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孩和女孩7 (1)
姨父姨母们来了
多德森家的人都很漂亮,虽然葛莱格太太在姐妹中绝不是最漂亮的一个,但她的脸和身材都可以说是很漂亮的,不过汤姆和麦琪都认为他们的葛莱格姨母是个典型的时髦女人。
她的额前假鬈发也是很好的;葛莱格太太的抽屉里不但有各种松弛程度不同的大小发卷,而且一定还有最光亮、最鬈曲的棕色鬈发。真的,她总是叫人很不愉快。平时出去做客,有时候也要戴上她的比较好的假发,但是这决不是在她的妹妹家里。
这样看来,要是今天葛莱格太太额前的假发比平时还要蓬松的话,她是有个打算的,她打算恶毒而尖锐地讽刺一下塔利弗太太的金色鬈发——额头两边用光滑的波浪把两边的金色髦发隔开。她围了一条很小的黑貂皮披肩,披肩只盖住了她的肩膀,两头根本没法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搭在一起,她那长长的脖子由各种各样的褶边保护着。
葛莱格太太手里拿着一只大金表,表链在她手指上绕了好几匝,她向刚到厨房里去了一趟回来的塔利弗太太说,不管人家的钟和表怎样,照她的表,现在已经有十二点半了。
“我不知道浦来特妹妹怎么了,”她接着说,“迟到的人是应该知道自己不对的。”
“啊,姐姐,不用着急,他们都会准时到的,”塔利弗太太用稍微有点抱怨的声调说,“饭要等到一点半才能开得出来。要是你嫌等得太久的话,我就去给你拿点干酪饼和酒来。”
“嗯,贝西,”葛莱格太太苦笑了一下,头微微往上一仰,“既然在一点钟就可以吃饭,为什么偏要等到一点半才吃呢?贝西,在我们家里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唉,简,我有什么办法呢?塔利弗先生不喜欢在两点钟以前吃饭。不过,为了你们的缘故,我已提早半个钟头啦。”
“是呀,我知道丈夫们是怎么回事,他们甚至可以将饭拖到喝茶之后再吃——只要妻子懦弱地允许他们。贝西,你的意志不够坚强,真是可怜,我希望你们能为我们去弄丰盛的酒席,为你姐姐们破费。你现在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只要一块你可以做汤的煮过的肉。”
葛莱格太太心情这样不好,这个吃饭的问题是个小问题,而且根本不能算问题,塔利弗太太可以和往常一样回答她。
“塔利弗先生说,只要他请得起,他总是要请他朋友吃得好一些的,姐姐。”
“啊,贝西,我不可能从我的积蓄里拿出足够的钱来留给你们的孩子们,使他们不致破产。你不要指望葛莱格先生的钱。”
一阵车轮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塔利弗太太立刻跑出去迎接浦来特姐姐——那一定是浦来特姐姐,因为那是四轮马车的声音。
想到“四轮马车”,葛莱格太太就猛地抬头一愣,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她对“四轮马车”特别反感。
一匹马拉的四轮游览车停在塔利弗太太家的门口。浦来特姐姐含着眼泪,很明显,她在下车以前还流了些眼泪呢。
“怎么了,喂,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塔利弗太太问道。她并不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女人。
浦来特太太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对浦来特先生看了一眼,表示要他当心她那漂亮的绸衣服,别弄坏了它。
浦来特先生穿了一套崭新的黑西服,打了一条白领带,把领结打得非常紧,仿佛不是为了个人的舒适,而是为了某一种崇高的目的。
这是一种可怜的景象。他那位又高又漂亮的妻子穿了件袖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的衣服,宽大的斗篷,戴了饰有羽毛和丝带的大帽子。他跟她之间的关系,好比一只小渔船和一条所有风帆都扯了起来的双桅帆船。高度文明使感情变得复杂——一个衣着入时的女人在悲伤。如果她带了一颗破碎的心和一双眼泪汪汪快看不见了的眼睛,步子偏斜地穿过大门,那会把她的硬麻布袖子碰坏的。她一感到这种可能性,就聚精会神地笔直地向门框里走过去了。
她凄凉地低头望了她的手镯一眼,故意显出一副偶然注意的神情,把手镯上的扣子扣好,在她心平气和以后,这种神情一定会使她心满意足的。
浦来特太太非常优雅地穿过门,衣服的肩膀探过门框。她穿过后,就走到葛莱格太太坐着的那间客厅里去,同时,脸上的肌肉又抽搐着好像新的眼泪又快要滴下来。
“啊,妹子,你来迟了,出了什么事?”葛莱格太太带了几分严厉,她俩握了握手。
浦来特太太坐了下来,把斗篷小心地在背后拉起来,然后才答道:
“她去世了。”令人感动的词汇。
“那么,这一次不是镜子了。”塔利弗太太心里想。
“前天去世的,腿肿得有我的身子那么粗,他们说水多得不得了。”
“ 哎呀,莎菲,这么说,她死了倒还算是运气呢。”
“可是我知道,”浦来特太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在教区里没有第二个人害这样的水肿病,我知道这是特温蒂兰德的塞顿太太。”
“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亲戚,我也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一个偶然的朋友。”
“我跟她熟悉的程度,也只不过是在她腿肿得像气囊的时候,看到过她的腿罢了。”
“据说她吃的药多得可以装下一盒子呢!”浦来特先生说。
“莎菲,”葛莱格太太再也捺不住自己的性子,觉得非得给她一个合理的劝告不可了,“莎菲,我真弄不懂,你居然会为与你无关的人烦恼,影响你的身体。你的可怜的父亲可不是这样,我也没听说家里有谁是这样的。即使我们听见艾博特表哥没写遗嘱就突然去世,可也没有你现在这样烦恼。”
浦来特太太不得不停止哭泣,不作声了。可是浦来特太太嫁了一个有身份的农庄主人,她有的是空闲和金钱,这使她的哭泣和一切别的什么事都变成可敬的。
“不过塞顿太太在去世以前并不是没写遗嘱,”浦来特先生说,“我们那个教区很富,但据说除了塞顿太太外,还没有第二个人留下这么多金镑。也可以说她没留下什么遗产,就是说——她把财产全给了她丈夫的侄儿。”
“要是除了丈夫家的人,自己家无人继承财产,”葛莱特太太说,“那么,她这样有钱也没有什么好。”
“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姐姐,”浦来特太太已经平静下来,“继承财产的那个人很不错,每天晚上八点钟就上床睡觉。有一个星期天他到我们的教堂里来,亲口这样对我说的。他讲话时有点儿发抖,胸口还围了块野兔子皮——真是个有绅士气派的人。我跟他说一年里我没有几个月不请医生的。他说,‘浦来特太太,我体会得出。’——因为他有气喘病。唉!”浦来特太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姐姐,我现在还是去把我的软帽取下来吧,——你看帽盒子拿下来没有?”她回头去问丈夫。
不知怎的一时疏忽,浦来特先生竟将此事忘了,心里一阵惭愧,急忙去补救。
塔利弗太太喜欢和她的浦来特姐姐一块儿到楼上去,喜欢在她把便帽戴上头去后先仔细欣赏一下。这是贝西的一种弱点,这种弱点激起了葛莱格太太对她妹妹的怜悯心。
说起来,贝西也穿得太漂亮了,而且她骄傲得太厉害,不肯给她孩子穿葛莱格姐姐从家橱里最古老的一批衣服中拿出给她的好衣服。除鞋子外,随便买什么东西给孩子穿,总是一个罪过。塔利弗太太的确已经尽了很大力,想哄麦琪戴意大利草帽,穿葛莱格姨母再量过改小了的绸上衣,可她不得不把这样做的结果埋在慈爱的心里不说出来,因为麦琪说衣服有一种难闻的染料气味。
我得为麦琪说一句话,麦琪戴了那顶镶着绿缎带的帽子,汤姆曾经笑她,说她像老裘蒂(英国木偶戏中一个滑稽女人)。汤姆在假期里,总只肯去葛莱格姨母或浦来特姨母两家当中的一家。每次,随便哪个姨父当然都要给他些钱。
这些姐姐背着塔利弗太太一致认为,塔利弗血统和多德森血统是不相配的;认为可怜的贝西的孩子实际上都像塔利弗家的人;认为汤姆虽有了多德森家的肤色,看起来却可能跟他父亲一样“执拗”。
至于麦琪呢,她活像她的摩斯姑母。摩斯姑母是塔利弗先生的妹妹——一个骨架很大的女人,她嫁的人穷得不可思议,家里连瓷器都没有。
浦来特太太和塔利弗太太单独在楼上时,自然而然说起了葛莱格太太的坏话。她们的谈话因为迪安太太带着小露西进来而中止,迪安太太替露西整理金色发卷,塔利弗太太心中未免觉得有点难过。真是弄不懂:迪安太太在多德森家所有的小姐中是最瘦的,肤色也是最不好的一个,但是她却有这样一个孩子,这孩子随时都可能被误认为是塔利弗太太的孩子。麦琪站在露西旁边的时候,总是显得要比平日里黑上一倍还不止。
麦琪总是很愉快地望着露西。她喜欢幻想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永远是像她们一样小的孩子,不再长大,她把那儿的女王想象成一个和露西一模一样的人,头上戴一顶小小的王冠,手里握一根小小的手杖——这个人不过就是有了露西相貌的她自己。
“哦,露西,”她吻了吻露西说,“你会跟汤姆和我住在一起,是不是?啊,吻吻她,汤姆。”
汤姆也已走到跟前,但他不去吻她。他跟麦琪一起走,只是因为总的看来,站在那儿要比向那些姨父姨母问一声“您好”容易一点。
“啊呀!”葛莱格太太加重了语气大声说,“难道男孩子和女孩子走进屋来可以不理睬自己的姨父姨母吗?我小时候可没有这种规矩啊!”
“去跟姨父姨母问好,好孩子。”塔利弗太太显出很焦急和忧郁的样子说。
“啊,你们好吗?我希望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是吗?”葛莱格姨母还是用那样大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说,“抬起头来,汤姆,抬起头来,进了寄宿学校的男孩子现在应该把头抬起来,现在看着我。”
葛莱格姨母总是这样加重语气高声对他们说话,仿佛把他们看成聋子或呆子似的。她总认为贝西的孩子给惯成这样,也真要有一个人来叫他们守守本分。
“嗯,我的好孩子,”浦来特姨母同情地说,“你们长得真快。我怕他们长得太高,身体反而会不结实。”她补了一句说,“我认为这女孩子的头发太多了,这样对她身体不好。我相信,就是这缘故,她皮肤才那么黑。迪安姐姐,你说对吗?”
“我不知道,真的,妹妹。”迪安太太又闭紧了嘴,挑剔地望着麦琪。
“不,不,”塔利弗先生说,“这孩子身体倒很结实,一点儿病都没有。就说麦子吧,有白麦子也有红麦子,讲到这一点儿,有些人还最喜欢黑的麦粒呢。不过贝西把孩子的头发剪短一点儿也好,它可以平顺点儿。”
麦琪心里正在下一个可怕的决心,可是她希望从迪安姨母那儿知道,她肯不肯让露西留下来跟他们住在一起,所以决心还未下定。迪安姨母不大愿意让露西和他们待在一起,于是便问:
“你不肯一个人待在这儿,对不对,露西?”
“我肯,妈妈,”露西胆小地说,连她的小脖子都涨得通红。
“好,露西!——让她待在这儿吧,迪安太太,让她待在这儿吧。”迪安先生说。他个子高大但是看上去很灵活。他手里紧握着一个银制鼻烟盒,时不时和塔利弗先生换一撮鼻烟闻闻。塔利弗先生的鼻烟盒仅仅是镶银的,因此,在他们中间自然而然有了一个笑话,说塔利弗先生连鼻烟盒也很想换一换呢。
迪安先生的烟盒子是他公司里的大股东们送给他的,同时还送了他一份股票,来答谢他担任经理这一职位时所作出的宝贵贡献。
在圣奥格再也没有谁比迪安先生更受人尊敬了。一向被认为多德森姐妹中嫁得最不好的苏珊?多德森小姐,现在有些人认为她总有一天甚至会比她的浦来特姐姐坐更好的马车,住更好的房子。一个男子进了像盖司特公司那样拥有磨坊和船只,还附带做银行业务的大企业,他将来会发达到什么程度,又有谁可以料得到呢?
“麦琪,”塔利弗太太一看到露西待不待的问题已经决定了,就向麦琪招手,低声说,“去把你的头发刷一刷——去呀,多丢脸呀!进来以前,先到玛莎那儿去一次,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
“汤姆,跟我来。”麦琪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扯扯他的袖子。
“汤姆,跟我上楼去,”他们走到门外,她低声说,“在吃中午饭之前,我还有件要紧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