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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血染辛亥年》接近尾声时,登科和陈冰如悄悄地退了出来。登科一直沉浸在戏中,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很想找人打一架,出出这口恶气。

拐过一个路口,陈冰如突然问了一句,登科,你是不是觉得登高也挺有道理的?登科说,你觉得呢?陈冰如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地说,登科,也许是我们错了。登科不解地说,我们对朝廷忠心耿耿,怎么会错?陈冰如说,看看他们演的戏,我觉得朝廷也许真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这样的政府应该推翻,真的。登科看了看陈冰如,话里带刺地说,陈大小姐,你忘了登高是怎么伤害你的了,是吗?陈冰如咬咬牙,没有说话。登科又说,女人都这样,好了伤疤就忘记疼。陈冰如好斗的劲头儿又上来了,她歪着脑袋说,你别胡说,我可没忘。

是的,陈冰如真的没忘,登高与六岁红的亲昵,彻底粉碎了陈冰如的爱情梦,她一瞬间就完成了由爱到恨的转变。爱得深,便恨得猛。

说实话,投身到登科的怀抱中,陈冰如起始并没料到。等登科山一样地压上身,她才意识到,与登高的爱情彻底结束了,继之而来的是复仇,是无休无止的复仇,直到登高或者自个儿死掉一个,事情才能罢休。爱情经常与死有关。或者喜剧或者悲剧。自从与登高相识,陈冰如一直想到死。登高太好,好得不真实,好得像梦,像一个神话故事。可是,登高不单单讨她喜欢,六岁红也喜欢,六岁红喜欢也没关系,要命的是登高居然也会对六岁红活动心眼儿,他会去抱她。

那件事深深地刺痛了陈冰如,每次看到登高,心总要疼一下。疼过了,她以为没事了,没过多久,会再疼一下。是真疼,钻心地疼,疼得她想叫,想流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认识登高,她就和眼泪结了缘,高兴了想哭,伤心了想哭,在一起想哭,分手了,成了仇人还是想哭。有时候她会沮丧地想,是上辈子欠了登高什么,这辈子要还前世的孽债?陈冰如的睡眠变得异常糟糕,经常半夜哭醒,醒来就不再睡,睁着眼睛,傻傻的,痴痴的,苦想。但她想不出答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东窗一点儿一点儿地变白。为此,她憔悴了!

冷静下来,陈冰如的仇恨在增加,在升温,在酝酿杀机。从小她就是这种性格,谁要是得罪了她,一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如果她认为有必要,代价还要加倍。记得小时候,父亲有一次无意中训了她一句,她就把父亲的案卷偷走,拿到后花园中埋掉。到了开庭之日,父亲因为找不到案卷,大为尴尬。母亲的鞋,乔书吏的笔墨纸砚,济南知府的官帽,甚至巡抚的水烟袋……都是她的报复对象。

现在,轮到她报复登高了。

其实,和登科上床也是陈冰如设计好的。对登高来说,来自亲兄弟的伤害,才最有杀伤力。想想吧,自个儿的女人,让亲兄弟故意给睡了,登高会怎么想?会不会心头流血?陈冰如相信自个儿的魅力,登高不会不在乎,一定会心疼得要死。陈冰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你好受了,我还报复什么?那不成爱你了吗?陈冰如知道,被辜负的爱,没了结果,没了互动,就变成了恨。爱和恨没有界限,手心是爱,手背就是恨,就这么简单。一切都是登高自个儿选择的,你这样选择了,我就这样依从,我陈冰如不是木头,不是没有反抗能力的小猫小狗,而是一个官家的大小姐。陈冰如就是一根钉子,能穿透人的内心,也能把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登高,你就好好地等着吧。

这些天,陈冰如没闲着。她不断地往外写信。先是写了几封告密信,分别递送山东巡抚衙门和济南知府衙门;又写了几封攀亲信,分别递给了淳亲王和总理大臣袁世凯。在这些信中,陈冰如反复陈述的就是一件事——诸城革命党活动猖獗,朝廷要派专员剿灭,否则必成心头大患。山东巡抚衙门先有回信,声称除委任登科全权署理诸城剿匪事宜外,还将有一个道台择日赶赴诸城,协助登科办理相关要务。昨天,济南知府衙门也回了信,知府黄曾源宣称,除了济南府尉衙门的捕快归登科统一调度外,周围各县的捕快,也一并划归登科调遣。知府力求上下同心,共同剿除乱党,以求天下太平。

陈冰如暗自兴奋,这样一来,登科的权力就大于知县,相当于半个道台了。对此,朝廷不会视而不见,用不了多久,登科就会被擢升,如果运气好,连升三级,就是正五品,可以出任济南知府了。陈冰如又想,如果稍微委屈一下,本小姐就是知府家眷,响当当的官太太了。看登科的活泛劲儿,将来封妻荫子绝对不成问题,再加上陈家的势力,做到总理大臣也说不定哩。

陈冰如告诉登科,演出结束后,剧团会马上撤回旺兴村。应该抢先进入旺兴,趁乱劫走登高,等剧团的人反应过来,登高已经到了诸城。登科看了看陈冰如,赞同地说,唔,你果真是女中豪杰,想事情比我还细,就这样办。陈冰如说,登科,毕竟是害你大哥,你下得了手?登科说,上谕在,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登科看看旺兴的方向,低沉地下令,马上出发。

十五里山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正是子夜时分,旺兴一片静谧,连声狗吠也听不到。登科冷着脸,指挥手下悄然进入旺兴。

农民队伍很快走进旺兴,没有异样,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刘会宇和闫二辣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当晚的演出。刘会宇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参加这样的演出,能为咱老百姓说几句心里话,能让农民觉醒,太让我高兴了。我一路上都在问自个儿,这是真的吗?闫二辣粗声大气地说,你做梦呢,你还没醒呢,来,让我掐一把,你知不知道疼啊?闫二辣真的伸手掐了刘会宇一把,刘会宇憨笑着说,不疼,不知道疼了,乐晕了。

谁也没发现土墙后,登科那半遮半掩的一张瘦脸。

接着,登高和六岁红走进了农民学校的大门。六岁红说,我在处理卖身那场戏时,我看到你在抹眼睛,登高,你真哭了吗?登高说,是啊,我真哭了,你演得那么好,我没办法不哭。六岁红又说,不是我演的好,而是你的戏写得好。有这么好的戏,叫个演员就能演出彩儿来。登高,你接下来会写什么?能和你合作,真好。登高笑了笑,真诚地说,我也这样想,能和郝家班合作,真好。

两人进了登高的房间,随即关上了门。灯亮了一下,但不知为什么,很快就灭了。墙外的登科冷笑一下,暗想,死到临头了,还没忘了风流,老大呀老大,你这辈子算是死在女人手中了。

登科一挥手,四个身手敏捷的捕快便翻过墙头,沿着墙角,扑向登高的房间。一个捕快用小刀拨开登高的房门,门开了,四个捕快鱼贯而入。稍顷,屋子里传出一声女人的低叫,接着,两人抬一个,分别按原路返回。登科上前摸了摸登高的脖子,低声问,出手重不重?一个捕快说,不重,半个时辰就醒。登科说,好,抬走。

一盏油灯忽忽闪闪,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身上很冷,不时地打着哆嗦。蓦地,登高醒了。他想站起来走走,可是,身上似乎绑着绳子,动也动不了。这是哪儿?梦中吗?想想,好像刚从石桥演出归来,进了门,和六岁红说着话,噢,六岁红点上了灯,又吹灭了它。六岁红抱住自个儿,亲了一口,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地中间,好像站了很久,然后……

登高一激灵,马上警觉起来。这是哪儿?麻风村吗?登科到底想干什么呢?又想下最后通牒?头有些疼,嗡嗡直响。天却迟迟不亮,大风吹进这间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冻得登高直打哆嗦。登高忍不住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声。登高拼命扭动身子,试图用活动来御寒。动了一会儿,似乎暖一些了。登高慢慢地合上眼睛,轻轻地睡去。

再次醒来,一抹日光直直地照在登高身上。登高感到了炉火的暖意,也闻到了诱人的菜香。登高扭动脖子,四下看看,发现已经被人抬到另一间屋子里,这里有炕,有镶了玻璃的窗户,有通红的炭火,还有一张大大的饭桌,上面摆着十几个热腾腾的菜碗。有人在身后说,醒了?不用回头,登高也知道是登科。登高想,嗬,这个臭小子终于出现了。登高说,老二,我跑不了,你把我解开好不好?登科说,行啊。便上前解了登高身上的绳子。登科说,这些人,连我哥哥也敢绑,看我不收拾他们。登高说,收拾人家干什么?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登科一笑,温和地说,那也是。

喝着酒,说些闲话,登科忽然双手掩面,痛哭起来。登高诧异地说,老二,你这是……登科哭了一会儿,才揩掉泪水说,大哥,我就不明白,革命党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什么就死心塌地跟了他们呢?我不瞒你,今个儿早晨,上峰来了死命令,如果你不回头,十天之后,你就得死。大哥,兄弟求你了,你回头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

有一盏茶的工夫,登高没有说话。他知道,登科是向他摊牌了。不到万不得已,登科不可能以死要挟。毕竟是兄弟,一母所生,不同外人。登科心狠手毒,可是,在对朝廷的事务上,他不会急着置亲哥哥于死地。登高镇定一下精神,便开口说道,兄弟,感到为难了?登科猛地喝下一杯酒,悲切地说,大哥,我是你兄弟,事关生死,我怎么能不为难呢?哥,别固执了,只要你点个头,朝廷那边,兄弟去说,保你平安无事。登高微笑着看着登科,并不急着表态。登科说,哥,我跟你说实话吧,以革命党那点儿人马,根本不是朝廷的对手,你们赢不了。与其白白送死,为什么不及早回头呢?登高还是微笑着,吃菜,喝酒。登科不时把好吃的菜送到登高面前,语气更为关切。登科说,哥,上峰说,如果你今天不给我一个准话儿,明天,你就得去诸城……你要坐死囚车去!登高正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块鸡腿,听登科这样说,他头也不抬地说,好的好的,就坐死囚车去吧,我不挑拣的。登科瞪大了眼睛,半天才说,你说什么?

登高什么也不说了,只顾着埋头吃喝。酒喝得少,菜吃得多。专吃肉,专吃好肉。吃得风卷残云,吃得狼吞虎咽。足足吃了半个时辰,登高打了一个饱嗝,才放下了筷子。登高说,好饱。登科说,你怎么没心没肺的?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喝?登高说,唔,再不吃,进了牢里就吃不到了。登科气得浑身颤抖,连喝几杯酒都止不住。

登高忽然想起了六岁红,便问,登科,六岁红呢?登科看了看登高,坏笑着说,要不要我把她送到你这儿来?登高说,我问你她在哪儿?登科说,我的人带着一营官兵,把旺兴围起来了,她们现在都在旺兴,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登高说,能不能把我也送回旺兴?登科说,不行,你除了回头,只能去诸城。登高说,那行,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我睡了。

屋子里只剩下登高一人,登高并没入睡,而是快速地思考着一些问题。登科说的话,有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他要逐一甄别。登科一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不小心,就落入他设好的圈套。不过,登高有一点还是自信的,从小到大,他一直没在智慧上输给登科。

登高从头到尾理了理登科的话,他认定,登科没说谎,济南府或者山东省,肯定有官员干预了诸城革命党的事情,这就是说,自个儿也许真的面临牺牲。登高觉得头脑中就像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就冷静下来。他不无遗憾地想,真的要死了吗?

死亡意味着所有的个体生物活动彻底地结束了。作为一个革命党人,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个儿的工作还没有做完,旺兴还有三百多人被清兵包围,危在旦夕。六岁红、刘会宇、闫二辣、郝班主等人此时群龙无首,一定会焦急万分。怎么办呢?谁能帮他们逃出死地,逃向新生呢?登高想到了和尚,如果和尚在,他一定有办法让六岁红他们逃跑。他又想起了卢大头,如果卢大头也在旺兴,他同样会把旺兴的同志们带到安全地带。可是,这个来去无踪的卢大头,他在哪儿呢?登高乐观地想,演出当晚,他曾看到过卢大头,还交谈了很长时间,卢大头当时曾预言,清政府要对他和旺兴的同志们下手了,劝他马上离开,他拒绝了。他怎么能丢下同志们,自行逃走呢?革命党人首先要顾全大局,不能以一己之利,牺牲大家的利益。

不知为什么,登高突然想起了父母,心头一梗,他再也止不住眼泪了。他知道,为爹娘哭泣,不能算作软弱,登高剧烈地抽泣起来,心揪成一团,疼得要裂开。哭了半个时辰,登高一抹眼睛,自嘲地说,扯淡,哭什么?哭就能推翻清政府了吗?哭就能革命成功了吗?革命者,不要脆弱。登高站起来,把杯中酒喝光,昂着头说,爹,娘,儿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儿再为你们尽孝。

第二天一早,他被解送到诸城,关进县府大牢。

井改子给知秋送饭,似乎无意说到了登高。井改子说,大哥在诸城大牢里,不知有没有人送饭。

知秋顿时跳了起来。

被关了四十天,知秋时时刻刻都想逃出去,只是娘这些天加紧了防范,门窗都钉上了铁条,知秋手无长物,只能对着窗户空叹。这间屋子只有井改子可以出入,可是这个臭女人生怕老太太怪罪,硬是话都不和知秋说。听说大哥被抓,知秋觉得奇怪,旺兴人多势众,大哥是怎样被抓的呢?

知秋决定逃出去,一定要到诸城去救出大哥。已经没有了和尚,不能再没了大哥。这些天,知秋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忆着大哥的言行,越想越觉得大哥伟大,越想越觉得大哥是个千古难觅的大英雄。想想吧,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是尽想着自个儿?可大哥偏偏总想着别人,时刻都把民众的利益放在心上。

想完了大哥,知秋又想和尚。

在知秋的心里,和尚比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好。在这一点上,大哥也不如和尚好呢。想到那个,知秋的脸上马上飞起红晕,心跳得像擂鼓,气儿都喘不匀了。知秋太喜欢做女人了,那时候,女人就是一朵花,在男人的呵护下艳丽地开放。开了花的女人,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想唱,想跳,想在野地里飞跑。

知秋想到和尚惨死在二哥手中,便对二哥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二哥呀二哥,你干吗要杀死和尚呢?你不知道和尚是你的亲妹夫吗?眼下,这个该死的刽子手,又要害大哥了。不行,不能让二哥的阴谋得逞。

知秋眼睛转了几转,马上有了主意。

吃晚饭的时辰,知秋开始呻吟。是那种痛苦的呻吟,听上去,就像被人打成了重伤,有气无力,眼看就要活不成了。接着,知秋听到了井改子的脚步,她叫得更响了。井改子慌忙开了门,扑进来扶起知秋,一迭声儿地问,知秋知秋,你怎么啦?知秋气若游丝地说,二嫂,我可能不行了。井改子却说,知秋,你说什么?知秋说,我快不行了,我疼。井改子说,你叫我二嫂?知秋差一点儿笑出声儿来,嘴里仍然痛不欲生地说,二嫂,快救救我。井改子转身跑出去了。

没多久,井改子带着来宝和另一个长工,抬着担架进来。来宝把知秋抱到担架上,井改子前边引着,一路往大门外走去。风很大,天上还飘着小雪,几个人的脚步声,听着让知秋耳朵直痒。知秋躺在担架上,心里乐开了花。一直想逃出家门,现在终于成行了,这太好了,这比过年还让人兴奋。这么想着,担架忽然停了。井改子在旁边说,来宝,你们回去吧,我有话跟小姐说。来宝说,小姐她……井改子说,别说废话,快回去。来宝领着长工,袖着手回去了。

井改子掀开知秋脸上的棉被,不冷不热地说,起来吧,跟我就不用装了。知秋没好气地坐起来,换上一副无赖嘴脸儿,抱着井改子的胳膊说,谁让你是我二嫂呢,我就是和你装,你说行不行吧?井改子叹息一声,沉着脸说,知秋,我以前做梦都想进叶家门,做梦都想做你二嫂,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知秋说,为什么?知秋惹你生气了吗?井改子说,知秋,我没和你生气,你二哥抓了你大哥,你想出去救人,是不?知秋说,是。井改子说,知秋,你在诸城举目无亲,去了也是白去,要不这样,你先到旺兴去,我先去见你二哥,我就是拼上死,也要让你二哥放人。知秋说,那你要快呀,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二天一早,井改子真的去了诸城。到县衙门一打听,登高在诸城大牢。井改子赶过去,拉住一个小牢子,掏出一锭银子,眉开眼笑地说,知道我是谁吧?我不让你为难,叶大人有怪罪,我顶着行不?小牢子说,只要别让我为难,没问题。

走进牢内,井改子的心便揪紧了。一刹那间,井改子便相信这个世界真有地狱。阴暗,潮湿,寒冷,无边无沿的恐惧!这就是井改子对诸城县大牢的印象。走着走着,井改子尖叫起来——一只硕大的老鼠怪叫着,蹿过井改子面前的木门,撞得一条铁链哗啦啦直响。好像走了很长的路,井改子终于看到了登高那张熟悉的脸。井改子暗暗称奇,关进牢里,这人还是一派风光气象,没瘦,也没慌乱,端坐在一堆稻草上,微闭着眼睛。井改子掏出几个龙洋,塞到小牢子手上,低声吩咐,兄弟,去帮我买只烧鸡,再买些好酒好菜,快点儿带进来,好不好?小牢子说,门外就有,稍等就得。等小牢子走了,井改子轻声叫道,大哥!

登高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井改子正双手扶着木栅,一脸悲戚地望着他。他轻松地笑着说,改子,你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井改子说,登科派人往家送了信,他本想让娘来劝劝你,我把消息压下了,我想先来看看情况,要行,就把你救出去。登高却说,改子,这可能不行,这一次,不是登科在作怪,而是他上峰下令抓我。你也知道,我是诸城最大的革命党,我的身份,已经不在登科的控制之内了。井改子的眼泪流下来,说话也带上了哭腔儿。井改子说,那也不能让抓就抓呀,毕竟咱是一家人哪!登高说,登科事先和我谈过,作为兄弟,他已经做了该做的了,是我不听劝,革命不是过家家,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我铁了心为革命献身,这怪不得任何人。井改子慢慢地蹲下来,摸摸手边的稻草,低声问,大哥,这里冷吗?登高说,非常冷,但没什么。我连生死都不顾了,还怕冷吗?井改子说,那谁给你送饭?登高说,没人送饭,咳,这也没关系了,反正是死,饿死更好,可保全尸了。井改子看到小牢子提着一个食盒走来,便说,大哥,我准备了一点儿吃食,你好歹将就一下,好不好?

登高听说有食物,马上走到木栅边,扭着头,向小牢子那边望。等小牢子走近,登高伸手接过食盒,抓起烧鸡就往嘴里塞。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两顿没吃饭了,肚里没食物,身上冷得更厉害。

过了好久,登高终于吃饱了。井改子说,大哥,你看这事儿有没有通融?我手上还有一笔钱,只要能救下你,我会全部用上。大哥,叶家不能没有你,你给我一个主意吧。登高说,不必了,这事没得谈,谁也不会把自个儿的前程与一个谋反者搅在一起。井改子说,大哥,朝廷的官我见多了,哪一个不贪?为了钱,什么事儿不干?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就让我试试吧?登高说,不必。救我一个,救不了众多的革命志士。旺兴还被围着三百多人,全省以及全国更不知有多少,救不过来。为了民众能早日觉醒,我叶登高死了,值。改子,我希望你能认清形势,积极投身革命,不要为了一个所谓的名份,丢了做人的原则。人活着,始终要有气节,光为自个儿活着,没意思。帮狗吃食,那不仅仅没意思,简直就是可耻。

井改子隔着木栅,为登高倒上一杯酒,然后抬起头来,盯着登高说,大哥,我知道,大清这些官,没一个好东西,日子久了,国家非亡不可。可是,大哥,咱能不能先想办法活下来,命是本钱哪。大哥,我是女流,头发长见识短,我寻思着,咱找找登科,毕竟是亲兄弟,再找找陈冰如,怎么说,你们也好过一回,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大哥,你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服一回软,说一回软话儿,过了这道坎儿再说嘛。登高把酒喝了,认真地说,谢谢改子。井改子一喜,大哥,你同意了?登高微笑着说,不行!井改子叫道,大哥!登高说,革命需要我去死,我就要义无反顾地去死,你记得我的话,我死那天,我要唱着歌上菜市口,我不能给革命党人丢脸。改子,你等着看吧,大清朝已经到了灭亡的时刻了,中国的封建统治,也将寿终正寝。井改子已然泣不成声,她隔着木栅抚摸着登高冻黑的手腕,悲切地说,这么多该死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去死?大哥,改子不要你死啊。登高看了看井改子,再次笑了。他对井改子说,改子,听我一句劝,离开登科吧,登科心中没有任何人——爹娘、兄妹、妻儿!你不要伤心,伤心没用,命运不相信眼泪,你可以跟着知秋走,我相信知秋以后必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党人,必有千秋不泯的作为。改子,不要对登科抱任何幻想,这个人,就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就是要把大清政府以及登科这样的人打倒,只有打倒他们,革命才会胜利。

井改子望着登高炯炯有神的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冷风怪叫着,直往牢房里钻。随风飘进来的雪花儿,神鬼不知地落到登高身上,等他发觉,头上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小牢子因为受了井改子的好处,给登高的牢房里送进来一盆炭火,登高才稍稍暖和了一些。登高掐指算算,悄然道,又要过年了。

一盏灯笼出现在牢门口,登高抬起眼睛,看到一个身披绛红斗篷的女人正站在木栅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登高知道谁来了,故意闭上眼睛,不予理睬。

陈冰如站了好久,才让人打开木栅,试探着,跨进来。陈冰如先看了看漏风的墙壁,对身后的小牢子说,为什么不换一间暖和一点儿的房子?这么冷,叶公子岂不是要冻坏了?小牢子说,好好,就办。陈冰如说,你去办,我等着。小牢子转身出去,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又返回来。小牢子说,办好了,换在东边的暖房里,陈小姐可是满意?陈冰如说,行,带他过去吧。登高甩开小牢子,坦然地说,不必了,此处最好。陈冰如说,你呀,属鸭子的,肉烂了,嘴还硬。你跟我装什么?充革命好汉?革命好汉冻不死吗?登高冷笑着说,革命好汉也是人,怎么会冻不死?革命好汉只是不怕死,不像你们这些人,满嘴的仁义道德,却嗜血如命,杀人不眨眼,却口口声声地要让受害者死得舒服些,虚伪如此,也是一绝呀。陈冰如走到登高身边,想了想,也坐下来,伸手摸摸登高的衣服,又说,穿这么少,怎么抵得了长夜凄风?陈冰如一招手,小牢子把一个大包袱递上来。陈冰如接过包袱,细心地打开,把一件肥大的棉袍抖开,披到登高身上。陈冰如说,我想着牢里冷,只管让它大而厚,你穿着不冷就好。等这个官司了了,你扔掉它就是。牢里穿过的东西,不要带出去,不吉利。登高看了看棉袍,眼睛里多了些暖意,登高说,谢了。陈冰如叹息一声,眼睛红了。她说,登高,你真想谢我,就跟我去见爹,你告诉他,你不再革命了,爹拼上这个七品县令不做,也会救你出去。登高舒服地裹着棉袍,不无揶揄地说,为了一个所谓的叛党,丢了大好的前程,那又何必?

风怪叫着,继续往牢房里钻。雪花也执拗地往登高和陈冰如身上飘。陈冰如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拈起一片雪花,放在眼前细细地观察。雪花很薄,很秀丽,很轻灵,像是载满了心事。陈冰如说,登高,我们认识有一年了吧?登高说,不同道,认识一辈子又如何?陈冰如说,登高,我们真的没有缘分了吗?真的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回心转意吗?登高肯定地说,有。陈冰如激动地拉着登高的手说,登高,你快说,什么东西能让你回心转意?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拿到它!登高说,很简单,只要你舍弃你官家小姐的身份,和我一道参加革命,我愿意和你白头偕老。

陈冰如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她在流泪,在饮泣,在独自悲伤。从前,她一直认为没有什么能让她真切地悲伤,而现在,她真切地为眼前这个男人悲伤起来。她想不通,年纪轻轻的登高,留过洋的登高,英俊潇洒的登高,竟会是如此的不进人言,竟会是如此的一意孤行。死到临头了,居然不知悔改。

临来时,陈冰如见过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逼着爹救出登高。登高不能死。登高是她的希望。登高死了,她活着也将寡然无味。爹叹息一声,让陈冰如自个儿去找登高。只有登高回头,一切才有商量。陈冰如没办法了,只能到牢里来求登高。

没想到,大冷的天,在牢房里哭了半个时辰,只换来登高冷冰冰的一句话。登高说,什么都别说了,你回吧,我们谁也犯不着对牛弹琴。陈冰如绝望了,她扑到登高面前,泣不成声。一心想着登高会怜香惜玉,登高却慢慢地闭上眼睛,再也没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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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点心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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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穿越之世界超脱者

    穿越之世界超脱者

    林阳得到杨眉传承,获得穿越世界的能力,崛起并走向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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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兰芽短浸溪,正是一年好时期。苏浅从异世穿越而来,直往架空朝代而去。想她一代彪悍霸道女将军,竟借尸还魂到了个作神恶毒小妇人身上,实属悲催。不过,异世她都活的风生水起,奔个小康有何难,更何况相公好看啊,这谁顶得住。从此之后,作神小妇人变身贤惠小娇妻,手握空间,种田发家,买铺致富,勤劳洗白走巅峰。本文1V1甜宠,爽文,傲娇文,女强男甜,绝壁不坑,还等啥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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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叫陈观水,他有点特别。他曾站在深渊,仰望天堂。但他站在天堂,却注视深渊。我们都是爱国者,只是我们爱国的方式不同。谁道神州无正气,东海还有陈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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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流里三年

    大概就是我的个人想法吧包括我高中经历了的那些事,很真实也很现实的那种话题:学习,交友就放在小说里展现吧还有,小说是第一人称。(没了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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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神今天领证了吗

    微博一向只有新歌发布的沈斐突然发了张照片粉丝顿时炸了从男神的女友粉变成男神女友的粉是什么感受别家打榜打榜打榜我家催婚催婚催婚大家发现B大除了考试几乎没在学校露过面的校草沈斐最近频频出现在学校大家还发现B大让一众追求者望而止步的新晋校花颜年好像有对象了?大家都说颜年性格温和不好接近只有沈斐知道她的肆意妄为世界上最幸运的是,我等了许多年的你,心里恰好也是我。当红顶流歌手x顶级服装设计师全是虚构,切勿考据一个小甜饼有了你,众生皆甜
  • 正阳道主

    正阳道主

    食气者神明不朽,食物者六载春秋。食名者虚空昭昭,食命者因果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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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火影—穿越就是最大的金手指。忍术、幻术无法修炼没关系。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想告诉别人…体术一样可以达到最巅峰。天下万物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八门遁甲之阵——积!
  • 季小姐你又调皮了

    季小姐你又调皮了

    季如初的名字,是余承落心里的那道疤,是他心底里最不可言说的秘密。余承落再次出现在季如初的面前。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在那时候离开,他要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他还在。——“如初,谢谢你肯重新接受我,肯原谅我。”余承落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拄着头,另一只手玩着她的长发。“我怕你没有我会孤独终老。”她抓了一大把薯片扔到了嘴里。“是是是,老婆大人说什么都对,老婆大人最美。”余承落狗腿的坐了起来,双手捏在了她的肩上。“对对对,就是这,疼疼疼!再往下点捶…”——自从有了如初,晚上七点之后,再也见不到余承落应酬。“老婆大人说了,七点之后不回家家法伺候。”自从有了如初,余承落再也不碰酒。“我和老婆大人准备备孕,不能喝酒。”自从有了如初,余承落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消失不见。“如初…”——如果记忆是个罐头,那么我希望它永远不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