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走进那条小街时,正是傍晚时分。
雨骤然停了,风将云狠狠撕扯开来,露出一个流黄的蛋心似的太阳,重重地坠在树梢之上,将那树那云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积水一路蜿蜒地朝着低洼之地流去,顺势将街面洗过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季的夹竹桃,被雨惊醒,顷刻之间已是满树繁花。
小灯提着裤腿,踮着脚尖,避开路边的雨水,朝着一幢楼房走去。走到对过的时候,小灯却突然停住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看过去,那楼已经老旧了,外墙的马赛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尘染成了灰黄,一如老烟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窗架大约是重漆过的,白色的油漆爆了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灰褐。阳台的设计还依稀看得出最初的费心,只是那些由大肚瓶似的小廊柱连接起来的围栏,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
阳台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妇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蓝碎花的长袖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处绽开了一些细长的皱纹。妇人弯腰的时候有些费力,手一滑,一个瓦盆咣啷一声跌在地上摔碎了。妇人骂了一句天杀的,就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起来:
“念登,给奶奶拿扫帚来。”
妇人的嗓门虽有些嘶哑,却依旧响亮,穿云裂帛的,震得一街嘤嗡作响。
阳台里就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十来岁的样子,长得极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后。男孩提着一个簸箕,女孩拿着一把扫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里的扫帚塞给男孩,说纪登你去扫地。男孩拿了扫帚,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奶奶是叫你扫的。女孩靠在门上,将眉眼立了起来,指着男孩的眉心说:“你扫还是不扫?说话。”男孩就立时噤了声。
妇人拿过扫帚,轻轻地拍了女孩一下,骂道:“念登你个丫头,忒霸道了些。”
妇人正欲弯腰扫地,屋里冲出来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男人一把抢过扫帚,蹙着眉毛说:“你的腰!怎么这么不听劝。你一躺倒,谁管得了你?”
妇人就松了手,靠在门上,剜了男人一眼,说:“怎么越老越啰嗦。”
男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
“这两个孩子,怎么长得跟小时候的小登小达一模一样。有时候冷眼一瞅,我都糊涂了,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妇人看着男孩女孩进了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三十年了,怎么还回得去啊?我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那两个孩子的样子了。”男人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健忘的愧疚。
这时候,他们俩同时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从栏杆里俯下身来,目光在小灯身上来回游走,一遍比一遍深。妇人的眼神像一把刮刀,狠命地刮扫着小灯脸上的浮尘,仿佛那底下,藏着一个石破天惊的玄机。
“老秦,你过来。”妇人朝男人招手。“你认得这个人吗?怎么这么面善?”
那个被叫作老秦的男人就嘿嘿地笑:“你怎么看谁都面善,好像全世界都是你的熟人。”
妇人也想笑,可是妇人的笑像朵没有定意的花,开了一半又缩了回去。
“闺女,你找谁?”妇人问。
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三十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我找,我找……”
小灯始终没有完成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