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遐思中,桓勇隐约感到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异常轻忽。
“嗨。。。哟。。。嗨!”,随着一阵欢快的号子声,桓勇的身躯被庆祝的族人们抛向空中,又落在无数双手臂上,春日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接近,让他感觉无比温暖。紧张了最初的短短一瞬后,他便全身放松,闭上双眼,仿佛随波逐流的落叶一般在空中起起落落,尽情的享受这份得来不易的尊宠。
三日后,饶乐水的冰面彻底碎裂,大块的碎冰随着一江春水蜿蜒东去,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憋闷一冬的游鱼也时不时的跃出水面,似乎重温江宽凭鱼跃的滋味。山杨树下,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已然悄悄绽放,姗姗来迟的北国之春终究还是来了。
桓勇刚刚视察完了整个邑落,满脸疲倦的回到自己的木屋,便一头扑倒在地上的羊皮拼就的地毡上,停了半晌,才翻了个身,四仰八叉的向天躺着,似是要闭目养神,然而脑子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虽说邑落最初的落脚点是在雁然峰南坡的草甸上,然而随着这几年当地原住民的零散帐落加入,流波邑落的势力范围已经到达了雁然峰北,和赤峰部的苍鹰邑落所在已相距不过十数里。苍鹰邑落不仅是赤峰部大人薄奚焰亲领的邑落,同时也是整个乌桓最大的邑落,和一般只有几十落的其他邑落相比,苍鹰邑落四百落三千余人的规模实在是庞大已极。
赤峰部与流波邑落所属的浩天部在东胡时便因政见不合多有摩擦,只是后来与匈奴一战中,两部都伤了元气,背井离乡到了这里后,两部大人又约定留出百里地带以为缓冲,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相安无事。然而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加上与当地人的融合,两部的势力又都有所扩张,早在不知不觉中跨过了缓冲地带。到如今,相距已不过是咫尺之遥。
桓勇的双眼依旧紧闭着,眉头紧蹙,眼前邑落所在地雁然峰南坡在乌桓是出了名的富饶,苍鹰邑落的人早就垂涎欲滴了。而这次视察时他发现,苍鹰邑落的势力扩张已超出约定太多太远,按照这个速度,不出半年时间,苍鹰邑落的火焰旗只怕就要插上雁然峰了。
想到薄奚焰的那剽悍的八百苍鹰卫,再想想流波邑落男女老幼总共也不过两三百人,桓勇不禁长呼了口气,腰部一使力便挺身坐起,信手拿起案头的羊皮酒囊打开,一股子浓重的酒香随即在屋内飘荡,稍一抬手,美酒便顺喉直灌而下。直到酒囊告罄,他的脸颊才微微泛出点红色,豪气干云的骂了一句:“要战便战,我怕你个鸟!”
“说的好!”,木屋的门被人重重的推开,阳光直泄而入,一时间刺的桓勇有些睁不开眼睛。
不过这声音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揉了揉双眼,惊问道:“二弟,你不是去部所见大人了么?”
原来推门而入的竟是桓勇的二弟桓猛,他身着皮袄,满面风尘,背后的包袱尚未取下,显然是远道归来,看他身形与桓勇一般的高大魁伟,眉目之间也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稚气。对于桓勇的提问,他恍若未闻,而是提起案头的羊皮酒囊就要向口中灌去,可惜里面早已被桓勇喝得涓滴不剩,只得失望的放下,急忙应道:“我刚走了半程,便碰上几个中原人向我打听你,说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先带他们回来见你。”
桓勇疑惑道:“我的中原朋友?”,他虽然在中原认识颇多客商,可都不过是生意往来,诸多商人欺他直爽,每每交易都要做些手脚,实在谈不上是朋友,至于楚天翔,虽只是匆匆一见,却早已被他引以为友,只是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人物会跑到这偏远寒冷的北方来找自己。
既然想不出来,那么就不想好了!桓勇选择解决问题的方法通常简单而有效,他匆匆问道:“人在哪?赶紧带我去见见!”
桓猛咧嘴一笑道:“放心吧!人跑不了,我安排了他们在议事的那间大屋里先歇会,这些天,南边来的路可不好走。”
直到出了门,桓勇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问道:“一共来了几人,可曾报过名姓?”
桓猛乐道:“你总算想起来问了!一共两男两女,为首一人,叫楚天翔!”,话音刚落,身边传来一阵劲风,身边的桓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议事屋跑了过去,不,准确的说,是飞了过去!
桓猛搔了搔脑袋,对大哥的这一举动似是迷惑不已。幸好他没有看见桓勇在议事屋前的举动,否则他只怕搔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了。
在议事屋的木门前,闪电一般的桓勇在刹那间变得沉静和缓,他多少与中原人打了几年交道,所以虽然见友心切,却也知道不可就这么冲进去失了礼数。
他稍稍整了整衣裳,轻叩了几下门板,才推门而入。议事屋内的情景让他有些惊愕,除了两个负责招待来客的族人,屋内还有四人。然而桓勇进屋之后,去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屋中只有一人,这人身着蓝袄,有些地方已微微有些破损,蓝色的罩袍,已被洗的微微有些泛白,可是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寒酸,他正负手卓然而立,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才侧过脸看来,正是桓勇不时忆起的楚天翔。丧妻之痛和千里北遁的艰辛,给他年轻的面庞上平添了许多沧桑,深邃的双眼也清晰的映出他的悲伤,但那折人的气度依然未变,只是那么随随便便的平凡一站,却依然可吸引每个人的目光!
及至走到近前,桓勇才发现在在木榻上还躺着一位女子,这女子长发盘起,虽然千里醒来,可是白净的面庞上依然是一尘不染,身上白色长袄也不能掩盖她诱人的身形,更加诱人的是她熟睡的姿态,均匀的呼吸似乎正在吐出阵阵甜香,看的桓勇一阵心驰神荡,不过乌桓人性情直爽,他虽看的忘形,却纯是出于欣赏,却是别无邪念。
“桓兄请勿见怪,小弟此番冒昧前来,实在是别无选择,如有不到之处,还望桓兄海涵!”,楚天翔的轻轻一句话惊得他赶紧收回目光,讶道:“楚兄这是哪里话,你我兄弟何需如此客套!中原人不是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不过你北行千里来我这,莫非真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说完心念一转,挥手屏退了屋内的族人。
楚天翔又听到他生硬的中原通话,心中蓦的感到一阵温暖与安心。自邯郸北行后,由于身为男子照料虞姬多有不便,只得雇了一个少女帮衬。虑及北行千里,与乌桓人语言不通,所以又在边疆雇了一位通晓乌桓语的中原人。但是这两人才情志趣都与他相距甚远,而虞姬又昏迷未醒,因此一路行来颇为憋闷,此刻听见桓勇相问,又无外人,便一五一十将这些日子的遭遇一一道来。
待听到楚天翔的两位娇妻惨死的情形,桓勇再也按耐不住愤怒,竟是一拳将手边的一个木凳击的粉碎,怒道:“楚兄勿要介怀,桓勇定助你报了此仇!”,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只是此时楚、桓两人都心绪激动,而楚天翔雇来的两人早已被桓勇如此威势吓得面无人色,因此,竟是谁也未曾留意。
楚天翔见桓勇如此仗义,心中也颇感动,一叹道:“桓兄如此待我,令小弟既感且佩!报仇之事容后再说,现在我只盼着能早日救醒虞姐,为死去的妻子和项王了一桩心愿。而且。。”
桓勇见他支支吾吾,疑惑道:“楚兄还有何难言之隐?”
楚天翔面色黯然,叹道:“小弟无事不可对桓兄言,只是此事委实拿捏不准!从离开邯郸北上算起,已有月余,前天翠儿跟我说虞姐姐的小腹比月前竟是大了许多。我身为男子,不得不避嫌疑,因此一直无法细察。白袄覆盖之下,也难看出端倪。她脉象虽已归拢,却依旧十分微弱,想从脉象来确定,也是十分困难!”
桓勇听得云山雾罩,愈发疑惑道:“楚兄说了半天,究竟是要确定什么?小弟竟是一字也不明白!”
楚天翔这才想起他不通医术,哑然失笑道:“这倒是小弟唐突了,小弟所说是指不知虞姐姐是否有了身孕!”
桓勇又惊又喜道:“楚兄的意思莫非是那项王还有遗腹子?”,乌桓人最重英雄,项羽英风飒飒、豪勇无双,桓勇早就听过他不少事迹,刚刚又听楚天翔说了一遍,心中早已钦叹无比,自然希望他英雄有后。
楚天翔微微笑道:“依目前看来,确是有此可能!”,说完想起虞姬现在的病情,顿时心中骤紧,神色黯然道:“只是不知能否保的住?!”
桓勇闻言也是一怔,轻轻拍了拍楚天翔的肩膀,安慰道:“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吉人自有天相’么?楚兄就放宽心吧!我马上让人给你们安排住所,你就在这安心给虞夫人治病。我们乌桓有句谚语叫做--强大源于柔弱!兄弟的仇人,便是我们的仇人!现在桓勇无力替你复仇,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强大起来,定能将复仇的刀剑插上仇人的胸膛!”
楚天翔与桓勇不过是第二次见面,然而彼此之间的肝胆相照,却胜过无数十年相交的所谓友人。即便镇定如楚天翔,这时心中也不禁一颤,缓了缓方才正色道:“桓兄,你我贵在心知,小弟也不跟你虚礼,只有一桩事你需要依我!”
桓勇讶道:“楚兄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楚天翔微笑道:“你叫我楚兄,我叫你桓兄,那本是世人的俗礼!你我既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总该分出个长幼之序!”
桓勇豪笑应道:“正该如此!”
相叙之下,桓勇虽然看上去年长楚天翔许多,实际不过只稍长两岁而已。只是北部天气寒冷,风霜逼人,易催人老罢了。
桓勇得意的一笑,用他那蹩脚的中原通话大声唤道:“楚贤弟。。”,尾音拖的极长,显见心中极是高兴。
楚天翔亦是乐道:“哈,也罢,也罢,只得唤你桓大哥了!”,言毕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这些日子来,他一直被伤心愁苦所羁袢,直到此刻脸上终于有了一次真正的开怀笑容。雇来的两位随从,见他如此兴致,脸上也不禁露出安心的微微笑意。
众人笑声甫落,木门咯吱一响,竟有一人不请自入,闪进屋来。桓勇心头愠怒,正准备斥退来人。可是转脸看见来人面容,竟将“滚出去”三字生生咽回腹中,原先一脸的喜悦顿时化作惊疑不定。
※※※※※※※※※※※※※※※※※※※※※※※※※※※※※※※※※※※※
注:薄奚氏为乌桓后期的大姓,只因乌桓开始的姓名体系典籍上几不可考(因为乌桓人只有语言,并无文字),所以在这里引用了。
另外,乌桓人对答,本来自是该用乌桓语。应源属东胡语。东胡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后来大漠南北的很多民族都使用它,如现在的蒙古族语言,它就源自东胡语言。此还有柔然、库莫奚、契丹、室韦等。《辽史》中所载的契丹语和蒙古语差不多,蒙古语又与鲜卑语相去无几,所以乌桓实际的语言应该也与此相近。不过由于与匈奴和中原接触都较多,所以乌桓语多少也受了一些中原通话和突厥语系的影响。这里史学家似乎也没什么定论,仅是写来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