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清晨,昨夜琴声已飘然远去,只留下篝火的灰烬冒着白烟,草原清新的气息和温暖的朝阳簇拥着安静的邑落,宿醉方醒的楚天翔与桓勇一起将刘捷送出二十里外,送上了南下的归程。
楚天翔原本不愿刘捷都没能好好休息,便这样匆匆南去。可是昨日午时开始的接风宴上,酒过三巡之后,他对师傅的挂念,对亡妻的追忆和对仇人的切齿都让这个外冷内热的刘捷再也坐不住了,清晨方一醒来便执意要南去,楚天翔知他生性倔强,拦是拦不住的,更何况眼前也确实千头万绪,急需整理:盖忌留在中原已经半年,却始终未曾来找自己,想必师傅那定是有些不妥;原先分在四郡的少年,本是为了在乱世中尽番心力,可眼下四海初定,百姓安宁,也只能改弦更张,暂时将追查杀妻仇人的线索放在第一,对于以后,他并没有太多的信心,这些日子他与中原几近隔绝,直到昨天他听刘捷说起了燕王臧荼在七月宣布不再侍奉汉朝的消息,当初分封的七个异姓王谁不是称霸一方的豪雄,哪个是好相与的?只怕臧荼之后,他人也难免要纷纷效仿了,那时中原只怕又要再起乱局;至于是否要杀刘邦复仇,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他已基本决定,如果刘邦能够做个好皇帝,那么他也就此放弃。
此时虽已过了大半年,朝廷对他的缉拿已渐渐放松,可眼下虞姬待产,他也不敢轻易再回中原,以免给师傅惹祸上身,所以思来想去,这一切也非得由刘捷代劳不行。因此便也由了他去,只是心内不舍,直相送出数十里,略表寸心。
“寒风飒飒兮九月霜天,家乡忆别兮古有余年。父母盼望兮心悬悬,早晚忧煎。衔枚出塞,晓夜无眠,执锐披坚,间关留连。尘埃兮狼烟,雁来兮消息无传。铁马兮北风寒月,鸟巢南天,河日归旋。”,望着刘捷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心中感慨,忍不住引吭高歌,虽与眼前情景有所不合,却将思乡情愁尽付其中。
而此刻,在匈奴左大都尉的客帐里,薄奚焰也正在遥望着故乡所在的东北方。虽然选择了投靠敌人,但是他的内心倒也未曾忘记自己来自乌桓,当然,他所念念不忘的是将血与火带回那个已经恢复平静的地方。
由夏入秋,算来已颇有些日子了。然而从一开始,那个被他称为银发魔鬼的匈奴左大都尉似乎就没有出兵助他复仇的意思,倒是对击败他的汉人青年详加打探。这让薄奚焰非常的不解,东胡灭国后,原先的各部落都成为了匈奴的从属,岁岁入贡。自己的赤峰部每年除了向单于庭岁贡外,对这左大都尉的孝敬也从未有间断,现在出兵保护自己是理所当然。更何况相比当年交手时,现在的匈奴已经强大的难以想像,西边颇具实力的楼兰、乌孙等国都被打的溃不成军,他粗粗估算了一下,单是精兵,便不下二十四万骑,更不要说还有许多随时可以拉弓上阵的猎手,就是自己来投靠的这个左大都尉,统领也有数万骑之多,要灭掉流波邑落甚至整个浩天部也不会比杀头牛麻烦多少。何必还去查探那个汉人的底细。
眼看到了牲畜秋膘最肥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这时候出兵抢夺更好的时节了,再拖些日子,冰天雪地,出兵就更没可能了。眼下这种境况这让薄奚焰有种说不出的郁闷,但是却无法可想,最近一段日子,他连见上左大都尉一面也难。其实,若非他执著于报仇,参透眼前的局势并不太难。一个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乌桓跟一个岁岁纳贡的乌桓,哪种对匈奴更有利是显而易见的。更何况,现在的匈奴的弯刀利剑已经指向了那个在中原的新王朝--汉!哪里还有余暇顾及得了他的那些冤仇。至于他眼中的救星,那个银发的左大都尉,也并非避而不见,只不过是早已离开了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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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塞外萧索的秋日,蓟都燕王臧荼的大殿此刻无疑是春意盎然,分立大殿四角的铜炉中火苗正旺,几名美貌的舞妓浑身只披了一层轻纱,两点樱桃和一片森林若隐若现,雪白的胳膊和腿不时袒露在外,随着曼妙的舞姿,不时有春guang泄露,撩动观者的探幽入胜之心。与这些舞妓做和的,是一名素衣歌女,声音略带一丝柔弱和慵懒,虽然唱得仅是首宴客的小曲,却被她演绎的魅力非凡,让人情不自禁的与之和唱。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燕王臧荼显然是兴致非凡,一边击桌和着节拍,一边随之吟唱。
客座上的银发男子似乎也是兴致非凡,举杯相邀,赞道:“今日方知燕王不仅用兵如神,还有这等手段,当满饮此杯。”
臧荼亦是颇为自得,豪笑道:“老弟过奖了,来。。来。。干!”,两人一饮而尽,银发男子方自一笑道:“此刻酒足饭饱,歌舞已赏,在下是时候告辞了!”
臧荼一惊道:“阁下方才前来,不是说有要事相商么?”
银发男子环顾左右,但笑不言。臧荼哪里会不明白,当即挥退众人,肃容说道:“现在如何?”
银发男子颔首笑道:“你可知我是何人?所来为何?”
臧荼被他问的一惊道:“莫非。。拜帖所言不实?”
银发男子一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无须再瞒燕王。在下不是什么塞外富商,更不是来和你做什么盐铁买卖。在下官拜匈奴左大都尉,此番前来,纯是一番好意,要给燕王指个绝好的前程!”
臧荼怒道:“匈奴狗贼,竟然如此欺我!莫非我那副相已被你买通,才会如此欺我!”
银发男子依旧是微笑说道:“燕王何必动气,他倒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不过让他做保引我来与燕王一晤,倒确花了在下不少金银。燕王无须慌张,在下此来并无恶意?”
臧荼仍是愠怒不止,恨道:“匈奴狗贼还能有什么好事!”
银发男子淡淡道:“燕王可知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此言一出,臧荼倒立刻安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名银发男子,却是缄口不言。
银发男子眼光一扫,继续说道:“燕王此番自立,不臣于汉,又趁齐王韩信调任楚王之际,侵占齐地。依在下看,燕王所想,不外乎是效仿当年天下诸侯,据地为王。只可惜,此刻早已不是当年姬家天下,汉室也非周室,依那刘邦的心胸,燕王觉得可能容你?”
臧荼冷笑道:“老子反都反了,大不了一死。其他六王,谁不如我所想?只不过老子第一个出头罢了。至多不过一死,何劳你来费心?”
银发男子一笑道:“燕王洪福齐天,哪里会如此便死?中原地产丰富,山川秀美,我冒顿单于早已想在洛阳、长安,纵马一览。只要燕王您一句承诺,我匈奴便倾全国之力,前来襄助。”
臧荼神色微微一动,问道:“你们要我做何承诺?”
银发男子宛若毫不在意般的说道:“灭汉之后,长江以南,尽归燕王,长江以北,还望燕王留与我匈奴放牧饮马。”
臧荼只沉吟了刹那时光,便仰天豪笑道:“这买卖果然划得来!不错,老子平生确是干了不少见风使舵的事。杀了韩广自立为燕王,又判了项羽投靠了刘邦,现在老子又起兵造了刘邦的反!”
银发男子依旧微笑不语,双眼却射出了炽热的光芒,显然对与臧荼的合作充满了希望。
然而臧荼的笑声却嘎然而止,脸上似也挂上了一层寒霜,冷冷说道:“只可惜,老子虽然一辈子反来反去,不知忠为何物!但大义老子还是晓得的!老子就是明朝便死,也不会跟你等夷狄勾结,来乱中原河山。”
银发男子之前对于臧荼的种种过往了如指掌,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好在他艺业高强,此刻虽无剑在手,却也不慌张,只是对未能说服臧荼略略有些失望,叹道:“燕王可知,我此刻若要杀你,易如反掌!”
臧荼笑道:“老子平生杀人无算,岂是怕死之人?”
银发男子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淡淡道:“燕王如此大义凛然,在下亦是敬佩不已,又如何能下手相害,还望燕王好自珍重!”,说完便是一揖,飘然而去。
燕王臧荼原可叫人狙杀,可嘴唇翕动几下之后,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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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都城南门外
一辆马车已静静的停留了两个时辰,御手座上的车夫却始终将身板挺得笔直,从他握住缰绳的双手来看,青筋暴露,先是力量非凡,绝非一般的车夫,眼睛则死死盯住南门方向。
刚刚从燕王府中脱身的银发男子此刻正伫立在车旁,车厢门正开着,里面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的少女,身着一件雪狐皮制成的袍服,窄窄的袖中露出春笋般的玉手,紧束的衣领凸现出雪白修长的脖颈,脸形比中原女子略阔,但是却更显美艳,眉目间虽稍稍显得有些强悍,却别有一番风味。
“事情可顺利么?”,少女的声音悦耳婉转,却似乎对这位冷峻的左大都尉并无敬意,倒是有几分关心的味道。
银发男子淡淡说道:“我倒是小觑了臧荼,此人虽反复无常,却还有些骨气。”
少女显然有些吃惊,恨道:“一个小小的燕王居然如此不识抬举,你可一剑结果了他?”
银发男子从容应道:“杀他何益?眼下他和刘邦之间纷争已起,大战将临。便损得刘邦一分,也是好的。此人原本就无关大局,依我看来,其他六王之乱也只在朝夕,我们就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吧。”
少女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言语中竟似乎她才是主事之人,却不知和这银发男子是何关系。
银发男子却摇首说道:“我须得回山一趟,有些事情此番非弄个明白不可。”
少女惊道:“你终是要回山去了?那你几时回来?”
银发男子却未回答,只是深施一礼,绝足而去,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