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轮鸣汽笛了。我们已经登上甲板,船离开了防波堤,在像绿大理石桌面一样平坦的大海上朝前驶去,我们望着越离越远的海岸,和所有那些很少有机会出门旅行的人一样既感到高兴,又感到骄傲。
我的父亲穿着他那件当天早上仔仔细细把所有污迹都揩干净的长礼服,肚子挺得高高的。他在他身子周围散发出那股出门的日子才有的汽油味,我平时一闻到它就知道星期日到了。
他忽然发现有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水手用刀一下子把壳撬开,交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吃起来姿势非常优雅,用一条细纱手绢托着牡蛎,为了不弄脏连衣裙,把嘴朝前伸过去。接着她们猛地一嗍,把汁水嗍进去。壳随手扔进海里。
我的父亲,毫无疑问,被在航行中的海轮上吃牡蛎的高雅举动迷住了。他认为这件事有气派,既优雅又出众,他走到我的母亲和姐姐的身边,问道:‘你们要不要我请你们吃几个牡蛎?’
我的母亲因为嫌浪费,犹豫不决,但是我的两个姐姐立刻就接受了。我的母亲气鼓鼓地说:‘我怕把胃吃坏了。请孩子们吃吧,不过别吃得太多,你会害得她们生病的。’
接着,她朝我转过脸来,补了一句:
‘至于约瑟夫,他不需要,不应该把男孩子惯坏了。’
因此我留在母亲的身边,不过心里认为这种区别对待很不公正。我一双眼睛盯着父亲,看着他故意装出一副庄重的姿态,领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朝那个衣衫褴褛的老水手走去。
两位太太刚走,我的父亲教给我的姐姐应该怎么吃,才不至于让汁水洒出来,他甚至愿意做做榜样,拿起一个牡蛎。他刚试着模仿那两位太太,就立刻把全部汁水倒翻在他的长礼服上,我听见母亲低声叨唠:‘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的好。’
但是我觉得我父亲的神色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他走远了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紧紧围在卖牡蛎的人周围的家人。他朝我们走过来。他脸色好像非常苍白,一双眼睛也变得很古怪。
他低声对我母亲说:“真奇怪,卖牡蛎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像于勒。”
我的母亲困惑不解地问:“哪一个于勒?……”
我的父亲回答:“当然……是我的弟弟……如果我不知道他在美洲,境况很好,我一定会相信这就是他。”
我的母亲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你疯啦!你既然明明知道这不是他,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蠢话?”
但是我的父亲还是坚持说:“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克拉丽丝,我希望你自己去亲眼核实一下。”
她站起来,走过去,到了女儿跟前。我呢,我也望着那个人。他衰老、肮脏、满脸皱纹,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他手里干的活儿。
我的母亲回来了。我发现她在发抖。她急急忙忙地说:“我相信是他。你去找船长打听打听。千万要谨慎小心,别让这个坏小子再成了我们的累赘!”
我的父亲去找船长,我呢,跟在他后面。我感到自己心里不知为什么那么激动。
船长是瘦瘦的高个儿,蓄着长长的颊髯,正在驾驶台上散步,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就好像他指挥的是一艘来往印度的大邮轮似的。
我的父亲彬彬有礼地走向前去和他攀谈,一边说着恭维话,一边问到了与他职业有关的事:泽西岛有什么重要性?它的生产如何?它的人口有多少?它的风俗习惯如何?土质怎么样?
等等,等等。
让人听了还以为谈的至少是美利坚合众国呢。
接下来谈到我们乘的这艘船‘快速号’,然后又谈到全体船员。到最后我父亲嗓音局促不安地说:‘您这儿有一个卖牡蛎的老头儿,看上去挺引人注意。您知道有关这个人的什么详细情况吗?’
这次谈话最后惹恼了船长,他生硬地回答。
‘这是一个老法国流浪汉,去年我在美洲遇见他,把他带回国。听说他在勒阿弗尔有亲戚,但是他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去,因为他欠他们钱。他的名字叫于勒……于勒·达尔芒什或者是达尔旺什,总之和这个大致差不了多少。听说他在那边阔过一阵子,但是您现在也看见了,他如今落魄到什么地步。’
我的父亲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喉咙发哽,眼神慌乱,他说:‘啊!啊!很好……很好……这个我并不感到奇怪……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说完他就走了,那个海员困惑不解地望着他走远。
他回到我母亲身边,脸变得那么厉害,她连忙对他说:“快坐下,别人会发觉什么的。”
他跌坐在一张长椅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真的是他!”
接着他问:我们怎么办?……’
她连忙回答:“应该让孩子们离远点。既然约瑟夫全知道了,就让他去找他们。特别应该小心的是别让我们的女婿起一点疑心。”
我的父亲好像吓呆了,嘴里低声咕哝着:“多倒霉啊!”
我的母亲突然间变得怒气冲冲,她补充说:“我早就料到这个贼坯子不会有出息,到临了还会成了我们的累赘!倒好像我们还能指望从个姓达弗朗什的人那儿得到什么似的!……”
我的父亲像他每次受到妻子责备时一样,用手掌擦着脑门子。
她接着又说:“把钱交给约瑟夫,让他现在就去付牡蛎钱。现在就差给这个要饭的认出来了。那会在这条船上造成多大的影响。让我们到另一头去,你要尽量别让这个人接近我们。”
她站起来,他们在付给我一枚五个法郎的硬币以后,远远地离开了。
我的两个姐姐正在困惑不解地等着父亲。我解释说妈妈感到有点晕船,然后问那个卖牡蛎的:“应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我真恨不得喊他一声:“我的叔叔。”
他回答:“两个半法郎。”
我把五个法郎递给他,他找给我钱。
我望望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纹的、可怜的水手的手,我望望他的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愁容满面、又老又凄惨的脸,我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叔叔,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
我给他留下了半个法郎做小费。他向我道谢:“愿天主保佑您,我的年轻的先生。”
他用的是接受施舍的穷苦人用的那种声调。我猜想他在那边一定要过饭!
我的两个姐姐睁大了双眼注视着我,我的慷慨大方让她们感到了诧异。
当我把两个法郎还给我的父亲时,我的母亲吃了一惊,问:“难道要三个法郎?……这不可能。”
我口气坚定地宣布:“我给了半个法郎的小费。”
我的母亲一下子蹦了起来,她盯住我看:“你疯了!把半个法郎给这个人,给这个无赖!……”
她停住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的父亲朝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在指他们的女婿。
接着大家都不做声了。
在我们前面的天边,有一个紫色的影子好像从大海里冒了出来。这是泽西岛。
等我们到了防波堤跟前,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出现在我心头,我想再一次看看我的于勒叔叔,过去跟他谈几句安慰的话、亲切的话。
但是,因为没有人再吃牡蛎,他已经不见了,毫无疑问,这个可怜的人一定是下到他住的那间气味难闻的底舱里去了。
我们为了不再遇见他,回来时改乘到圣马洛的船。我的母亲担心得要命。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父亲的弟弟!
这就是你今后还会看见我掏出五个法郎给流浪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