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9
家庭记事录里又多了一笔
磨坊主人最初压抑着自己表示屈服,但是紧接着的几天里,心里却产生了激烈的斗争。随着他体力慢慢地恢复,他的理解力也渐渐增强了,他已经能够全面的看清自己所处的矛盾处境了。孱弱的四肢很容易摆布,在我们被疾病纠缠、制服的时候,我们似乎能够履行诺言,而当我们恢复了原来的精力,我们就不能再履行了。有时,可怜的塔利弗先生认为,要他履行对贝西许下的诺言实在是人类天性所不能忍受的事,他当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就事先答应了她,她还不如叫他去背一吨的重东西呢,这样对他会更好一点儿。
但是她觉得除了她嫁了他以后生活就变得艰苦起来之外,他的话还很有道理,他知道如果大大减少开支,就能从他的薪水里省下钱来,作为第二次分配给他的债主的款项,而且在别的地方再找一个他能胜任的工作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直过着舒适的生活,很多时候是在发号施令,自己做得很少,而且没有从事新的行业的才能,也许他还得做短工,他的妻子还得依靠她的姐姐们的帮助——这件事让他感到加倍的痛苦。她们已经卖掉了贝西所有的宝贵东西,也许她们是要她感到是他把她害到了这个地步,让她怨恨他。当她们来说服他该为可怜的贝西做点什么时,他的眼睛总是望着别处,等她们背对他时,他就会时不时地偷偷瞪她们一眼,他真的很怕求她们帮忙,觉得与其求她们,还不如听她们的劝告好。
但是更大的影响源于他对老家的钟爱。在童年时代他就在这里跑来跑去了,就像后来的汤姆。塔利弗家住在这里已经好几代了。从前,每年冬天的晚上,他都会坐在矮凳上,听父亲讲那座用石头和木料盖起来的老磨坊。几次大水以前那座老磨坊还在,后来被大水冲垮了,他祖父就只好把它拆了,又重盖了一座新的。直到他能站起来到处走走,看看那些古老的景物时,他才觉得这个老家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很依依不舍地留恋它。
在这里他能分辨出每一扇大门和每一扇房门的声音,他认为每一个屋顶,每一个被风雨侵蚀的地方和每一个高低不平的丘陵的形状和颜色都是美好的,因为他以前不断成长的意识曾受到过这些旧物的培养,让他一想到不住在这里而搬到别的地方去,他简直忍受不了。那些受过现代教育的漂泊者很少会徘徊在树篱旁,而且很早就跑到了热带去,尽情地和棕榈树、榕树在一起,在那些游记之类书的教养下,他们的想象力可以一直扩展到赞比西河。这样的人,即使让他们模糊地体会一下像塔利弗这样老派的人对这里的感情,恐怕也很难。塔利弗先生的全部记忆都集中在这里,这里的生活于他就像是一个用惯了的、柄子光滑的工具,握在手里既亲切又自在。现在他正在回想那遥远的时期,我们自己在大病初愈的那段安静的时期中,也经常会这样回忆。
“嗨,路克”,一天下午,他站在那里看着果园的大门说,“我想起了我们栽那些苹果树的那一天。我爸爸是个栽树好手——他弄了满满一车的小苹果树,就像是一件极高兴的事——那时,我经常和他一起站在冷风里,就像一条狗似的跟着他走来走去。”
说着他转过身来,倚在大门柱子上,看着对面的房子。
“我想这座古老的磨坊会舍不得我的,路克,有个传说,如果磨坊换了主人,这条河就会生气,我曾听爸爸讲过好几次。这种传说有没有道理,倒很难说,因为这本就是个奇怪的世界,而且还有魔鬼纠缠在里面,我很清楚这世界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
“对啊,老爷,”路克用同情和安慰的口吻说,“我这一辈子看见过麦子上长锈菌,干草堆起火什么的——世界上的事看起来常常很滑稽。我们上次用那头猪腌的咸肉就像牛油一样化了——化得只剩一点儿了。”
“唉,我爸爸开始做麦芽,”塔利弗先生继续说,“好像是昨天的事,我记得那天他们盖好了麦芽作坊的房子,我想以后一定很了不起;因为那天我们吃了一个葡萄干布丁,还摆了酒席,于是我就和妈妈说——我妈妈是个美丽的黑眼睛女人——小姑娘将来会长得和她一模一样。”说到这儿,塔利弗先生把手杖夹在两腿之间,拿出他的鼻烟盒,这样想起一些趣事可能更舒服一些,他在零零碎碎地讲着那些事,而他的叙述似乎时不时地被他的幻想所打断,“那时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和我妈妈的膝头差不多高——她很疼格里蒂和我——我是这样对她说的,‘妈妈,’我说,‘有了麦芽作坊,以后我们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葡萄干布丁呢?’她生前经常提起此事。我妈妈去世时还很年轻。自从他们盖好了麦芽作坊,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年了,这四十年中,除了很少的几个早上之外,我总是一起来就去看看那座院子——无论下雨天还是好天,一年四季都是这样。要是住到别处,我肯定会发疯的。我会像迷了路一样。不管从哪方面讲,我都很难——待在这儿工作简直是让我受苦,不过这和我的老本行差不多,我倒也还熟悉。”
“是的,老爷,”路克说,“您在这儿要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好得多。我就住不惯生地方。什么都不顺手——也许还有窄轮子的马车,树篱旁的阶梯也会不一样,有的地方还吃燕麦饼,弗洛斯河一带就这样。搬到外乡去住是件很苦的事。”
“但是,路克,我看他们可能会辞掉本,让你带一个小伙子就把一切事情对付过去;我还得在磨坊里帮忙;恐怕你也要受苦了。”
“没关系,老爷,”路克说,“我不会让自己烦恼的。我跟了您二十年,可您不能想二十年就有二十年,就像不能催树长大一样;非得到老天爷给您二十年才行。我不能忍受没吃过的东西,也不能忍受没见过面的人,我就是受不了——我想不到他们会怎样折磨您。”
说完这些话后,他们继续一声不响地散步,直到散步结束。由于路克已经说出了自己全部的心事,所以就没有谈话资料了,塔利弗先生呢,也从回忆中回到了一种痛苦的默想,他在想:他所面对的这两个苦难,究竟该选哪个。当天傍晚,在吃茶点的时候,麦琪发现他很心不在焉;后来,他就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冲着,眼睛看着地,嘴唇动着,不时地摇摇头。接着他狠狠盯着对面织毛线的塔利弗太太,然后又看着麦琪;她正低头做活计,她紧张地感觉到她父亲在想什么。忽然,他用拨火棍猛地把一块火煤打碎了。
“哎呀,你在想什么?塔利弗先生。”他妻子惊诧地抬起头说,“你太浪费,把煤打碎了,要知道我们剩的大点的煤块已经不多了,还能到哪儿再去弄些大块的煤来呢?”
“爸爸,您今天晚上是不是不太舒服?”麦琪说,“您好像不大自在。”
“呃,汤姆怎么还不来?”塔利弗先生烦躁地问。
“哟,时候到了吗?我得替他做晚饭了,”塔利弗太太说着,放下毛线走了出去。
“快八点半了,”塔利弗先生说,“他该回来了,去,去把《圣经》拿来,翻开第一页,一切都记在上面的那页;还有,把钢笔和墨水也拿来。”
麦琪一一照做了,心里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她父亲没有再让她做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听汤姆踩在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外面起风了,呼呼地刮着,淹没了别的声音,显然他很生气 。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奇异的光芒,把麦琪吓呆了。她也开始期盼汤姆早点回来。
“他来了,”临末了,终于传来了敲门声,塔利弗先生马上兴奋地说。麦琪跑去开门,可她母亲匆匆忙忙从厨房里走出来说,“等一下,麦琪,我来开。”
塔利弗太太有一点怕她的儿子,可她一见别人为他做事就嫉妒。
“我的孩子,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晚饭,就在厨房里炉子旁边,”他一边帮他脱下大衣和帽子,一边说,“你愿意一个人吃,就一个人吃,我不来和你讲话。”
“妈妈,我想爸爸在等着汤姆,”麦琪说,“他该先去客厅。”
汤姆走进客厅,脸上露出了平时晚上那种忧郁的神情,但他的眼光一下子就停在了那本打开来的《圣经》和墨水瓶上,他吃惊而焦急地看着他父亲,他父亲说:
“喂,喂,你来迟了;我在等你。”
“有什么事吗,爸爸?”汤姆问。
“坐下——大家都坐下吧,”塔利弗先生吩咐道,“汤姆,坐到这儿来;我想让你写些东西在《圣经》里。”
他们三个人都坐下来,看着他。他开始缓缓地说话了,先看着他妻子。
“贝西,我已经决心要按我答应你的话做了。我们将来要葬在一个坟里,所以我们不能彼此怨恨,要待在老地方,替威根姆做事,我要像一个老实人那样为他做事。塔利弗家的人都是忠厚老实的——汤姆,你要记住,”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只还了他们一部分钱,他们会经常骂我的;但这并不是我的错——这是因为世界上有许多无赖。我对付不了,只能让步。我决定低下头来屈服——因为,贝西,你有权利怪我害了你——我要老老实实地替他做事,就像他不是无赖一样。也许这样我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而我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我是一棵断了树干的树——一棵断了树干的树。
他眼睛看着地上,停了一会儿。猛地他抬起头来,用更宏亮深沉的声音说:
“可是我决不会饶恕他!我知道他们会怎么说——说他没有害我的意思。哼,魔鬼就是这样支持无赖的——一切都是他背后指使的。不过,威根姆倒是一个了不起的绅士——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主张我不该去打官司。可这是谁在作祟,让世界上没有公理,没有公断呢?这对他倒没什么,我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绅士,能靠替穷人做事而搜刮钱;等到他把他们弄得要了饭,他再对他们施恩惠。我决不会饶恕他!希望他会丢脸出丑,直到连他的儿子都不愿想起他为止。希望他能犯什么罪,让别人罚他在监狱里踏车做苦工!可是,他不会的——他这个无赖实在太大了,法律根本无法制裁他。汤姆,你要记住——假如你真心要做我的儿子,你就永远不能饶恕他。将来也许有一天,你会让他知道你的厉害。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了;我已经低下头来屈服了。现在写吧——把这些写在《圣经》上。”
“哦,爸爸,您在说什么?”麦琪说,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在他身边跪了下来,“咒骂和怨恨是不好的。”
“没什么不好,真的,”她父亲恶狠狠地说,“让无赖发迹,那才真叫不好呢;这一切都是魔鬼作祟。照我说的做,汤姆。写下。”
“写什么呢,爸爸?”汤姆忧郁而顺从地说。
“写你爸爸爱德华?塔利弗在让他破产的约翰?威根姆手下做事,那是因为我答应了我的妻子,要努力补偿她的损失,因为我要死在老家里,死在我出生、我父亲出生的地方。你斟酌一下字句——你该知道怎么写——再写,尽管如此,我不会饶恕威根姆;尽管我老老实实地替他做事,我还是盼望他会遭到厄运。把这些写下来。”
汤姆在纸上移动着笔,屋里静得好似什么都死了。塔利弗太太一脸恐惧的神情,麦琪则抖得像一片树叶。
“喂,把你写的读给我听听。”塔利弗先生说。汤姆高声地慢慢地念着。
“现在再写——写你会记住威根姆怎样对付你爸爸,如果有这么一天,你一定要让他和他的家人知道你的厉害。再签上你的名字汤玛斯?塔利弗。”
“啊,爸爸,不要这样,好爸爸!”麦琪吓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说,“您不会让汤姆写这个。”
“别吵,麦琪!”汤姆说,“我要写上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