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里的水，憋了好几年，一走就决不回头，连着冲洗了五个村子，只用了五六分钟。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时，还没有减少威力，大有大革命来临时横扫一切之势，准备一洗而过，一过而空。
连着几天的雨水，在山里的沟沟溪溪，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流。它们汇集在一起，连成一片，向下倾泄。专业术语表述，这就是山洪。山洪像游兵散勇，乌合之众一般地四处乱窜，终没形成气势，不得不灌满了粪坑臭水渠，折磨山脚下的村民好几天。突然水库的大水从天而降，山洪就有了起哄的理由，跟着大水兴风作浪，摧枯拉朽般地扫荡了脚下的障碍，不久就冲向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它们像农民起义大军一样，顺势而下，以最快的速度不几天就能流出国境，钻进汪洋大海。
洪水冲到第五个村口的时候，村民三丫头和老公正在收拾草垛。这是为家里养的一头牛和几只羊准备过冬的食物，要是被雨水浇湿透全发霉，牛羊入冬就要挨饿。草垛有古代大户人家的坟墓一样大，上面坐一个人正好，两个人有点挤，抱着勉强能坐稳。三丫头和老公用种地用过的这个磷肥那个尿素包装袋，一层又一层地盖草垛，处于忘我的建设小康之家的劳动中。洪水铺天盖地就要在瞬间让他们失去家园，他们却一无所知。
三丫头和老公当年是自由恋爱，遭到家庭强有力的反对，拉锯战持久了近八年，胜利终于属于热爱自由的人们，两人结了婚。他们婚前和婚后都没生子，把建设美好家园放在第一位。去年丰收了，农业、养殖业还有他们家闲时外出打工的服务业，都取得了不小的收获，全加起来的GDP增长速度越过了十，超额完成了保八的目标。两口子在新年里买了一套音箱，把歌厅搬到了家。一到半夜没有别的事的时候就情侣对唱，总会有——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小船荡悠悠——歌声响彻宁静的夜空。村民没觉得是噪音，反觉得是享受。没钱买音响，也能听到响，何况歌声唱得还不赖，总比泼妇骂街好吧。这半夜的歌声，点燃了不少村民的把家庭改成歌厅的梦想，农村正在向城镇化加速发展。
三丫头和老公不知道是怎么坐上草垛的，抱得紧紧的，一个松手，两个人可能都得落入水里。意识清楚时，他们发现正和草垛一起在湍急的洪水中飞速前进，回望家园，房倒屋塌，还看不到残垣断壁，地上还有水没跟着主流洪水过来。世上什么事物都总有落后的，不光是人。
老公哭着安慰哭出声的三丫头说：“老婆，有英明的党中央国务院的坚强领导还有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武警部队和警察队伍，我们会得救的！”三丫头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哭，泪水把脸上的污泥弄成了迷彩模样，像是伪装的特种兵战士在进行超体力和精神承受极限的强化训练。老公强打精神看正统说教无效，开始用通俗的办法唱起来。歌声声情并茂——妹妹你坐船头，哥哥也坐船头——当唱到小船荡悠悠时，竟放声大哭起来。三丫头也哭出了声。混合哭声只有两个抱着的人能听到，因为背景音乐太响了，洪水如猛兽被逼上悬崖般地吼叫。
草垛在行进的途中，遇到打捞从县化工厂冲下来的化工原料桶的部队，他们驾驶着冲锋舟不停地追赶。三丫头被武警战士的勾子勾下了水，她死死抓住勾子，两个战士小心地拉勾子上的长棍，把她拖上了一块高地。
三丫头和老公在洪水泛滥的洪流中分了手，再相遇的可能性不大了。她发现身边是穿着黄色救生衣的战士时，才向水中看去，草垛已不见踪影。她看到有活牛在水里挣扎，活猪在水里漂流。牛无助地挣扎着，不想离开故土。牛痛苦时，眼里会有泪，总是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劳碌命；猪倒是笑呵呵的，努力地仰起头，靠一身肥油漂浮。它们很少有活着走出猪圈的时候，这下，总算为它们自己活一回，何乐而不为呢？又何况走的是水路，不费腿力，又有水喝，身边也有食物漂过，有时候一张嘴，食物和水就一起进肚了。智商低的好处就是遇到再大的灾难也能坦然面对，没有丝毫的痛楚，一副乐观向上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