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卢万原的福利厂已是一个拥有四百多万资产的工厂。钉出来的木箱产品没有积压,没有库存,供不应求,十分的畅销。这些残疾工人有活干有饭吃,工资有时比那些健全人的工厂还高。卢万原为了扩大生产,又连续招了三批工人。这时新招工的已不再局限于残疾人了,而是扩招到城镇居民的健全人,只要愿意来福利厂的人卢万原都向他们敞开大门。到那年年底,福利厂的员工已有一百多人。中国人历来以“成者为王败者寇”来论英雄,如此业绩,卢万原在青佛城人的眼里自然是个有魄力的能人,是个成功者,再次名声大噪。这时,善变的卢万原从福利厂挑出几个得力的、忠诚于他的骨干,开始筹建另一个福利木制厂,新厂址就选在了“沟外坪”这块地皮。卢万原也不管厂房的地皮能否获批,他先通过镇书记和镇长开出用地证明,先行在这里搭起临时帐篷,再运来木板搭起厂房,搬来一些制材机械并不生产,放在这里。意在先占有地盘,让他在此建厂的事情变为既定事实,然后再递上用地申请。这样他就不怕镇“地管办”的齐铁齿批不批给他地皮,也不怕齐铁齿咬硬了。后来他先占用的三千平米地皮最终还是在第一批批了下来。
此时,卢万原却突然又启用了“丁鬼脑”。丁鱼这时已找了个城郊姑娘结了婚。丁鱼在追江家两女失败后很是懊恼了一段时辰。江家两姊妹与丁鱼折腾无果后,卢万原家倒是被城东派出所在深更半夜查了几次户口。据说是丁鱼暗地使人叫派出所去查的。虽然派出所没查出江家两女和卢万原睡在一起,但仍使卢万原很是惊惶失措。卢万原很快为大女江琛介绍了一个在县计委工作的科员。而小女江谊则跟随母亲老江嫂回到北方老家。这段奇异横生的、谁也说不清的孽缘总算这样画上了句号。
丁鱼因有如此的交集,心存内疚,自觉没趣,结婚后有相当一段时间没上卢家去。这时丁鱼那个笨蛋的机械厂因严重亏损最终倒闭,厂里的工人只能自谋出路。为生存计,丁鱼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事业正如日中天的卢万原。卢万原这次倒是显出格外的宽宏大量和厚道,也不计有过节和前嫌。当然他也初尝到这个“丁鬼脑”的厉害,知道“丁鬼脑”是个得罪不起的货。卢万原答应他说,“你来吧,只要不嫌我是小厂,你来会大材小用,我让你专门管新办厂的厂务。我这边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能用脑的人,我给你一个业务科长当,每月开给你二百八十元的工资,你不会嫌太少吧……”丁鱼大咧着口,这个工资已经比他在机械厂的工资高很多,丁鱼什么话也说不出,心里只有感激的份。丁鱼就这样在卢万原的新厂当业务科长。当然这个科长是不列等的,纯属是卢万原愿给谁当就给谁当随意敕封的。
卢万原会给丁鱼这等好处,他是想那五千平米的地皮能再批给他新建的福利木材厂。丁鱼进他的厂,他交给丁鱼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攻下管镇土管办批地皮的齐铁齿这道难关。三条蛇及全青佛城的人都知道齐铁齿是根难啃的骨头,谁都不愿亲自出马去看齐铁齿的脸色。但谁想得到五千平米的地皮,都只有先得到齐铁齿的青睐。否则一切免谈。卢万原一边叫财会发给丁鱼当月的工资,一边郑重其事地向他交代:“你要不择手段,开动你‘丁鬼脑’惯有的智谋,给我紧紧咬住齐老头子不放。该花钱你就给我花,我一律给你全报全销,为这块地皮,我授你全权,一句话,是让齐老头子把地皮批给我们!……”
被重新启用并授予重任的丁鱼。那天打电话要我和他在“沟外坪”见面。见面后丁鱼拥住我的双肩,指着那已被木板圈隔起来一爿临时厂房说,“我这次等于是卢万原出钱雇来的公关专家。我以后的任务就是整天密切关注这五千平米地皮的动态。另外,就是要在齐铁齿左右走动,跟他处好关系,你可要经常陪我上齐家,在老头子面前多说好话。”我说,“这不成问题。齐铁齿对我的印象还是蛮不错的,为了你丁鱼,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卢万原这次会器重我,还不是当今地皮寸土寸金。而三蛇又都纠结在这里寸土必争。”丁鱼满腹感慨地对我说,“其实我对三蛇的人缘,是倾向凌火际的。凌火际虽然是个‘土人打直拳’但他这人不会耍阴谋诡计,他的建筑公司真的是靠实力干起来的。凌火际原先也暗中叫我为他跑这块地皮的,可现在我吃了卢万原的‘俸禄’,只能维护卢万原的利益,反而要跟凌火际成为死对头,我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凌火际。”
我说,“丁鱼,别人不理解你,我还不理解你——你是个‘有利就好,无利糟糕’的鬼东西。你对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拿凌火际什么跑腿费?”
“拿跑腿费没有,但喝过他请的几顿酒,他送我两条毛毯,我都收了。”丁鱼如实说,“他说我结婚那时他不知道,是补送我的结婚礼物。”
“单纯是这样,那没关系。只要你没承诺要为他办事,才收他的礼物。你心里就没欠他的债。”我说,“至于他是以补送你婚礼,是属礼尚往来,这很正常,以后他儿子结婚你再把礼送还人家。不过,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个人变得很快,说变就变,半夜姓鸡,半夜姓鸭。”
丁鱼呵呵一笑,说,“没办法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根本没想到我原先那个破厂,说倒闭就倒闭。我得另找出路。再说,我来找卢万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卢万原却这么爽快就答应我上他这里来,还委我于重任,我当然只能顺水推舟接受了。”
这个丁鬼脑!明明是自己来求卢万原,却反说好像是卢万原有求于他的。
我说:“你有把握帮卢万原再弄到这块地皮吗?”
“试着看吧。”丁鱼说,“这块地皮刚划给城东镇不久。可在当天宣布就马上有四十多个机关要求申请购建宿舍楼房。最后镇政府决定给镇办企业用来扩建厂房,发展生产,仍然有十多家工厂来此角逐,争夺相当激烈。但在前几天角逐到最后,就只剩下资金和实力旗鼓相当的凌火际、伍庭寿和卢万原这三条蛇了。”
“凌火际和伍庭寿他们都申请做啥用?”
“凌火际是要扩建建筑公司厂房;伍庭寿要建餐饮公司的停车场兼旅馆和饭店。他们在镇里都有很硬的后台,又都有钱买得起,又都是在县城叫得响当当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挤掉对方。现在真正能独占花魁的,就看谁能得到齐铁齿的青睐和疼爱,谁就能稳操胜券,得到这块地皮。我从今天开始,就专门往齐老头子那儿跑,摸他的底。……”
六
一天午后,我去卢万原的木材厂找丁鱼。我和丁鱼边走边谈进了木板房。我真没想到卢万原午睡刚起床。因为这时已是午后三点多钟了。卢万原见到是我,揉着惺忪睡眼称呼我:“哟,伍先生,很久没见面了,你最近可好?”我说,“一般般,你也可好。什么时候来这儿发财了?”他点点头说,“托大家的福,给我卢某这个机会。”说着,伸出一只被香烟熏黄的手,示意我坐在一张竹制的沙发椅上。
卢万原的脸色已不是我多年前看到的那种蜡黄了,他脸上不仅有了油亮的光泽,而且显得非常红润。他也留一头长发,但不像我族亲的伍庭寿留着大包头。卢万原留一个小包头,他用手梳着长发坐在办公桌前,用指头敲着桌面。桌上放有三五、箭牌、万宝路和希尔顿等几种外烟。他请我抽万宝路,自己却抽三元钱一包的红双喜。他只吸了两口,以示作陪。然后捻灭香烟,叫丁鱼泡茶给我喝,他说要去洗个脸。
我从木板房的缝隙往外望,外面也是间临时搭就的木板房,好像是一间洗漱室。在那里早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他舀好一盆水放在他面前。卢万原没有任何一句客气话,就接过那女子递上来的一支挤好牙膏的牙刷,看来他已对这种热情服务习以为常了。我看那女子不过二十来岁,一脸细腻的嫩肉白里透红,颇似桃花初放,更似一只初熟苹果亮放着红光。不过,她的左眼角与耳际之间有一块很显眼的红斑,削弱了她本应该有的美。
丁鱼向我介绍说,“此女叫紫豆,原是城里的待业青年,因常在卢家出入,后来卢万原开办福利厂,她就跟着到福利厂了。她不下车间,是厂长办公室的接待员。这里扩建新厂她也随着卢万原来了。”
卢万原洗漱毕,随手把脸盆上的水喷洒到紫豆的脸上,紫豆不以为怪,嘻嘻一笑,躲开了卢万原的喷洒,卢万原又喷,她又躲闪,卢万原这时心花怒放,伸过手去,捏住她那红苹果的脸腮:“你最让我心疼的就是这个粉红脸——”那被捏住脸腮的紫豆姑娘一个劲嘻嘻笑。神态自然,没有一丝的别扭。如此戏谑挑逗,说明他们俩人关系非同一般。这和谐与温情融合在一起的笑声,让我联想到江家两个少女,根据卢万原的好色本性,我甚至有理由怀疑她那一脸红嫣,是不是刚从卢万原午睡的床上爬起?但我一点都不怀疑卢万原在晚间会把她揽进他的睡房,或摸进隔壁她睡的那间木板房。
他们在逗趣时,丁鱼突然起身闯了进去。但他们仍在一洒一闪一躲地戏耍,并没有因为丁鱼的闯入而停止这种找乐的调情。不过,这样反而给人增加一种自然的、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戏耍。
丁鱼站在一旁,说,“老卢,我看这地皮是非我们莫属。”
“何以见得?你今天去齐铁齿那里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你快快向我传达——”据说这是卢氏说话惯用的幽默方式。紫豆见丁鱼和卢万原谈正事,停止了嬉笑,走出屋去。
丁鱼接下说,“我上午去了齐铁齿家,齐铁齿又把凌火际祖宗十八辈臭骂了一顿。他发誓,只要他在土管办一天绝不会把这块地批给凌火际。他说,最让他气愤的是,凌火际发觉在他手上批不到地,却去找了镇书记和镇长,想通过这些领导来高压他。凌火际用这个办法彻底把事给砸了。这齐铁齿是什么人?他是出了名的铜牙铁齿,只要他看不上眼,他谁也敢说,敢骂,整个儿油盐不进的人。他还怕你什么镇政府官员?县委书记和县长看到他齐铁齿都惧他三分。齐老头说,除非把他这个临时的主任撤了,要不他手上这个印把子绝对不会往凌火际的申请书上盖。老卢,你说我探到的这个消息,你高兴不高兴?”
“我知道你丁鬼脑搞情报这方面行。”卢万原细眯着眼对丁鱼夸道,“不过,凌火际这个人仍不可小觑,这几年他建筑业比我们发达,现在的资金比我们雄厚,他手上有的是钱。当今这个社会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有钱谁就是爹。再说,他几百号建筑工人遍布全城各街各巷,人际关系有的是。他凌火际劣马有一步踢——他有一个很能蛊惑老人心的手段——就是能三天两头给街头巷尾那些七老八大,上了年纪的老人,买上一包冰糖,一袋水果什么的,小恩小惠,扔点小钱收买人心。”
“他原来可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人呀,什么时候也学这一套?”丁鱼瞪着眼问。
“不就是被齐老头骂他不仁不义之后,他才开始学这一招的。”卢万原说,“这个凌火际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过后我才知道,卢万原所指的高人出招,实其就是丁鱼给凌火际出的。丁鱼因江家两女跟卢万原闹僵关系后,有段时间就投到凌火际麾下。那时正逢齐铁齿因大孙齐义津到建筑公司上班,被叫去翻泥浆还被姓凌的骂是一代蚯蚓而惹怒了齐铁齿,斥责凌火际是不仁不义之徒,于是丁鱼就给凌火际出了这个笼络老人的点子,以挽回不仁不义的影响。众人口肥。被凌火际笼络过的街坊邻里的老人众口一词说凌火际发达了懂得感恩了。你齐铁齿一人在骂凌火际不仁不义,不就等于白骂。我这个老邻居的丁鱼天生一副狗肉相,谁起势就扶谁。他为头蛇凌火际出谋划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的。他是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见好插足,见坏抽身。这是他的德性,也是他求生存四面得水,八方吃香的看家本领和招数。
卢万原接着说:“你还别看这一招,还真让凌火际赢得了许多人心。现在整座县城的老人都说,头蛇不错,是条好蛇,是条蛟龙。众人口肥啊!”卢万原慨叹。“凌火际现在是有相当的群众基础。要是通过那些称赞他好的老人去做齐铁齿的工作。这齐铁齿是个口硬屁股软,菩萨心肠的人,加之他们本就是亲戚关系,说不定也就和他重修旧好,把地皮批给他。那时,我们就干瞪眼了。”
“不会这么严重。”丁鱼说,“他凌火际没有这么大的能赖。”
“他有的是钱。”卢万原说,“丁鬼脑呀,你想想看,县汽车站整个新站都是他一家承建;整片中山路旧城改造都包给他改造,要新建的楼房八十多幢!县城要再造两座跨江大桥都由他的公司承建,我前天做了个统计,县城在建项目有百分七十是他公司承建的。那钱呀,就像江水日夜流进他的腰包,我想起凌火际就怕。所以,我们对凌火际时刻都要提防着。”
“问题是他要齐铁齿那一关很难过去。”丁鱼说,“不是像你担心的那样。”
“反正这几天你务必给我盯住齐老头子。我也会尽力使人去给齐老头子说好话。”卢万原蹙了一下眉头,说,“大不了,干脆与‘剃头庭寿’这个难缠的老乌龟平分这五千平米,一人一半。批下了,凌火际就没辙了,我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丁鱼点点头,说,“剃头庭寿不会想独吞吧?”
“这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卢万原拿了一支红双喜抽起来。
“可是,伍庭寿最近天天守在齐铁齿那儿。”
“那是我和他通气后叫他去的。”卢万原说,“这人啊,真是有鸡缘狗份,一物降一物。齐铁齿对我不太感冒,可伍庭寿的话他最听。只要有剃头仔在他耳边灌凌火际的水,凌火际就没多少招。”卢万原说到这里眼里才发起了亮,刚才的担忧在刹那间才消弭掉。
“这么说,我们就不必防备剃头仔了?”丁鱼问。
“他好对付。伍庭寿毕竟是个莽夫,除了一身的伪警察流氓习气,他的智力怎能敢跟我斗。”卢万原吸了一口烟,比划着手说,我和丁鱼走出木棚。丁鱼对卢万原的自信表示不能接受。尤其是他对伍庭寿的小看,丁鱼更是表示难于苟同。丁鱼以他惯有的在背后说坏话的口气“哼!……”了一声说,“你们这个本家庭寿并不像卢万原想的那么好对付——他忘了,伍庭寿是个比头蛇凌火际更难缠的家伙,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地头蛇。”
七
丁鱼的话没错,我的本家伍庭寿确实是个难缠的地头蛇。
伍庭寿六岁时母亲就守寡了。他有兄弟三人,大的叫春寿,由于交亲早亡,春寿很小就以卖油条为业,外号“油条春寿”。他卖的油条还不是自个炸的,而是当二道贩。因为家里没有本钱。当时家境的贫困可想而知。不久,春寿跟一个从南洋回来的姑妈出洋打工,此去几十年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