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过——可能也没有,最近我的记性老爱开玩笑——连与我为伍的几个老爷子都纷纷感谢我挽回了局面(至少是改善了现状),我自然是得意得忘了形。作为队伍里最年轻的一员,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学识还是个性,只要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品质,打一开始,我就被其他队员的光芒给埋没了。而现在,我终于尝到了熠熠生辉的滋味,想起来就心潮澎湃。唉!可惜好景不长!这小小的得意与自负让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头。光是想一想,我的心肝儿就吓得直颤。
事情是这样的。我为那段“银杏树历险记”兴奋不已,根本无法入眠。这段时间轮到萨姆瑞放哨。他纸片般的身影在零星的火堆旁缩成一团,两膝夹着来福枪,疲惫地打着瞌睡,山羊胡随着左摇右晃的脑袋上下翻飞。约翰爵士裹着他平时穿在身上的南美披风,睡得很安详,而査令格的鼾声则震耳欲聋地在林间回荡。满月似银盘,寒风冷刺骨——好一个信步之夜!“何乐而不为呢?”,我忽然兴起。倘若我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摸索到中央湖泊,早餐时再带点见闻回来——到那时,最佳队友的殊荣岂不非我莫属?如果大家依旧听从萨姆瑞的提议,并且成功发现了逃生之路,这神秘土地的第一手资料就可以被带回伦敦——而这,将全是我的功劳。我想到了格拉迪斯,“成为英雄的机会无处不在。”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耳畔。我想到了麦克阿登,我的报道怎么说也得占上三个版面吧?我的事业可不就飞黄腾达了吗?要是下一次大战爆发,一线记者的位置对于我来说肯定唾手可得。我抓起一支枪——往口袋里塞满子弹——拨开堡垒大门的丛丛荆棘,一眨眼便溜了出去。离开围栏前,我最后瞄了一眼睡死过去的萨姆瑞,这位百无一用的哨兵坐在快要熄灭的火堆前,像个玩具一样晃着脑袋。
刚走了不过百码,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草率决定深深懊悔。我也许在这份日记里提过,我这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常常让自己的胆量大打折扣。不过,我更害怕别人把我视作懦夫,正是这份动力推着我继续向前——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无功而返,道理就这么简单。虽然我的同伴此时不会思念起我来,虽然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软肋,但这种难以抗拒的耻辱感依旧烙在我的灵魂深处。而现在,周遭的一切都让我浑身发抖,我真愿意放弃所有,只求这件差事能够体面地谢幕。
凄冷的森林蓊蓊郁郁,透不过一丁点儿月光,只有偶尔几处伸向星空的高枝被照得透亮。当眼睛习惯黑夜后,人们会发现林间的黑暗不只一种——有的朦朦胧胧,中间夹杂着一些暗如黑炭的阴影,像是洞口一般。每次路过这些“洞口”,我都害怕得畏手畏脚。我想起了那只被屠宰的禽龙——它那惊心动魄的绝望嘶叫在树木间回荡不息。我也想起了约翰爵士赶走的那只怪物,我在惊魂一瞥中,看见火光下它那挂着口水与血迹的肿胀嘴角。而我——正身处它的地盘,这只叫不出名字的恐怖怪物随时都可能向我扑来。我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弹药筒,打开了枪膛。当指尖触到枪柄的那一刻,我的心脏都快要蹦了出来。我拿的是猎枪,不是来福!
我再次萌生了打道回府的冲动。这是我任务失败的绝佳借口——没人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可我愚蠢的自尊心再次占了上风。我不会失败,也绝对不能失败。毕竟,在可能撞见的危险面前,我的来福枪也许会跟这杆猎枪一样一无是处。若我溜回营地换一把枪,是不可能不被其他人察觉的。这样一来我就得向伙伴们解释一切,孤身冒险的传奇色彩也就不复存在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前进,手臂下夹着那杆没用的猎枪。
漆黑一片的森林让人惴惴不安,可充盈着白色月光的禽龙栖息地却更胜一筹。我躲在灌木丛里向外张望,没有瞅见任何庞大的身影。也许几天前降临的惨剧迫使它们离开了家园。这薄雾朦胧、月色溶溶的夜晚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我提了口气,快速穿过空地,在远处的丛林里再次找到了那条指引方向的小溪。有溪流做伴的时光十分愉悦,奔腾的流水发出欢快的汩汩声,就像我亲切的老伙计——英国西部鳟鱼畅游的小河——款款流淌着我在夜间垂钓的童年记忆。顺流而下肯定可以到达中央湖泊;逆流而上,查令格堡就在源头。有些时候,茂密的树林遮蔽了小溪,不过我一直能听见它水花飞溅的清脆声响。
我沿着斜坡下行,树林越来越稀疏,成片的森林被夹杂着些许高树的灌丛取代。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可以观察外围而不暴露自己,处境变得安全了些。正当我经过翼手龙沼泽附近时,一只巨龙展开双翅,发出清脆的嘎嘣声——翅尖间的距离至少有二十尺——它在我身旁振翅高飞,掠过圆月,清晰的月光透过了它膜状的翅膀,好似一副在白炽光中飞行的骨架。我在灌木从中趴下。根据上次的经验,只要这家伙吆喝一声,它那成千上百的恶魔同伙就会蜂拥而至,在我耳旁“嗖嗖”飞绕。待它落地后,我才敢偷偷摸摸地继续前行。
那天夜里安静得出奇,但我却渐渐发现有一阵低沉的咕噜声一直跟随着我的步伐。这声音来源于前方,越往前走,音量越大,直到像是近在身前。只要我站着不动,音量就不再变化,看来,发出声响的东西并没有在移动。这声音就像是热锅里的开水在咕咕作响。很快我便发现它从何而来,一片空地中央静躺着一片湖水——或者说是一个池塘,还没有特拉法尔加广场的喷水池大——湖泊里有些黑黑的像沥青一样的东西,冒着大个的气泡,此起彼伏。湖水上方的空气闪着光,一片热气腾腾;周围的地面滚烫,手根本没法摸。显然,多年前造就了这奇特高地的火山还没有完全平息。繁盛的植被中,黑色的石子和岩浆随处可见,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斜坡上看见火山活动的痕迹。因为急着在日出前赶回营地,我来不及做仔细观察。
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次只身独行的恐怖经历。我顺着空地边缘的阴影,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月光照耀的空地,继续在林间弯腰穿行。野兽经过时踩断树枝的声音不时传来,每每听到我都会心跳加速,立马停下脚步。一些庞大的影子也会偶尔从我眼前闪过——这些巨大的鬼影悄无声息,似乎在迈着厚脚掌轻轻踱步。我产生了无数次折返的冲动,但每一次自尊心都战胜了恐惧,再次坚定了我“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终于(我的手表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了),透过丛林间的缝隙,我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水面。十分钟后,我来到了中央湖泊边缘的芦苇丛。口渴难耐的我弯腰牛饮起纯净冰凉的湖水。我身旁的小路脚印密布,显然,这里是动物绝佳的饮水处。水域边缘,一块硕大的岩浆岩孤然而立。我爬上岩石躺了下来,四面八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让我大呼惊奇。我曾在银杏树顶瞥见远处的峭壁上有好些形如洞口的黑点。而现在,在我眼前的是那同一块峭壁,上面有着发光的圆点,红色的,形状规则,像是黑暗中轮船的舷窗。刚开始我以为那是某些火山活动产生的熔岩,可仔细一想便觉得不对。火山运动都发生在深壑中,而不在岩石高处。那到底会是什么?那些圆点远远看去真是美妙极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它们绝对是洞里的火光——而这火,一定是人类点燃的。高地上有人类!这重大新闻让我的探险变得如此意义非凡!这绝对是可以带回伦敦的轰动消息!
我躺在石头上,凝视着那些颤动的红光。我想它们离我大概有十英里远,但就算远远望去,我也能看见火光在有人经过时忽明忽暗地闪动。我多想走近他们,窥探他们,然后告诉我的同伴,这些生活在诡异之地的人类有着怎样的面貌和特征!可惜当时的条件不允许,但显然,在对此事做进一步了解之前,我们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片土地的。
格拉迪斯湖——我的湖泊——在我眼前静如水银。月亮倒映在水中央,闪着亮光。湖水不深,许多地方都有突出水面的沙洲。平静的湖水上处处有生命的痕迹,有时是湖面上的波光涟漪,有时是跃然水面、银光闪闪的大鱼,有时则是某只巨型水怪游过时弓起的灰色背部。一次,我在黄色的沙丘上望见了一只宛如天鹅的大型动物。它在沙丘边扑腾着翅膀,体态笨拙,脖子却修长灵活。突然,它一头扎进湖水,优雅的长颈在水面上穿梭,接着,便潜入深水,消失在了我眼前。
我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远方被吸引回了眼前。两只像犰狳[1]的大型动物来到了我面前的饮水处。它们蹲坐在水边,长长的舌头像红丝带般在湖水里一伸一缩。一只巨鹿也带着两只幼崽来到犰狳身旁喝水。大鹿头上带着枝丫状的“皇冠”,一副王者风范。这样的鹿怕是绝无仅有,我见过的所有驼鹿或麋鹿都不及它的肩膀。忽然,它警惕地哼了一声,穿过芦苇,带着小鹿跑掉了。犰狳也慌忙逃走,寻找庇护。一头硕大无朋的动物沿着小道走来。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丑八怪。它的背呈弓形,上面有许多三角形的棱角;头则像禽类,低垂着快要贴到地面。它朝着我走来,是剑龙——梅普尔·怀特素描本上的那头怪兽,也是最先吸引住査令格的生物!它就在我眼前——也许正是那位美国画家遇见的那只。地面在它厚重的脚掌下震动,它吞咽湖水的声音回荡在静夜里。有那么五分钟,这家伙就近在我眼前,我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它波浪状的丑陋脊背。而后它缓慢地走开了,在巨砾中没了影儿。
我看了看表,已经两点半了。很好,可以回去了。回程的方向并不难辨,我只要一直沿着小河右侧行走就行。溪流注入了中央湖泊,与我刚才躺过的大石头仅有一步之遥。于是,我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为自己不辱使命,带回了无价情报而得意洋洋。最有价值的情报要数那些闪着火光的洞穴和住在里面的穴居人。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谈谈我在中央湖泊旁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他们这湖里满是奇异的生物,我还看见了好些之前没碰上的史前动物。我边走边想,这世上恐怕没人曾度过比这更奇妙的夜晚了,更别说还能在这样的历险中为人类的知识添砖加瓦。
我沉浸在幻想中,顺着斜坡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似乎路已过半。忽然,一阵诡异的声响从我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低沉的声音介于鼾声和嚎叫之间,咄咄逼人。毫无疑问,有什么怪物就埋伏在我身旁。可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我只好快马加鞭往回赶。大概走了半里,这声响再次从我身后骤然传来,而且更加响亮,更让人不寒而栗。我刹那间明白了,有怪物在尾随我!一想到这儿,我便不敢再挪步,连心脏也似乎悬在了半空。我全身冰凉,汗毛直立。动物的生存之道是相互厮杀,但可怕至极的是,它们竟将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视作了蓄意跟踪、捕杀的猎物!我再一次想起被火把照亮的那张挂着口水和血迹的面孔,那样的场景如同但丁《神曲》中万劫不复的地狱。我呆立在原地,瞪着两眼,惶恐地望向身后铺满月光的小道,双腿不住地颤抖。一切都如梦境般安详。银光闪闪的草地,黑漆漆的树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在这时,声音再次从静谧中响起,更加低沉、沙哑,近在咫尺。不用再想了,一定有东西在跟踪我,向我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