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刘瑾的气焰便更加嚣张。曾经得罪过他的户部尚书韩文，以及左都御史张敷华，都被他编造了莫须有的罪名驱逐出京城。“前七子”之首李东阳也险些遭到刘瑾的毒手，无奈之下求助于刘瑾的老朋友康海，才勉强保住官位。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制止得了刘瑾的猖狂，他开始公开卖官鬻爵，只要官员送上贿赂，很快便会升迁提拔。而谢迁的同乡，却没有如此好的命运。刘瑾一道诏书，生生为余姚选拔的乡贤安了个“徇私舞弊”的罪名，将他们发配到边疆去了。最后，他又“大公无私”地下了一道诏书：“此后，余姚人不得选京官。”
经受了这样一场打击的官员们，大多选择了沉默，南京科道戴铣等忠臣义士终于无法忍受刘瑾的恶行，联名上书，向正德皇帝揭发刘瑾的一条条罪名。面对着愤怒的大臣们，正德皇帝采取了安抚策略，表面上对刘瑾的行为表示愤慨，内心里却嫌这些大臣多事。刘瑾知道自己被揭发后，赶紧跑到皇帝面前，参了戴铣一本，称他早有篡权夺位的野心，揭发自己不过是篡权的借口。昏庸的正德皇帝选择了相信宦官刘瑾，深信戴铣等人有罪，一怒之下，竟然将他们投入了大牢。恼羞成怒的刘瑾派锦衣卫将戴铣等人连夜从南京押解到北京，一通廷杖，将戴铣在内的二十多人活活打死。
也许是刘瑾的恶行彻底激怒了还存在着一些良知的正义之士，以蒋钦和薄彦徽为首的南京十三道御史再一次上书，要求正德皇帝罢免刘瑾。刘瑾再一次故技重施，将这些人施以廷杖惩处。挨了廷杖的蒋钦，再一次冒死上书，将刘瑾所做的种种恶行全部和盘托出，言辞恳切地说：“全国的百姓都因此感到寒心，唯独陛下将刘瑾放在身边重用，这是不知道左右有贼而把贼当成了心腹。请陛下亟诛刘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刘瑾。使朝廷以正，万邪不入，则系臣之所愿！”
恼羞成怒的刘瑾再一次罚蒋钦廷杖三十，并将他投入了监狱。在狱中的蒋钦依然不甘心沉默，他继续上书道：“请陛下将臣与刘瑾比较一下，是臣忠还是刘瑾忠？臣的骨肉都被打烂，涕泗交流，连72岁的老父也顾不上赡养。然臣死不足惜，所惜者，陛下随时可能遭受亡国丧家之祸！望陛下杀掉刘瑾，悬首于午门，使天下都知道臣蒋钦直言敢谏，知道陛下英明果断。如果陛下不杀此贼，就请先杀臣，臣宁可与龙逄、比干同游于地下，亦不愿与此贼并生于世。”这下轮到了正德皇帝恼羞成怒，正义的蒋钦又被责罚了三十廷杖。哪怕是钢筋铁骨，也无法承受这么重的惩罚，三日之后，一身正义的蒋钦死在了狱中。
就在朝中官员奋起反抗刘瑾之时，王阳明选择了沉默。这并不是因为他畏惧刘瑾的强权，而是他的缓兵之计，他在想一个迂回的策略，来对付无恶不作的刘瑾。
牢狱中的叹息
每个季节走过的刹那，落叶重归故里，风自由地歌唱，夜幕降临时所揽尽的一切纷杂的事物，都在心灵的脚步里做一次纯粹的丈量。在过往的岁月里，每个人的脚步都不曾停歇，一直行色匆匆，却筋疲力尽。
王阳明一连做了七八年地位低下的小官，一直到正德皇帝即位，依然没有得到重用。怀才不遇，时刻困扰着这位空有一身报国志的才子。文臣集体上书请求处死刘瑾，王阳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微不足道，即使参与，也不过是沦为炮灰，直到戴铣和蒋钦惨死，一向人微言轻的王阳明再也无法沉默了，他不能容忍刘瑾的恶行，决定要为戴铣和蒋钦讨回公道。家人知道，这是一池浑水，只要搅进去，很可能从此万劫不复。王阳明思忖良久，写下了一篇《乞宥言官去权奸以彰圣德疏》，疏中写道：“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使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稍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功公，做臣子敢言之气。”
刘瑾将自己集权统治的恐怖发挥到了极致，王阳明并没有像此前的一些官员一样选择硬碰硬，这只是他“静以待变”的一个招数。这位未来的心学大师，既不会选择像蒋钦一样愚忠，更不会选择像焦芳一样谄媚奉承。
这只是一次点到为止的尝试，在奏疏中，王阳明既没有揭发刘瑾，也没有批评正德皇帝，只是提了一些治国齐家的建议。正德皇帝并没有重视这位六品小官的奏疏，而是将其放在了一旁，不予理会。王阳明执着的脾气又上来了，他决定不但要替枉死的戴铣和蒋钦他们出头，还将出头的方式选择在了一封封的奏疏上。在奏疏中，王阳明将自己对皇帝的谏言大声陈述，他对正德皇帝说，想要做好皇帝，就要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勇于纳谏，不要阻止臣子说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才能治国兴邦，国泰民安。正德皇帝受了王阳明这样一番“教训”，脸面上挂不住，而一旁的刘瑾，在心中早已酝酿出了一场阴谋。
整个大明朝似乎都沉浸在一种寒意彻骨的冰封环境之中，仗义谏言的屡屡受挫，让大臣们心寒了，孝宗皇帝辛苦建立起的弘治中兴，似乎顷刻间便已荡然无存。王阳明没有想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正在办公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锦衣卫一路押解到了午门。以王阳明的六品官位，根本没有机会来到明朝的核心权力地带，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入这里。可笑的是，还有一些身份特殊的人有光临这里的殊荣，这一次，王阳明正是以“罪臣”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来到午门。一名太监匆匆宣读过圣旨后，几位行刑者就粗鲁地扒下了王阳明的裤子……隆冬腊月，滴水成冰，无力反抗的王阳明只能听天由命，廷杖一下一下地落在王阳明的身上，体弱多病的王阳明哪受得了如此折磨，二十几杖之后，王阳明便再也忍受不住，昏死过去。一盆凉水迎面浇来，王阳明再一次醒来，他的面前，是刚刚闻讯赶来的父亲王华，但王华也无能为力，只能站立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遭受如此酷刑。
打在王阳明身上的廷杖，有一半是替父亲承担起官员的责任。王华身为礼部侍郎，如果不参与到反对刘瑾的争斗中，满朝文武官员便会将他视作敌人。儿子的出头，也是为了父亲的官位。挨了四十廷杖的王阳明，被打得皮开肉绽，关入了锦衣卫的大牢。
人生之路，似一场单程旅行，因承受过太多的纠缠，才会更加体味到岁月的美好。若非经历过坎坷，生命的姿态便不会有着向往美好的从容和淡薄，亦不会相信世间也有纯美透明的情感，更不会相信上天会眷顾人的善良。
新年将至，家家都在贴春联，办年货，百姓在热闹地迎接新年的到来，王阳明却一个人苦苦在牢中度日。大年夜，别人合家团圆之时，王阳明只能独自对着清冷的月光。他开始怀念在会稽山中散步，在余姚江中泛舟，曾经最普通的生活，如今却变得那样遥不可及。王阳明不禁感慨，任你抱负远大，任你智慧超群，也只能在铁窗中面对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留下一声长过一声的叹息。
父亲虽是朝中大员，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请大夫进入牢中为儿子医治，至于能不能医得好，或者能不能活下去，也只能听天由命。眼看着大夫用小刀一点一点割掉自己身上的腐肉，王阳明却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坚信，只要活着，便有希望，自己承受的皮肉之苦，只能让刘瑾换来一时的畅快，他日后要受的苦，会比自己严重千百倍。
刘瑾在私下里暗示王华，只要他能去刘瑾的私宅一趟，从此投靠刘瑾，就会放过王阳明，还会保证他们父子升迁。但王华坚持不与奸贼同流合污，太监刘瑾虽然爱才，却仍没有办法靠笼络名人为自己扬名。
虽说王阳明将成为圣贤看作一生的追求，但牢狱中的日子绝不能与游山玩水相媲美。想念亲人，便是最难熬的一关。“思家有泪仍多病”，在牢狱中，王阳明创作了《狱中诗十四首》，第一首便叫作“不寐”。铁窗将王阳明与家人生生地隔离在了两个世界，牢狱中的黑夜似乎永无尽头，每一刻都在品尝着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如何睡得着？
牢狱中的日子“窒如穴处，无秋无冬”，王阳明每天都是“岂无白日，寤寐永叹”，这一刻的王阳明，前途似乎比最漫长的黑夜还要暗无天日，每日在狱中苦苦忍受，生活仿佛坠入了无底的黑洞。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身陷囹圄的痛苦，“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可如今的王阳明，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满腔肺腑之言，不知向何人诉说，除了等待，王阳明毫无他法。
一本《周易》，成了王阳明坐牢期间的全部消遣，他反复研究了许多遍，又用木棍按照书中所述方法反复演习。精神上充实了，人便不空虚。牢狱中的日子被王阳明当成了求圣之路上的一道门槛，孔子周游列国讲学尚且吃了不少苦，自己这点苦迟早会过去，又算得了什么。
只有两只老鼠终日与王阳明为伴，想到在家中等待自己的父母、妻子、亲友，他的心中竟然升腾起一丝暖意。即使自己深陷囹圄，但家人永远都在惦念自己，这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大动力。正如《诗经》中所说：“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家人之爱，是人间最后的信仰，正是这份爱，给了王阳明心中一线光明。他开始探索未知的命运，如若了如指掌，一切未知便不可怕。他在狱中搜集了五十块石子，按照易经中讲的那样，开始卜卦。都说卜卦算命是种迷信，可当人们走投无路时，才会发现《周易》所说的，往往是人间最大的真理。王阳明的卦象中显示遁卦，下艮上乾，根据《周易》中所说，乾为天，艮为山。天下有山，山高天退。阴长阳消，小人得势，君子退隐，明哲保身，伺机救天下。王阳明忽然大彻大悟，原来退一步才真正海阔天空。
王阳明在牢中乐得清闲，牢外的刘瑾却一直在忙，忙着陷害忠良，稳固自己的地位。他整理了一份奸党名录，名录包含刘健、谢迁、韩文、杨守随、林翰、张复华、李东阳在内的五十三人。本来一直默默无闻的六品小官王阳明，在名单中竟然处于第八的位置，没有人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坏消息是，王阳明被刘瑾正式当作了死对头，而好消息是，王阳明终于扬名了。
就在王阳明入狱后不久，刘瑾找了个借口将王华调到了南京，表面上看是调动，其实是被降职。这是刘瑾对王华不肯投靠自己的一次报复，曾经反对刘瑾的官员们全部保持了沉默，朝中成了刘瑾一人的天下。
刘瑾决定，要借王阳明来敲山震虎，他要从重处罚，将他贬去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贵州龙场驿，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去担任驿丞。驿丞听起来好像是个官职，其实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役吏而已。发配，不过是死得慢一些的折磨方式而已，王阳明决定，自己要活下去，还要好好活。他接受了刘瑾的安排，去了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许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