,别说他王掌柜了,他年岁大又怎么样?这么不懂事,白活!
陈冰如看看登科,又看看身边的两个伙计,气呼呼地往外走。登科却没跟出去,他才不上陈冰如调虎离山的当呢。他今个儿的目的,就是要从府绸铺子里拿到现钱,彻底打击一下陈冰如的嚣张气焰。果然,当登科又砸了一个方凳的时候,陈冰如折回来,气急败坏地让伙计关门打烊。陈冰如说,叶登科,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我做生意了。登科倒不急,心平气和地说,生意永远都得做,关键要看你怎么做。陈冰如说,你到底要干什么?登科一摆头,冲着内室说,你去问问王掌柜嘛,他知道。陈冰如真的闯进内室,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布袋出来,往登科面前一扔,再冲着内室说,你真是的,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给他不就完了?陈冰如转回头,埋怨登科说,叶登科,你要钱,干吗不对我说,王掌柜不过是个掌柜,他怎么能替我做主?走走走,别在这里闹事,影响我的生意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用钱还不得到我这儿来拿?登科也不说话,抓起布袋往里看看,然后提着布袋走出门去。
陈冰如盯着登科的身影,若有所思。
伙计围到陈冰如面前,挨打的小伙计哭着说,东家,这样拿下去,咱这个店,早晚得让他弄垮不可。陈冰如笑一下,意味深长地说,想弄垮我的铺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掌灯时分,登科去了悦来茶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发呆。自从大哥上了菜市口,他经常这样发呆。他怀疑大哥的阴魂没散,来找他算账了。大哥活着的时候,登科一点儿都不怕他,现在,大哥变成了厉鬼,登科就有所忌惮了。人鬼殊途,功力不同,一旦被鬼缠上,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一点,登科清楚。
茶是好茶,泡起来碧盈盈的,可喝起来却总有一股浓浓的纸灰味。娘的,登科叫来伙计,不容分说,愣把一壶茶倒在伙计头上。伙计认识登科,自然不敢分辩,赶紧重换了一壶,毕恭毕敬地放在登科面前。登科不喝,他知道,喝了还是纸灰味,这是大哥在和他捣鬼,他搞不赢的。登科挥挥手,让那个伙计滚蛋,他自个儿莫名其妙地望望四周,仿佛大哥就躲在他旁边似的。
登科口干得厉害,他又去喝茶。可是,茶还是有纸灰味,而且越来越重。登科盯着茶杯,大声说,大哥,你不要缠着我,砍你的头不是我的错,是你自个儿找的,你要是不参加革命党,那你就不会有今天。大哥,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这你应该清楚,是吧大哥?周围很静,静得登科忽然害怕起来。他站起来想走,陈冰如却沿着木质楼梯,一步步地上来了。
登科假装没看到陈冰如,不动声色地坐下。继续喝茶,继续品尝着茶水中的纸灰味。但登科此时管不了纸灰味了,他更关心的是,陈冰如是无意之中来喝茶,还是借着喝茶,来找他说事儿?这个女人不同寻常,要防范才是。
陈冰如径直坐到登科面前,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陈冰如的眼睛永远都会说话,洋溢着一层悍然的亮光儿。登科当初就是被这层亮光儿打动,才出手抢了她的身体。登科不止一次感叹,娘的,一个女人把身子长成这样,男人不动心纯属有病。登科被陈冰如看得发毛,扭转身子,让伙计添一副茶具。登科说,冰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陈冰如说,你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登科说,我本来要去县尉衙门,鬼使神差,进了茶馆。哎,你说这茶里怎么会有纸灰味?是不是大哥找我算账来了?陈冰如十分深奥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嘲弄登科说,哟,我们叶二少爷也知道害怕呀?看来,这良心债还真不能欠,欠下了,就是病。登科不满地说,你少来这一套,我怎么就欠良心债了?照你的意思,我大哥的死,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就一点儿干系也没有吗?陈冰如拧着眉头说,和我有什么干系?登科说,和尚不死,我大哥能出这种事儿?如果我大哥不沾上你,能上菜市口?陈冰如,要我说,你就是一个丧门星,一个克夫狂,一个倒霉鬼,谁沾了你,谁就要倒大霉。陈冰如说,是吗?那你也沾过我,怎么没见你倒霉只见你升官啊?认识我之前,你还是一个白丁,现在呢?自从你睡过了我,你已经是七品府尉了,这怎么解释?难道是我害得你升官了不成?登科说,我升官是我的造化,和你有个屁关系?陈冰如立马回击说,既然是个人的造化,那你干吗还怨天尤人?你这个人,总爱埋怨别人,不怨怼就不舒服是吧?登科说,我这个人再不好,也比你强,你连做梦都想着控制别人,你以为你是谁?和我大哥在一起时,天天想着我大哥升官发财,你好做一个诰命夫人,后来希望破灭了,就由爱变恨,痛下黑手。陈冰如,你这种人,真正才是死有余辜,你不死,天下就不会太平。陈冰如冷冷地说,怎么着,叶登科,你是不是想杀死我呀?登科不屑地一扭脸,阴损地说,你算什么?杀你?我怕脏了手。陈冰如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登科说,哟,陈大小姐,可别气坏了身子,你可是金枝玉叶,气坏了,以后可就卖不出价钱了。陈冰如抬手去打登科的耳光,岂料登科早有防备,头一缩,让陈冰如几乎扑倒在桌子上。陈冰如抓起茶杯砸向登科,又被登科接住。登科气恼地警告说,陈冰如,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小心弄伤了自个儿。陈冰如说,已经伤了,伤得千疮百孔,哪在乎多伤一次。登科说,那好,我就让你清醒清醒,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陈冰如又去抓茶壶,登科夺过陈冰如肩上的丝巾,轻轻一扫,那只茶壶便飞到楼下去了。
悦来茶馆的老板一直守在楼梯口,半藏半露地观望着楼上的局势,一见两人动了武把式,赶紧跑上来,挡在中间劝说道,二位二位,且停手,容我一说如何?登科扭头怒吼,滚蛋。陈冰如却说,老板有话请讲。老板说,二位是我请都请不来的客人,今个儿你们能在我的茶馆里吵架,是我的荣幸。可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我就想,到底有没有必要吵架呢?和为贵,和则兴,吵的后果,是两败俱伤,依我看,你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几句话的事儿,你们当中谁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没事儿了。两位,老朽不才,多嘴了,如果二少爷想打我,我笑脸相迎。登科微微一笑,慢慢地坐下来,望着老板说,嗬,你说得轻巧啊,像陈大小姐这样的女人,能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摘得干净的?我告诉你,她这个人,就是一个蛇吞象的角色,就是一个狗吃天的主儿,她天天想着算计别人,自个儿一点儿亏都吃不得,我哥,我哥你认识,叶大少爷,以前经常到你这里来喝茶,被她一怒之下,给害死了,斩首菜市口,你肯定知道,是吧?你说她狠不狠?陈冰如像被登科咬了耳朵,跳起来大骂,叶登科,你他娘放狗臭屁,你哥死了,是我害的?他是革命党,是叛逆,你不知道?还有脸说是我害的?你哥是谁亲手抓的?是谁把他关进麻风村?你这个六亲不认的畜生,害死了人,还想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我告诉你叶登科,门儿都没有。你自个儿捞的沟满壕平,当了婊子立牌坊,休想,我在诸城一天,你就立不了这个牌坊,我让你身败名裂,不得好死。登科大怒,手上用力,竟然把好端端的一张茶桌击成几瓣。陈冰如面带惧色地坐着,一时无言以对。
老板满脸带笑地退到楼下,几个年轻的伙计围上来,目光中带着愤怒和问询。老板悄声说,让他们闹吧,反正这些人不差钱,砸够了,出钱给咱换新的。伙计们都唯唯而退。他们走路都加着小心,好像脚步声能惊散了楼上的吵兴。
这工夫,陈冰如已经让伙计换了一张桌子,重上了茶水。她的脸色好起来,说话又变成了淑女模样。陈冰如说,我爹已经打探到了可靠消息,济南知府黄曾源即将卸任,我打算加紧活动,让你去顶这个缺。如果你没意见,我马上张罗,我爹说,这事儿有八成把握,加上两成努力,应该胜券在握。登科眉毛一挑,不无调侃地说,哟,我这不是又要升官了?陈冰如说,想升官,你那狗脾气就得改改,火性烂暴的,官做不长。登科此时变得十分乖巧,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好啊,让我升官,我天天好脾气。陈冰如白了他一眼,埋怨说,不是我说你,哪有你这样的性子,动不动就拍桌子砸碗,你跟我爹打了几年交道,看到我爹急过吗?你见过黄曾源大人,见他急过吗?孙宝琦巡抚就更不用说了,人家那才叫城府,山崩于前,海啸于后,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倒好,屁大的事儿,先跳起来,就像坐到针上一样。登科臊脸羞皮地说,你才坐到针上了呢。陈冰如不和登科计较,把话题一转,郑重其事地说,叶登科我可把话说在头里,你当上了济南知府,马上就得和我成亲,我不能白白地帮你,你答应吗?登科说,这是自然,我做知府,你必做知府夫人。陈冰如追问一句,你若反悔呢?登科信誓旦旦地一拍胸脯,若有相负,不得好死。陈冰如马上站起来,依偎到登科怀里,红着眼圈儿说,可我总觉得你不喜欢我,一和我吵架,你一定要大动肝火,你这哪是喜欢我呀?明明是讨厌我嘛。
登科不说话,按住陈冰如的头,便是一通亲吻。登科亲着亲着,忽然看到了身边的那盏灯,他顺手抄起茶壶,就势一泼,灯便熄了。登科抱起陈冰如,往茶桌上一放,手已扯开了陈冰如的腰带。陈冰如吓了一跳,拔出被登科噙住的舌头,急切地说,一会儿上来人了。登科说,敢!陈冰如还想说什么,登科已经进入她的身体,随着一阵猛烈的撞击,陈冰如便开不得口了。
不知过了多久,登科总算停止了动作。他疲惫地坐在木凳上,望着动弹不得的陈冰如,暗暗地笑了。他知道,他已经在情绪上彻底地控制了陈冰如。
陈冰如打起精神,进了衙门。走进中堂,见父亲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她迟疑一下,轻轻地推门进去。昏暗的灯光下,陈冰如看到父亲好像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泰山沟壑般深不见底。陈冰如心里一抖,赶紧给父亲倒上茶水。父亲头也不回地说,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了?陈冰如说,我去见了登科。父亲说,冰儿,你觉得你能控制登科吗?陈冰如沉默片刻,如实地说,不能,可是父亲,我为什么要控制他呢?我想要一只老虎,若把登科驯成一只猫,我宁肯不要。父亲叹息一声,慢慢地抬起头,望着陈冰如的影子说,闺女,你注定要演一出悲剧。陈冰如大惑不解地走到父亲面前,轻轻地坐下。她说,爹,你能详细地说说你对登科的看法吗?父亲反问,你怎么看他?陈冰如说,我觉得这个人不太成熟,风一阵雨一阵,情绪不稳定……父亲却摇头苦笑,近乎嘶哑地说,傻闺女,哪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呀?登科这个人,脾气稳定得很,他对你发火,是在表明他的态度,闺女,听我一句劝——爹只是在劝,大主意你自个儿拿——离开登科吧,这个人,靠不住哇!陈冰如固执地一扭身子,强硬地说,不,我不和他分开。父亲说,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挂着登高,可是,登高已经不在了,他被砍头了。你想在登科身上找登高的影子,这不仅徒劳,而且无益。陈冰如抹一下眼泪说,爹,我要为叶家留一条根,登科是登高的亲兄弟,总归是叶家……父亲不说话了,他把头埋进书堆里,继续研读。陈冰如说,济南知府的事儿,到底有没有把握?父亲说,这事儿可以办,眼下,革命党猖獗,一般人不敢出头做这个官,登科正好可补这个缺。不过,登科有血债,只怕日后革命党会找他算账,闺女,你要想好了,如果真的改朝换代,那登科就是清算对象,到时候,你……陈冰如断然地说,爹,我不怕,我一个女人,革命党能拿我怎样?如果……如果登科……我就带着孩子回娘家,爹,你只有我一个闺女,你不至于赶我出去吧?父亲回过头来,盯着陈冰如,半晌才说,爹和你娘,都不会……可是爹娘不愿看到那一幕,爹还是想你好,懂吗?傻闺女!陈冰如说,闺女懂,闺女什么都懂。爹,你看这江山真的要改姓了吗?父亲一抖,几乎碰翻了手边的灯盏。父亲费力地说,闺女,我早就知道,革命党是正确的,朝廷气数已尽,只是可惜了登高,他要是能活下来,这诸城县令,应该是他的,当然,登高的前程不止是一个县令,可能是知府,也可能是巡抚,当到总理大臣也未可知……登高太固执,我没能说服他远避,也没能鼓动他诈降,爹老了,老而无用啦,爹才小,不堪大任,唉!登高若是做了我的乘龙快婿,我就终生有靠啦……陈冰如痛苦地叫道,爹!父亲忽然转过身来,盯着陈冰如,眼神中闪动着愤恨,也流淌着不解。父亲说,冰儿,登高的死,你有责任。陈冰如一惊,差一点儿从凳子上摔下去。陈冰如战战兢兢地问,爹,你为什么这样说?父亲站起来,走到窗边,又走回来,俯身看着陈冰如,明察秋毫地说,我的闺女,我了解,你不插手,登高死不了。你若插手,登高活不了。你命薄,担不起登高,如果你不向登科举报和尚,如果你不给登科近身的机会,登高会在登科的保护下,活下来,那时,你和登科都有大好的前程。现在不同了,你失去了最好的婚姻,登科则连命都不保了,会死得很难看。闺女呀,你太年轻了,糊涂啊!
陈冰如呆呆地望着父亲,再也说不出话了。她的耳边还回荡着父亲刚刚说过的话:你不插手,登高死不了。你若插手,登高活不了。你命薄,担不起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