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客厅传来的一声门响,崖嫣知道学琴的孩子走了,她便快步来到客厅质问母亲:“妈,兰老师来家访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母亲愣了一下,的确是在回忆,然后只是噢了一声。
她茫然地看着崖嫣,意思是,那又怎样?
“你干吗要跟她说我们家的事。”崖嫣不高兴地说道。
母亲的神情还是呆呆的,她不解地反问道:“我们家有什么事?”
“她去了我房间吧?”
“是啊,也去了我的房间。她说我可以参观一下吗?我能怎么办?”
“那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她看到我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洗手间里除了你的卡通牙刷就只有一把牙刷,话题就从这里开始了。”
崖嫣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说道:“特务。”
母亲奇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老师呢?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待人正直、诚恳,我们又是同代人,聊了很多心里话。”
崖嫣叹道:“妈,拜托你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而且还说心里话。”
母亲瞪大眼睛,半晌才道:“兰老师对你不好吗?”
就连崖嫣自己都没想到,她突然就爆发了,对着母亲嚷嚷起来:“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跟你永远也说不清楚。”说完转身去了厨房,中药壶在武火的威力下狂沸,药味四溢。崖嫣把它调成文火,但没有马上离开厨房,一直盯着药壶发呆,内心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
好一会儿,她听见母亲跟进厨房,冲着她的后背说道,“你冲我喊什么?”停了一下她又说道,“就算是单亲家庭我让你受委屈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很丢脸?我都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崖嫣不说话,眼泪奔涌而下。本来她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最终什么都不想说了。总之没有默契,说什么都不对。
但是身后的母亲不依不饶,依旧数落道:“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说出来。我要上班,还要教琴,从来不进美容院,不买时装和化妆品,我这么做是为了谁?我告诉你林崖嫣,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对我喊,但是你不行,就是不行。”
母亲是个情绪容易失控的人,她不是那种坚强的妈妈,反而内心脆弱,生存状态犹如在跟什么人赌气,而且这口气真够长的。所以看似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但其实受不得半点委屈。
不过母亲一发火,崖嫣反而冷静下来,她转过头去看着母亲,根本不跟她讨论美容院和化妆品的事,更不会跑到母亲面前跟她抱头痛哭。省省吧,这是她最讨厌的戏码。
她只是严肃地说道:“你把我爸爸的事也告诉兰老师了吧?”
这话让母亲哑然,而且目光也不再跟她对视。
“我就知道是这样,”崖嫣冷笑道,“全世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唯独我不是。你能不能咱们家的事只在家里讲,别跟外人说。”
母亲火道:“我们家里还有别人吗?你都没发育,像个六年级的小学生,感情上的事我跟你说得着吗?说得明白吗?”
那就憋在心里烂掉也不要跟别人说,这本来是崖嫣脱口想说的话,她还想说,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单亲家庭不可以吗?这个愿望太小了吧?小得像尘土一样,无关任何人的痛痒。但是她统统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看到母亲眼中有泪,并且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见她默不作声,母亲才以暂时占了上风的心态离开了厨房。
崖嫣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但是始终心神不宁。心想不知明天上学其他同学会怎么看她?是同情还是轻视?或是从心里看不起她?但即便他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无从分辨了,肯定跟过去不一样了。
对于今天发生的事,她也始终不能释怀。自以为维持得十分圆满的完美谎言,像肥皂泡一样轻易就破灭了。
差不多晚上十点钟,崖嫣端着热气腾腾的中药走进母亲的房间。显然,母亲也已经平静下来,她好像在清理东西,桌子的抽屉和柜子的门都开着。她看了崖嫣一眼,表情淡淡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崖嫣放下药碗,母亲把一个红色的小本丢在桌上,之后努一努嘴。崖嫣拿起小红本,见是一个过往的工作证,塑料套上烫着金字,这种工作证属于上个年代,所有的单位都大同小异。现在不同了,是挂在脖子上的电子卡。
崖嫣打开工作证,仿佛打开一本历史书籍,那种感觉有些奇妙。这时她看见一张大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并没有泛黄,仍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是静止的过去。照片是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五官端正,戴一副银丝边的眼镜,嘴巴紧闭给人很牢靠的感觉。工作证是电力公司发的,此人的职务是工程师。
崖嫣问道:“这是谁?”
“你爸。”
崖嫣啊了一声,因为实在大感意外。
母亲头都没抬,还在抽屉里翻着一些旧盒子旧本子,一边说道:“以前把他的东西都处理了,还好剩下这个工作证,不然连个凭证也没有。”
“拜托他又不是东西,而且样子好好。”崖嫣开始仔细端详这个陌生人,他的名字叫黄东明。
“样子好有什么用?他害死我们了。”
“什么情况?”
“就是好赌。又不像电影里演的粗俗恐怖,他是一个斯文的知书达理的赌客,赌牌局、麻将、地下六合彩。总之家里的钱全部搞光,姥姥姥爷也为他还过赌债,每次都痛心疾首,但是戒不掉。只好分开。”
母亲越是平静,崖嫣的心情越是黯然、沉重,这完全不是她脑海中的父亲的形象。她一直以为他们也是感情上出了问题,就像豆崩的爸爸一样,她可以理解他。但其实根本没有相同的故事,所以想象的空间都是骗人的,有多美好就有多失落。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崖嫣的声音已经明显地没了自信,却又抵挡不住强烈的好奇心。
母亲还是淡淡的叙述,像说别人的故事,“他又结了婚,但是这个毛病根本改不了,最后动了公家的钱,因为他老婆就是会计,所以数额很大,现在还在新疆服刑呢。”
“你说哪里?”
“新疆。”
崖嫣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冷气。
母亲叹道:“所以说啊,不想提他总是有不提他的理由。”
不知不觉之间,崖嫣有些泄气,一时间也觉得若是如此,实在是不提也罢。但是这样的情况,有必要告诉兰老师吗?
母亲像是明白崖嫣的心意,她说兰老师是个热情洋溢的人,又一直夸她了不起,能干而是优秀,装扮优雅怀旧,非常欣赏她的气质,这一切都让她当时心里面温暖如春,把兰老师视为知己,话就慢慢多起来,也聊得深了。
“我知道我是一个落伍的人,跟现实完全脱节了,”母亲无不忧伤地说道,“难得碰到一个懂得我的人。”就这样,她停顿了片刻,却没有再说下去。
崖嫣心想,以母亲的智商,自然是特工组长的手下败将。
回到自己的房间,崖嫣靠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新疆,不仅没去过,而且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很远,哈密瓜、女的梳很多小辫子跳舞时还动脖子。
崖嫣跳下床,回忆着父亲的样子,上网查新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天晚上,崖嫣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飞来了一只大鸟,大鸟在她的头顶盘旋,微微张开的翅膀遮天蔽日。崖嫣下意识地挥舞着双手,但是大鸟始终没有落下来。
大鸟的面部戴着掩饰眼睛和鼻子的面具,在它飞走的一瞬间,她从嘴巴认出了它是父亲。她追逐着大鸟而去。
当天边只剩下美丽的云彩,她开始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