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上了楼,穿过熟悉的华丽宽敞的大客厅,走进餐厅。
原本聂赫留朵夫到这里来是为了散散心。平时他在这座房子里总是感到很快活,不仅因为这种豪华的气派使他觉得舒服,而且周围那种亲切奉承的气氛也使他高兴。今天呢,说也奇怪,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从门房、宽阔的楼梯、鲜花、侍仆,桌上的摆设起,直到米西本人,什么都使他嫌恶。他觉得米西今天并不可爱,装腔拿调,很不自然。他讨厌柯洛索夫那种妄自尊大的自由派论调、讨厌柯察金老头那种得意洋洋的好色的公牛似的身材、讨厌斯拉夫派信徒卡吉琳娜的满口法国话、讨厌家庭女教师和补习教师那种拘谨,尤其讨厌米西说到自己时单用代词他……
聂赫留朵夫对米西的态度常常摇摆不定:有时他仿佛眯细眼睛或者在月光底下看她,看到的是她身上的种种优点,他觉得她又娇嫩,又美丽,又聪明,又大方……有时他仿佛在灿烂的阳光下瞧她,这样就不能不看到她身上的种种缺点。今天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日子。今天他看见她脸上的每道皱纹,看见她头发蓬乱,看见她的臂肘尖得难看,尤其是看见她大拇指上宽大的指甲,简直同她父亲的手指甲一模一样。
聂赫留朵夫越来越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吃过晚饭后呆了一会,便沿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了。
他回到家后,直接走进客厅,并随手关上门,免得有人打扰他。这个做客厅的房间就是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的地方。这会儿,他走进这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看到那两盏装有反光镜的灯,一盏照着他父亲的画像,另一盏照着他母亲的画像,不自觉想起了他同母亲最后一段时间的关系。他觉得这关系是不自然的,令人憎恶的。这也是又可耻又可憎。他想到,在她害病的后期他简直巴不得她死掉。他对自己说,他这是希望她早日摆脱痛苦,其实是希望自己早日摆脱她,免得看见她那副痛苦的模样。
他存心唤起自己对她的美好回忆,就瞧了瞧她的画像,那是花5000卢布请一位名家画成的。她穿着黑丝绒连衣裙,袒露着胸部,画家显然有意要充分描绘高耸的胸部、双乳之间的肌肤和美丽迷人的肩膀和脖子。这可实在是又可耻又可憎。把他的母亲画成半裸美女,这就带有令人难堪和亵渎的味道。尤其令人难堪的是,三个月前这女人就躺在这个房间里,她当时已干瘪得像一具木乃伊,还散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味道。这股味道不仅充溢这个房间,而且弥漫在整所房子里,怎么也无法消除。他仿佛觉得那股味道至今还闻得到。于是他想起,在她临终前一天,她用她那枯瘦发黑的手抓住他强壮白净的手,同时盯住他的眼睛说:“米哈伊尔,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说着她那双痛苦得失去光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多么可憎!”他望了望那长着像大理石一般美丽的肩膀和胳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的半裸美女,又一次自言自语。画像上袒露的胸部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几天前他看到她也这样裸露着胸部和肩膀。那个女人就是米西。那天晚上她找了一个借口把他叫去,为的是让他看看她去赴舞会时穿上舞会服装的模样。他有点儿反感地想到她那白嫩的肩膀和胳膊。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好色的父亲,他可耻的经历和残忍的行为,以及声名狼藉的爱说俏皮话的母亲。这一切都很可憎,同时也很可耻。真是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
“不行,不行,必须摆脱……必须摆脱同柯察金一家人和玛丽雅的虚伪关系,抛弃遗产,抛弃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对,到国外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到罗马去,去学绘画……”他怀疑自己有这种才能。“哦,那也没关系,只要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就行。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罗马,但必须赶快辞去陪审员职务。还得同律师商量好这个案子。”
于是他的头脑里突然浮起了那个女犯的异常真切的影子,出现了她那双斜睨的乌黑眼睛。
在被告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他匆匆把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另外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于是,他同她一起度过的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在眼前。他想起他同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当时支配他的兽性的欲望,以及欲望满足后的颓丧情绪。他想起了雪白的连衣裙和浅蓝色的腰带,想起了那次晨祷。“唉,我爱她,在那天夜里我对她确实怀着美好而纯洁的爱情,其实在这以前我已经爱上她了,还在我第一次住到姑妈家里,写我的论文时就深深地爱上她了!”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浑身焕发着朝气,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想到这里他感到伤心极了。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实在相差太远了。这个差距,比起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那个陪商人酗酒在今天上午受审的妓女之间的差别,如果不是更大,至少也一样大。当年他生气蓬勃,自由自在,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落在愚蠢、空虚、苟安、平庸的生活罗网里,看不到任何出路,甚至不想摆脱这样的束缚。他想起当年他以性格直爽自豪,立誓要永远说实话,并且恪守这个准则;可如今他完全掉进虚伪的泥淖里,掉进那种被他周围一切人认为真理的虚伪透顶的泥淖里。至少他在这样的虚伪的泥淖里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深陷在里面,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甚至还洋洋自得。怎样解决跟玛丽雅的关系,解决跟她丈夫的关系,使自己看到他和他孩子们的眼睛不至于害臊?怎样才能诚实地了结同米西的关系?他一面认为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继承母亲遗下的领地,这个矛盾该怎样解决?怎样在卡秋莎面前赎自己的罪?总不能丢开她不管哪!“不能把一个我爱过的女人抛开不管,不能只限于出钱请律师,使她免除本来就不该服的苦役。不能用金钱赎罪,就像当年我给了她一笔钱,还自以为尽了责任那样。”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钱塞在她手里,就跑掉了。
“哦,那笔钱!”他回想当时的情景,心里也像当时一样又恐慌又无措。“唉,多么卑鄙!”
他也像当时一样骂出声来。“只有流氓,无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我就是无赖,就是流氓!”他大声说。“难道我真的是……”他停了停,“难道我真的是无赖吗?如果我不是无赖,那还有谁是呢?”他自问自答。“难道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发自己。“难道你同玛丽雅的关系,同她丈夫的关系就不卑鄙,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借口钱是你母亲遗留下来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认为不合理的财产。你的生活整个儿都是吊儿郎当、卑鄙无耻的。而你对卡秋莎的行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无赖,流氓!人家要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他恍然大悟,近来他对人的憎恶,归根到底都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也奇怪,这种自认堕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的。聂赫留朵夫生平进行过好多次“灵魂的净化”。他所谓“灵魂的净化”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他生活了一段时期,忽然觉得内心生活迟钝,甚至完全停滞。他就着手把灵魂里堆积着的污垢清除出去,因为这种污垢是内心生活停滞的原因。
在觉醒以后,聂赫留朵夫总是订出一些日常必须遵守的规则,例如写日记,开始一种他希望能坚持下去的新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翻开新的一页”。但每次他总是经不住尘世的诱惑,不知不觉又堕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陷得更深。他这样清洗灵魂,振作精神,已经有好几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妈家去,正好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那次觉醒使他生气蓬勃、精神奋发,而且持续了相当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参加军队,甘愿以身殉国,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觉醒。但不久灵魂里又积满了污垢。后来还有过一次觉醒,那是他辞去军职,出国学画的时候。从那时起到现在,他有好久没有净化灵魂了,因此精神上从来没有这样肮脏过。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过的生活太不协调了。他看到这个矛盾,不由得诚惶诚恐。
这个差距是那么大,积垢是那么多,以致他起初对净化丧失了信心。“你不是尝试过修身,希望变得高尚些,但毫无结果吗?”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人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魔鬼那么说。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身上觉醒了,他是真实、强大而永恒的。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过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间差距有多大,对一个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办得到的。“我要冲破捆缚我精神的虚伪罗网,不管这得花多大代价。我要承认一切,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对自己说。“我要老实告诉米西,我是个生活放荡的人,不配同她结婚,这一阵我只给她添了麻烦。我要对玛丽雅(首席贵族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要对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要合理处置遗产。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对她犯了罪,我要尽可能减轻她的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要求她饶恕我。对,我将像孩子一样要求她的饶恕。”他站住了,“必要时,我就同她结婚。”
他站住,像小时候那样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主哇,你帮助我,引导我,来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
他做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心中来,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污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识中觉醒了。他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仅感觉到自由、勇气和生机,而且感觉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如今他都能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好的一面是由于多年来沉睡在他心里的精神的人终于觉醒了;坏的一面是由于他自怜自爱,自以为有什么美德。
他感到浑身发热。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窗子通向花园。这是一个空气清新而没有风的月夜,街上响起一阵辘辘的马车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那光秃的树枝纵横交错,把影子清楚地投落在广场干净的沙地上。左边是仓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白糊糊的。前面是一片交织的树枝,在树枝的掩映下看得见一堵黑黝黝的矮墙。聂赫留朵夫望着月光下的花园和房顶,望着杨树的阴影,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太好了!哦,太好了,我的上帝,太好了!”他为自己灵魂里的变化而不断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