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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驿馆,笙歌散尽,歌女退下,阁楼内空落落的。
隔着晃动的珠帘,隐约瞧见珠帘内的男子,周朝武阳王宇文风。
他靠在躺椅上,慢悠悠地倒了三杯酒,然后,取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然后续上,再一饮而尽。
突然,一阵琴音猝不及防地传入他耳中。他掀开珠帘,琴音又真切了些。曲调似曾相识,却又听不出是哪首琴曲。他只觉得,这琴声如寒江初雪,孤寂空灵。
他醉醺醺起身,出了驿馆。馆外是一片桃源,满树枯枝立在风中,枯树像是随意栽植,纵横不一,毫无章法可循。
桃源内飘出阵阵花香,按江南时令,也已经到了夏末,不可能是桃花香气,可那偏偏是。不浓不淡,一丝一丝,沁入心脾。
琴音传来之处,似乎在桃源尽头。
侍卫瞧他出来,随后跟着,他没有阻止。
他这次南下出使陈国,从长安出发,经襄阳,过江陵,到武陵驿站,已经彻底进入陈国境内了。在这未知之地,他也变得更警惕。
他循着琴声向前迈了几步,一枚石子猛然袭来,他一扬袖袍,凌厉地闪过,而身后一株桃枝被石子击中,咔嚓一声,折断了。
侍卫立即上前护住他,可还没迈出两步,又一枚石子射了过来,击中了侍卫右臂,紧接着,石子从桃源四面袭来。
此时,酒已醒了大半。他退了一步,拔剑出鞘,斩断了一株桃枝,暗夜渐渐静寂。他左移一步,又有石子射出,他一掌打回,暗夜又沉寂下来。
他不再轻举妄动,而是环视周遭的桃枝: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位分别散布着四棵枯树,加上他站的正中央,构成五阵,如同花之五瓣。五棵枯树又与临近的枯树形成新的阵法,阵中有阵。
“桃花阵?”
行兵布阵他并不陌生,以花为阵还确实有趣。想不到在小小的武陵郡,也会遇见懂阵法的人,这里真是藏龙卧虎啊。
他彻底清醒了,心中增了一丝棋逢对手的兴致。
“没有本王命令,不得擅自行动。”他下了命令。
侍卫手持刀戟站在原地,全然不明王爷的举动。他左移两步,退回一步,右走三步,折回四步,前三步,又左移——眼看王爷已经走远,侍卫依旧屹立不动,军令如山啊!
宇文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在桃源深处,有支枯枝上悬着几处鸟巢。他走进一嗅,风干的桃花花瓣。想必这正是那诡异的桃花香味吧?
他破了阵法,走出桃源,视野豁然开阔了。河岸之滨,蒹葭在风中摇曳多姿,苍苍茫茫。
天色昏暗,雾气迷蒙。他沿着溪水向源头走,琴音越来渐近,他望见溪流上架着一座小竹桥,竹桥一畔立着一块儿石头,石上有一段文辞清雅的小赋:
碧山沧海,桃花瀑,霜晨月,合宇宙奇观,汇吾境。
千古辞画,右军帖,南华经,收古今绝艺,置吾源。
好别致的辞赋!
过了竹桥,沿青苔小路一直走,露出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
透过茂盛的竹林,他隐约望见一名女子在桌边抚琴。
那女子身姿绰约,缕缕青丝轻轻挽起,湖绿色纱裙因夜色略显灰暗。
他向前一步,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琴音戛然而止,一枚石子携着凌厉的风飞来。
他转身闪过,再回眸时,那女子已经起身迈了出来。
“冒昧打扰,还请姑娘见谅。”他的声音在静夜格外清亮。
女子望着他的来向,皱眉:“你居然破了阵法!”不是质问,而是笃定。
“姑娘布的阵法,着实令在下佩服。”
“布阵容易,独自闯过桃花阵之人,倒是更令人佩服!”
宇文风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他揉了揉额头,眼前女子的身影渐渐模糊,周围的树木在轻微地摇晃,四周的天色暗得炫目。
在倒下那一瞬,他恍惚看见那女子唇角,噙着一丝释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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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昏迷的男子,眉目俊逸,气宇不凡,紫色夹袍间系着一条精致的玉绦,更显出身份的雍容华贵。
看不出来意,摸不透底细,她不免好奇来者何人。
这五花阵虽为小阵,却按照五行八卦设了一百零八枚石子,此人在她毫无察觉之时便破了阵,可见他熟识阵法布阵,绝非泛泛之辈。
只是,她在阵中布了第二局:迷香。
打量太久了。洛清秋歪了歪僵硬的脖子,目光终于舍得离开竹榻上昏迷的男子。闻到厨房飘来饭香,她才起身。
离开时,又回望一眼那俊美的容颜,手不自觉在他眉目间顿了顿,察觉到有些不妥,便走向屋外。
昏迷中,宇文风感到一只纤手在眼角点了点,女子眼眸弯弯,似上弦之月。
他微微睁开双眸,感到额头昏昏沉沉,手指触到一席冰凉的枕簟。
他掀开纱帐,打量这室内的摆设。正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桌上香炉内香灰已经燃尽,其他都是些寻常用具,唯独窗前挂着一只鹦鹉,半阖双目。
他见自己的佩剑挂在书架上,取下来,就晃晃悠悠走向院落。
院内这几株翠竹,正是他昏倒之前看见的。
“公子醒了。”轻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宇文风一转身,瞧见走来的女子。她杏眸闪烁,像蓄着一泉清水,湖绿色的裙衫外,罩着一袭白色纱衣。
这个女子,也是在桃源昏迷前所见的。
她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碗快步走近,带来一阵草药香。
他拔出剑,指着她:“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停下脚步。
他将剑一横,阻止她靠近。
女子埋怨道:“好烫啊,快让一让!”
眼前此情此景,似乎是他没有眼色喽?
就在他犹豫时,女子叹了口气,绕过他,将瓷碗放在他身后的石桌上。然后,她双手捏着耳朵转过身:“公子在源中沾到迷香花粉,多休息才好。”
自始至终,她对他的杀意表现得毫不在意。这种表现若不是天真之极,便是隐藏得太深。他暂时还想不到是哪种情况,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威胁对她毫无杀伤力,他的多疑倒是让自己不好意思。
回想一下,是他自己闯入别人的居所中的。
他默默收回了剑。
“在下复姓宇文,单名一个风字。”他并未隐瞒自己周朝人的身份。
“小女子武陵人氏,姓洛名清秋。”
“在下无意间听到琴音,闯了进来,还望姑娘见谅。”
“琴音?”洛清秋顿了顿,接着说:“公子太客气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气儿。如果能多闯进来几个人,那也不至于这么无聊了。”
洛清秋一边摆放碗碟,一边遗憾地摇头。随后,她备好酒菜,领他进入另一间竹屋。桃木制成的桌案上,已备有山野菜肴,一旁还摆有酒和粥。
“家常小菜,公子不要见怪。”
宇文风拿起竹著,夹起一片笋。笋乃是食中一品,入口即化,并非一般山珍海味可比。其余小菜,他一一试过,清淡可口。
洛清秋打开桃花酿,斟上一杯:“这酒尘封数久,易醉人。”
宇文风大概一扫,不仅仅这饭菜,此处的竹屋、木椅、房梁,取自周围栽植的竹树,桃花酿也是由桃花花瓣与林间的朝露酿制而成。真是个物尽其才。
他心中依旧是疑虑重重的,而她却像对旧友那般,初次相遇竟主动邀他喝酒。难道江南人都有竹林七贤的旷达?
他心中这样想,却未说出,抿了一口酒,胃中辛辣微感头晕,“初喝味道沁凉,但后劲十足,好酒!”
“有眼光!”洛清秋淡然一笑。
这酒本是为她表哥赔罪而用,但表哥居然爽约,果真是没有口福了,若改日告诉表哥这酒已招待他人喝了,他一定会捶胸顿足吧。
劫持公主那档子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难道表哥还对她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