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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卢大头不敢相信,登高最亲近的人,竟是吃里扒外的奸细。更不敢相信,砍掉登高左膀右臂的刽子手,竟是登高的嫡亲兄弟登科。俗话说,不怕外鬼,就怕家贼。登高身边家贼成群,再不采取措施,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跟着陈冰如的大车进了摇旗岭,卢大头便率先潜入麻风村,找个隐蔽处藏好。麻风村并不大,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一个山涧里,四周都长着高大的柳树。初冬季节,柳叶儿落了,透空望去,可以看到柳树那纷披的枝条,在日阳下缓缓摇晃。卢大头钻进一户人家的院落,沿着一溜土墙,一直走到窗户底下。靠近窗边时,卢大头用手指醮了点儿口水,轻轻润开窗纸,单眼往屋里看了看。屋里空寂无声,阒无人迹。卢大头便打开窗子,翻窗而入。家里确实没人,看迹象,根本就没人住在里边。卢大头放下心来,盘腿上炕,舒服地闭了闭眼睛。连夜赶路,卢大头的确很累,他往土墙上靠了靠,便合眼睡去。

一阵脚步声,把卢大头惊醒。卢大头从窗户内发现有人进来,把身子一拧,人已到了房梁上。一个黑衣人开门进来,把一些吃食放在灶台上,接着进来一个青衣人,手里抱着一坛酒。黑衣人把一张矮腿桌支在炕上,摆上烧鸡、猪肘子和牛肉,两人就吃喝起来。卢大头凝神听了听外面,除了一丝风声,没有来人的迹象。青衣人说,哎,大哥,你说陈冰如和叶大人是两口子吗?黑衣人说,是什么两口子?我听说陈冰如是叶登科的嫂子。青衣人说,我操,嫂子叶大人也干?黑衣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叶大人这人,如果需要,他娘也照干不误。来来来,喝一个。卢大头在房梁上听到这些话,恨得直咬牙。他一缩身子,轻盈地落到地面。那两人正喝得起劲儿,冷不防面前多出一个活人,都吓了一跳。青衣人说,你……你是谁?卢大头把软剑架在青衣人脖子上,低声喝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青衣人说,见过见过,上个月二十那天,让叶大人杀了,和尚身上还有一张银票,整整六万个龙洋,白花花的。卢大头暗想,看来,银票在登科手上已确凿无疑,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能让叶登科把这笔钱吐出来。卢大头掂出暗藏的飞刀,打进两个公人的心窝儿,藏好尸体,便盘腿上炕,吃喝起来。

这时,外面有了一丝喧哗,卢大头估计,陈冰如可能到了。探头往外望,看到陈冰如下了大车,被登科迎到一座相对堂皇的院落里。梨木大门随即关死,门口还有两个持刀的捕快,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卢大头喝下一杯酒,转身出了房门。伏在房顶,卢大头发现从他所在的这处院落到登科那边,中间隔着三户人家。都是飞檐拱顶,青砖围墙。每个院落里都有成排的大柳树,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栅栏。这些树给卢大头的行动提供了方便,他没费劲儿就靠近了登科的住处。

从后墙脚落了地,卢大头暗暗赞道,好去处!一色的条石铺地,青砖砌墙,院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样样不缺;石桌石凳,错落有致,九曲回廊,井井有条。三进院子,进进都有特色,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妥帖。再看房屋,更让卢大头惊叹。晋式雕砖,苏式画栋,江南风格的嵌花木门窗,透着豪华富贵,透着风雅雍容,每个院子正中都有一棵体态充盈的桂树,窗前必有一丛修竹,看着就会心意盎然。此时,卢大头顾不上细看这些景致,而是高度留神四周的动静。幸好无人走动,让卢大头顺利潜入内宅,躲在影壁下的花缸后面,伺机而动。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日光渐弱,卢大头确信四下无人,便靠近窗下,凝神细听室内的动静。甫一定神,却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暧昧声响。卢大头暗骂,狗男女,却在这里厮会。只听床架有节奏地响,一个女子的呻吟之声隐约不断。卢大头轻轻跃起,攀住回廊中的一根横梁,一个鹞子翻身,躲进回廊顶部的暗槽,根据经验,用不了多久,这对男女必有一个会离房而去。

不出卢大头所料,半个时辰后,登科急急地走向前院,稍后,陈冰如也拍拍打打地尾随而去。卢大头溜进那间房子,躲在门后,细细地观察着室内的布局。这里显然是登科平时的睡房,衣架上的衣服,便是明证。卢大头细心地捏过衣服的口袋,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获。北墙下有一张八仙桌,上面的抽屉上加了锁。卢大头从靴缝中拔出一根铁丝,捣腾几下,锁开了,里面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并无值钱的物件。卢大头快速地巡视屋内,极力要判断出藏银票的地方。可是,床上地下,四面砖墙,连褥子下面都细细地翻过,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卢大头抹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暗忖,难道登科这家伙还有一个书房?

不过,卢大头对此行还是十分满意,毕竟陈冰如与叶登科的不正当关系,已经得到了证实。试想,登高面前藏着一个如此危险的敌人,这对诸城革命工作的威胁,将可想而知。卢大头不敢在登科的屋子里久留,窥视一下门外,马上溜到房东的假山后。越过这座假山,就到了后院的墙下。卢大头飞身上墙,身子在墙头上打个旋儿,干净利落地下到地面,溜回了先前藏身的那户人家。先前的酒肉还在,卢大头抓了几块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又倒了一杯酒,猛地喝下去。觉得肚子有些饱了,才坐下来,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卢大头想,陈冰如不会在麻风村久留,今晚或者明早,她一定会乘车离去。为了掩人耳目,登科也未见得派人护送,这样,就有了下手的机会。卢大头决定抢在陈冰如回到旺兴之前,将她除掉。

卢大头把那两具尸体背到屋后埋了,再将剩余的酒肉打包,带在身上,又找了一把大锁,把那间房子锁好。这时天已黑下来,卢大头越墙而出,大步奔向村外的山道。十几里外,那条山道通过一条险要的崖缝,卢大头就在崖缝的出口处守着,一俟陈冰如过来,就下手干掉她。卢大头了解自己,对待敌人或仇家,他一向心狠手辣,决不会手软。

等了一夜,一直未见陈冰如到来,卢大头找了个背风的山窝点火取暖。幸好有酒肉,卢大头吃饱喝足,靠在山石上小睡。忽然,一阵马蹄声得得传来。卢大头用石头压住火堆,跳到山崖上张望。已是后半夜,天空倒挂着一轮残月,借着一丝微光,卢大头看到山道上过来一辆马车。卢大头等那马车走近,便凌空跳下来,持刀拦住马车的去路。

马车停下了,赶车人战战兢兢地问道,什……什么人?卢大头喝问,你是什么人?赶车人说,我们是到前面村里找郎中的病人,请问好汉,是图财还是要命?卢大头用刀挑开车帘,对车内两个女人大声说,给我出来。瘦小的女人下了车,一溜烟儿地逃向车后,另一个女人戴着面罩,磨磨蹭蹭地往车下挪,待挪到车厢口,忽然拔出一把长刀,迎面向卢大头刺来。卢大头避过刀锋,挥刀格挡,那人跳下车,和卢大头厮打成一团。卢大头发觉对方刀法奇特,武功决不在他之下。于是不敢怠慢,急用一招秋风扫落叶,挑掉了那人的面罩。借着残月的微光,卢大头认出这人却是登科。看来,登科已经觉察到手下失踪,便来了一招李代桃僵,追到这里来了。

正打得不可开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卢大头知道,这是登科的援兵到了。卢大头一刀虚劈下去,甩手扔出一个手雷,一声爆响,浓浓的烟雾迅即升起,登科不知就里,只好后退几步,待浓烟散尽,哪里还有卢大头的影子!

卢大头不敢走大路,抄小路住进了石埠子镇外的齐家饭庄。早年曾和这家的掌柜相熟,住在这里,卢大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半夜里,卢大头酒足饭饱,睡得正香,门一开,齐掌柜引着任千总,带着一群兵丁进来,三下五除二,把卢大头绑得像个粽子。绳子绑得紧,卢大头被勒得哇哇叫着醒来,见到一脸横肉的任千总,卢大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卢大头骂道,齐老六,你竟敢告我,让你他娘的不得好死。任千总哈哈大笑说,走,回县里。齐掌柜跟在后边,低三下四地问,任千总,我这赏钱……不料任千总回手一个耳光,打得齐掌柜眼冒金星。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迹象,知秋却突然失踪了。登高得知消息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当时,刘会宇急匆匆地跑进来,让知秋去买米。自从陈冰如走了,买米的事便落到了知秋身上。左找右找不见人,刘会宇便来找登高。这几天,登高正在构思一个新剧本,几乎足不出户,见刘会宇一脸焦急,他马上扔下笔,往知秋的房中走去。

房门开着,堂屋的地上,掉了一件衣裳。睡房的桌子上,还残留着几枚铜板。登高当时就有一个预感,知秋可能离开了旺兴。一问当值的学生,果然看到知秋昨天挽着一个包袱,往摇旗岭方向走。登高惊出一身冷汗,半晌没出一声。刘会宇悄悄地劝道,登高,知秋去了摇旗岭,应该不会出事儿,毕竟是知秋的二哥,二少爷应该不会对知秋下手。

登高心里没底,须知,登科连救命恩人都敢杀,对一个从小就和他不和的妹妹,更应该下得了手。何况,知秋还是来自于旺兴。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大义灭亲也在所难免。想到这儿,登高决定亲自去一趟麻风村,有些话,还是当面和登科说清楚为好。

刘会宇一听登高的决定,脸色马上变了。他叫来闫二辣和六岁红,把登高堵在屋里,死活也不让他出去。六岁红说,登高,你是旺兴的首领,你这么莽撞,万一有个闪失,以后的事情还办得下去吗?登高说,革命就得有牺牲,这很正常。六岁红说,可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牺牲,说白了就是送死。有这样革命的吗?革命就是不要智慧?就是蛮干?登高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自从和尚出事,登高一直想着报复。可是,宋掌柜带来上级指示,他不能贸然行动。登科不是一般人,登科既是他的亲弟弟,也是穷凶极恶的敌人,弄不好,损兵折将不说,还会打击诸城民众的革命热情。现在的革命局面来之不易,只能极力巩固,不能有任何损害与动摇。因此,对登科的报复行动,只好一拖再拖。登高问过自个儿,如果出现报复登科的机会,你能不能下得去手,登高很坚定地说,我能。干革命就是要有大义灭亲的精神,没有这种特质,就不要混迹于革命队伍,须知,革命没有任何资本可以捞取。毫不犹豫地对登科下手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成为革命道路上的一块巨大的绊脚石,对于这种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障碍,谁不勇敢地去清理,谁就是历史的罪人。

拗到最后,六岁红说,要不,我跟你去一趟,排戏的事情,让我爹操心一下。登高说,好吧,麻风村的事情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你回去打扮一下,我们明早儿出发。

日上东山时,登高和六岁红上路了。

天很冷,北风嗖嗖地迎面刮来,像针刺一般疼痛。登高扮成一个新郎,身上穿着对襟的马褂,脚上是千层底的傻鞋,一条辫子是郝班主扮戏用的,倒也梳理得油光锃亮。登高没忘了搭上郝班主的钱褡子,里面胡乱地塞着一些银洋,随着脚步,银洋不时发出一阵碎响。六岁红则一身绛红,小巧的鞋子也是红缎子纳的。像诸城县平常的小媳妇一样,六岁红侧身坐在毛驴身上,头上扎着红围巾,挽在胳膊上的包袱不知装了什么,显得鼓鼓囊囊,很有财气的样子。登高看看六岁红,再看看自个儿,笑着说,这要是遇到不认识的人,还真以为是回门儿的小夫妻呢。六岁红说,就是,要是真的多好,让人眼热呢。登高听出六岁红话里有骨头,就不再搭腔。

六岁红把头上的围巾解开,冲登高一笑,玩笑地说,当家的,累不?要不你骑驴,我下来走着?登高也顺着六岁红的笑话说,媳妇儿,不用了,还是当家的走着,你驴上坐着。六岁红轻轻地哼起了一段吕剧,登高知道这段戏,名字叫《回门》。六岁红唱得婉转悠扬,登高听得入了迷,不由得夸赞说,唱得真好。六岁红说,好吗?天天听会不会烦?登高说,这是艺术,怎么会烦?说到艺术,登高又说,可惜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很多珍贵的东西都要失传了,政府腐败,官员无能,把个好端端的国家给毁了。六岁红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不怕了,革命党很快就会把大清国推翻,丢掉的东西,咱再找回来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心头不禁一亮。登高暗想,这女子真是与众不同,看问题豁达大度,让人敬佩。

登高忽然想到了陈冰如,想到了与陈冰如有关的那些美好记忆。一丝复杂的情感涌上了登高心头,让他暂时陷入沉默。平心而论,登高一直深爱着陈冰如,若不是自个儿独特的革命身份,也许现在该成亲了。初冬时节,新生无事,两人可以躲在温暖的睡房中猫冬。凭两人的默契,那将是何等激烈而温柔的折腾——炕头被角、柜前门后、桌子凳子都将是他们相爱的地方。他们可以打破新生多年形成的陈规陋习,变成新生的生活典范。陈冰如的容貌、气质、聪慧无与伦比,陈冰如的果敢、冷静与见识更是无人能及。本来登高以为,他可以把陈冰如引领上革命道路,却不料,六岁红一个并不过分的拥抱,竟然把陈冰如推到了革命的对立面。按理说,官家出身的陈冰如应该来闹一闹,哭一哭,甚至会和六岁红大打出手。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陈冰如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一如既往地和登高做爱亲热。平静之后,却酝酿了天大的阴谋,竟然暗地里纠结了登科,残忍地杀害了和尚,抢走了旺兴赖以生存的六万龙洋。那岂止旺兴的粮草,也是革命的本钱,更是叶家的田产!五千五百多亩好地的抵押,将使叶家几代人的奋斗付诸东流。

现在,登高并不记恨陈冰如,也不记恨登科。他们都有出手的理由,都有相互纠结的缘由。要怪只能怪自个儿,和尚拿着那么大一笔钱,为什么不派人暗地保护呢?当初为什么就没想到陈冰如与登科会有这种毒招呢?登高想,如果说记恨,那就记恨自个儿好了,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这个血的教训,登高终生都会追悔莫及。

登高明白,下一步,情况会更为恶劣。朝廷开始清党,革命党人的活动空间将不断被官府压缩。随着屠杀的升级,人心惶惶,旺兴的民众队伍势必会削减,除了刘会宇和闫二辣这些骨干,恐怕大多数人要走掉。那时,诸城县尉衙门的目光将会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危险就大了。为了长远打算,登高有必要和登科谈谈,他要让登科清楚一点,只有推翻眼下这个腐败透顶的满清政府,中国才能真正实现国富民强。从小到大,登科一直听他的,如今他留过洋,上过日本的大学,知识与道理比先前翻了许多倍,假以时日,登高完全有把握说服登科。

登高看了看六岁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要是遇到清廷鹰犬,你会不会怕?六岁红说,我虽是女流,也不会怕。登高又问,要是生命有危险,你也不怕?六岁红看了看登高说,不怕。

登高感到口渴了,六岁红便摘下挂在驴背上的水壶,拧开盖子让登高喝水。登高举目四望,心情豪迈万分。想想富饶美丽的齐鲁大地即将出现喜人的革命形势,想想诸城马上就要回到民众的怀抱,更是信心倍增,激情澎湃。登高说,六岁红,你再唱几句戏吧,我想听哩。

六岁红看看登高,再看看远天和大地,轻轻地哼起了一支动听的沂蒙小调儿——

人人那个都说哎,诸城县好哎

诸城那个平原啊,好啊风光哎

六岁红用的是民歌调儿,拖着长长的高音,那声音像是一条银线,一直飞上九霄。登高觉得天上的云也在唱,风也在唱,后来,六岁红越唱越响,登高觉得蓝天深处也回荡着六岁红的歌声!

六岁红的脸上挂着一团美丽的胭脂红,眼睛像揉进了日阳儿,亮得炫目。此时登高才发现,六岁红有着异乎寻常的美白皮肤,借着清爽的日光,可以看到六岁红皮下的血管,一条条清晰可见。六岁红还有一口好牙,微笑时闪着迷人白光。登高看得发呆,不禁笑说,六岁红,你可真是一个少见的美人呢。六岁红见惯不惊地说,你才发现?唉,平常你都是什么眼神啊?服了你了。

渐渐地进入了摇旗岭,山道开始险峻起来。六岁红下了驴,靠着登高慢慢地走。六岁红不常进山,对山中的一切都倍感好奇。六岁红走了一会儿,便说渴了,要登高为她到涧中找水。登高说,咱不带水了吗?还是不要乱走的好,这是山里,不比旺兴。六岁红却十分任性地拐进一条山沟,叫也叫不住。这里山陡林密,静寂怕人。六岁红三步两步,已走得没了踪影。登高怕她出事,只好牵着驴,大步跟上。刚刚追上六岁红,就听到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登高捏住驴嘴,和六岁红找了一个树丛藏好。登高轻轻地探出头,见一队官兵正疯狂地打马而来。登高发现官兵当中有一个人倒绑着双手,细细看来,竟叫出了声儿。登高说,哎呀,卢大头怎么让人抓了……

登高看得没错,那人正是卢大头。登高想,卢大头在栾劲手下工作,怎么会在诸城被捕呢?难道这事儿也和登科有关?卢大头一向负责秘密交通,他出现在诸城,是不是登科已经破获了诸城至济南之间的联络通道?

傍晚时分,登高把毛驴牵到了五龙背村,住在远房亲戚王三木匠家里。王三木匠夫妇杀鸡杀鹅,款待登高和六岁红。从王三木匠媳妇嘴里,登高知道登科一夜之间,血洗麻风村三百口人,残忍程度,令人发指。

吃过了晚饭,王三木匠就让媳妇儿把登高和六岁红安排在东间,六岁红往炕上一躺,两只会说话的眼睛盯住登高,一眨,又一眨。登高没见过这样多情的眼睛,心随着那双眼睛,一跳,又一跳。他暗暗说,叶登高,你可要挺住。六岁红说,登高,来呀。六岁红是用唱戏念白的腔调儿说的,原汁原味的韵律,让登高不免心旌摇曳。登高站起来,慢慢地向六岁红身边走去。六岁红说,哎,吹灯。登高回头吹熄了灯,屋子里瞬间暗下来。六岁红拍拍炕沿,为登高指示了方向。六岁红说,来,这里。

登高慢慢向声音所在的方向走去,他已感觉到六岁红那滚烫的躯体,向他发出了强烈的召唤。可是头脑里另一个登高却在说,不要,登高,别把革命和感情混为一谈,特别是你,作为上级,不能随意与下级有染,那是要出大事的。

登高停住了脚步。

登高不断地自问,我是进,还是退?是直面六岁红,还是回避?登高好矛盾,好复杂。他喜欢六岁红,很想亲近六岁红那雪白的身体,很想亲亲六岁红那多情而热烈的眼睛。可是,他又被理智拉住脚步,每向前挪动一步,都要付出艰苦的努力。

六岁红又拍拍炕沿,这一次,六岁红拍得很响,在登高听来,那已不是在敲,而是在砸了。六岁红不说话,只用身体在呼唤。登高也不说话,他怕一开口,自个儿就会全面崩溃。登高不无悲壮地想,拜倒在六岁红的石榴裙下,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把六岁红视为最大的艳遇。

登高正犹豫着,感觉六岁红跳下了炕,脚步重重地向他奔来。登高未及反应,已经被六岁红拦腰抱住。六岁红低低地叫了一声登高,准确地找到了登高的嘴唇,轻轻地触碰过,就大胆地吻住了他。登高觉得体内的一切理智全部崩塌,熊熊大火瞬间燃起,眼见就要玉石俱焚了。六岁红像软藤般迅疾地缠上来,两腿一盘,便上了登高的身子。柔软的胳膊,绕在登高的脖子上,一线香馨的气息在登高颈间缭绕。登高亲了亲六岁红的颈间,轻轻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王三木匠忽然敲起了窗户。王三木匠说,兄弟,可能有官兵进来了,你们要不要躲躲?登高说,六岁红,快躲起来。登高白天已经看准了地形,屋后的一个石窝儿正好可以藏下一个人。六岁红是女人,且年轻漂亮,不能让她落入官兵之手。自古以来,兵匪难分,这种环境遇到官兵,无论如何也难以自保。

六岁红刚刚到石窝子里藏好,王三木匠家的门就被砸开了。随着寒风,一队官兵举着火把,恶狼般扑进来。为首的把总用火把照照登高,不阴不阳地说,这位新郎官儿,这是从哪里来的呀?新娘子呢?也不叫出来让爷近便近便!登高说,不知兵爷是哪个营里的?本人是新生叶家的大少爷,我叫叶登高。那把总一听,立刻收起傲慢,大声说,叶登科叶大人是你什么人?登高说,是舍弟。把总一使眼色,一个兵丁便跑出去。没过多久,门一响,一个瘦长的男人随即进来。那人说,谁这么大胆,敢冒充我大哥,不想活了?

登高一听就知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二弟叶登科。他轻轻地掸掸身上的灰尘,坦然坐在炕沿上。等登科进来,登高不卑不亢地说,老二,你这深更半夜的,搞的哪一出啊?你知不知道,这是王三哥家?三哥家你也能砸门拍窗不分轻重吗?

登科看到登高,脸上旋即挂出笑容,他抢上前给大哥请了个安,亲热无比地说,哎呀大哥,真是你呀,你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看,弄误会了不是?

登科站起来,拉住登高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把总看来,这无疑是兄弟之间的亲热,只有叶氏兄弟知道,这一握有着另一层不可示人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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