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1887—1911年），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福建闽县（今属福州）人。1911年归国参加广州起义，4月27日下午5时半，起义开始，随黄兴进攻督署，因受伤而被捕，从容就义。时年24岁。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
原文
与妻书
意映卿卿如晤①：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竟，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②，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悲啼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③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④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⑤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生平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摹拟⑥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寻我乎！一恸！辛亥三月念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注释
①晤：会面。
②司马青衫：出自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古代诗人常用此典故来表示由于内心痛苦而伤心流泪。
③望日：一月中间十日为中旬，十五（即中旬中）为望日。
④寸管：代指笔墨。
⑤九泉：阴间。
⑥摹拟：指想象。
译文
亲爱的意映，你看见我的信就如我们面对面一样：我现在用这封信跟你永别了！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活在这个世上，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写这封信时，泪珠和笔墨一起洒落下来，还没有写完，就想停下笔来，又担心你不能体察我的衷情，以为我忍心抛弃你而去死，以为我不了解你是多么希望我活下去，所以就强忍着悲痛给你写下去。
我极其爱你，就是这爱你的念头，才使我有勇气去赴死！我自从遇到你以来，常常希望普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遍地都是腥风血雨、满街都是豺狼虎豹，有几家能够称心快意地过日子呢？人民的灾难使我内心痛苦而伤心流泪，我不能学古代圣人那样忘情。古语说：有仁爱心肠的人“尊敬我家里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爱护我家里的儿女，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儿女”。我扩充一片爱你的心，去帮助天下人也能爱自己所爱的人，所以我敢死在你的前面，而不能顾虑到你了。你若能体谅我的苦心，就在为我悲痛啼哭的同时，也从天下人的幸福着想，也应当乐于以牺牲我和你的幸福，去为天下人谋求永久的幸福。你不要悲伤啊！
你还记不记得四五年前的某个晚上，我曾经告诉你说：“与其我先死，不如你比我先死。”你开始听了发怒，后来经过我委婉的解释，你虽然不赞同我说的话，但也无言回答我。我的意思原是说凭你的纤弱，一定经受不住失掉我的悲痛，我先死的话把痛苦都留给你，我是不忍心的，所以宁愿让你先死，我来承担悲痛就可以了！唉！谁知道我终于死在你之前呢？
我是真的不能忘记你啊！回忆后街上的房屋，进入大门穿过走廊，经过前厅、后厅，再拐三四个弯，有个小厅，厅旁有个房间，就是我们夫妻住的地方。新婚后的三四个月，当时正是冬天望日的前后，窗外月光透过稀疏的梅枝，依稀地互相辉映；我跟你肩并肩，手拉手，轻声细语，什么事都谈，什么感情都倾诉。现在想起来，只留下满面泪痕。又回想起六七年前，我离家归来，你哭着对我说：“希望你今后要出门远行，一定要告诉我，我愿意跟随你一起去。”我也答应了你。前十几天我回到家中，就想抽空把这次行动的事告诉你，等到跟你相对时，我又说不出口了；而且因为你已经怀孕，更加担心你经受不住悲痛，所以只能天天喝酒买醉。唉！当时我心里的悲痛，根本不能用笔墨来形容。
我确实是希望跟你共同生活到老，然而现在从天下的形势来看，天灾能够造成死亡，盗贼能够造成死亡，国家被列强瓜分那天起能够造成死亡，贪官污吏虐待平民百姓能够造成死亡，我们这代人身在今天的中国，国内每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可能造成死亡，到那个时候使我眼睁睁看你死，或者让你眼睁睁看我死，我能这样做么？还是你能这样做么？即使能够不死，而我们夫妻离散不能相会，白白地使两人望眼欲穿，化骨为石，试问，自古以来有几对夫妻离散而又重新团聚？生离是比死别更为痛苦的，该怎么办呢？今天我跟你有幸健在。全国人民中不当死而死、不愿分离而被迫分离的，多得不能用数字来计算。像我们这样重情的人，能忍看这种惨状吗？这就是我断然干脆地为革命而死、舍你不顾的原因。我现在为革命死毫无遗恨，国家大事成与不成自有同志们在。依新现已五岁，转眼就要成人，你可要好好抚育他，要让他像我一样。你腹中怀着的孩子，我猜是个女孩，女孩的话一定像你，如果那样我的内心感到非常宽慰。如果又是个男孩，那么也要教育他，以父亲的志向为志向，那么，即使我死了，这世上仍有两个我存在。幸运极了，幸运极了！我家以后的生活肯定非常贫困；贫但不苦，清净地过日子就好。
我现在不再与你多说什么了。我在阴间远远地听到你的哭声，我就会与你一起哭。我平时不相信有鬼，现在又希望真的有。现在的人又提出死人与活人之间有心电感应，我也希望这样的说法是真的了，那么就算我死了，我的灵魂还依偎在你身旁，你不必因为失去伴侣而悲痛。
我平日从没有把我的志向告诉你，是我的不对；但告诉你，又恐怕你天天为我担忧。我对于牺牲，即使是死一百次都不会推辞，而要使你为我担忧，又不是我所愿意的。我很爱你，所以为你考虑而怕不周到。你有幸嫁了我，但不幸的是生在当下的中国！我很幸运得到你，而不幸的也是生在当下的中国！我们总不能忍心只图自己幸福。唉！纸短情长，没有表达完的，又何止千千万万，你能够想象到的。我现在再也见不到你，你舍不得我，就经常到梦里来寻我吧！悲痛极了！辛亥年三月二十六日夜间四更时候，意洞亲笔。
家里的伯母、叔母们都通晓文字，有不明白的地方，希望去请她们指教，应当把我的心意完全领会了就好。
绝妙佳句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