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8 (1)
洒进贫困人家里的阳光
一月份的某一天,天空明练如洗,银霜遍地,塔利弗先生第一次走下楼来。灿烂的阳光照着他窗户对面的栗树和屋顶,他看了不由地焦躁地说,他不愿再在牢笼里困守了。他认为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任何地方都比他的房间让人感到舒服。因为他还不知道楼下已徒空四壁,涌进来的阳光反而会让每个人感到烦恼,阳光撒落在那些空荡荡的地方,照耀着那些熟悉的家具留下的印迹,就好像存有一种残酷的乐趣。他脑子里有个印象,昨天才收到高尔的信,这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努力让他明白现在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后,而且在这几个星期内,好多事已经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可是他们的努力总是白费;因为他的健忘症总是不断地复发,后来甚至连特恩布尔先生也放弃了希望,认为仅凭老一套无法治愈他的病,只有用新的经验才能让他慢慢恢复感觉,光靠说话是行不通的,因为说话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及他以前经验留下的印象深刻。
塔利弗先生坚决要下楼,这让他的妻子和孩子感到害怕。塔利弗太太说,汤姆一定不可以照平常的时间去圣奥格镇,他必须等着,看他父亲下楼。汤姆虽然尽力避免看到这种惨痛的情景,但还是应承下来。在最近这几天,三人的心情愈发沮丧。因为盖司特公司没有争取到磨坊购买权。威根姆买下了磨坊,他曾经到家里来过,当着塔利弗太太的面,向迪安先生和葛莱格先生表示愿意聘用塔利弗先生为经理。这个建议引发了一场争论。姨父姨母们一致同意接受这个建议,因为只存在于塔利弗先生心里的这个障碍,他们没有这种感受,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真的,塔利弗先生实在应该把他对威根姆的愤怒和仇恨移植到自己身上来,因为他总倾向于争吵,尤其这一次打官司充分暴露了他这一弱点。这是塔利弗先生的一个机会,他不用借助他妻子的亲戚的力量,就可以养活他的妻子和儿女,而且不至于陷入到太明显的贫困中去,使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遇到这家败落的亲戚时心生厌倦。
葛莱格太太认为,在塔利弗先生头脑清醒以后,一定要使他有不管如何低声下气都是不够的念头。因为她早就料定这个结果的发生,她早就料到,他过去对“这个他能依赖的最好的朋友”的傲慢态度一定会引发这样的结局。葛莱格先生和迪安先生没有这么苛刻,不过他们都认为塔利弗先生的暴躁性子已为害非浅,既然人家已经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维持生计的职位,他就应该丢开这种想法。威根姆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是对的,他并不对塔利弗心怀忿恨。汤姆却坚决反对,他不愿意看到父亲屈居威根姆之下,他认为这样做会带来耻辱。但是他母亲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无法更改“塔利弗先生对威根姆的态度”,或者让他更理智。不行,为了怀恨威根姆,他们就不得不搬进猪栏,威根姆说起话来“再耿直不过了”。的确,塔利弗太太陷进这个无法解释的怪圈之中,内心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她不断谴责和控诉这种环境,问,“天哪,我做错了什么,弄得比别的女人情况要糟糕得多?”这甚至让麦琪开始怀疑她母亲是不是仍然神志清醒。
“汤姆,”他们一起走出他们爸爸的房间时,她说,“我们在爸爸下楼之前,一定要让他明白一点经过的情形。不过我们必须让妈妈离开,不然她会说出些不知轻重的话来。叫凯夏去叫她,找件什么事让她在厨房待着。”
这件工作凯夏完全胜任。她曾经宣布,不管是不是有工钱,她愿意留下来,直到主人能重新走动为止。自从她这样说了以后,她得到了一个回报,她能控制住她的女主人,骂她的女主人不该“折磨”自己,她还整天东奔西跑,连帽子也不换,就像已经忙得手忙脚乱了。总之,这一 时期对凯夏来说,可以说是一段恣意妄为的日子;她可以不受斥责,随意叱骂她的主人。就在这时,正好有晾干的衣服需要收起来。她很想知道一双手如何能干得了屋内外的全部活,还说让塔利弗太太戴上帽子出去做一件必要的工作,可以趁机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怜的塔利弗太太顺从地下楼去了。给一个佣人使来唤去是她在家里仅剩的一点尊严,不久她连挨骂的机会都没有了。塔利弗先生穿衣服穿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麦琪和汤姆坐在他身旁,这时路克走进来问要不要他扶主人下楼。
“好,好,路克,再等一会儿,你先坐下来吧。”塔利弗先生用手杖指着一张椅子说。他的眼紧盯着路克,像快复原的病人观看照顾他的人时,总是这种眼神,这让人想起了婴儿看着奶妈时的眼神。因为路克晚上总是陪着主人。
“呃,路克,现在水的情况如何,”塔利弗先生问,“狄克斯没有再堵你的水吧?”
“没有,老爷,水很好。”
“对,我想也不会再堵的。瑞里已去和他谈妥了,他暂时也不至于急着干这些勾当。我昨天就跟瑞里说过的,我说的是——”
塔利弗先生往前趴了趴身子,臂弯在枕花扶手椅上,眼睛盯着地板,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在追寻慢慢逝去了的影子,就像某人在努力赶走瞌睡,麦琪痛苦地看着汤姆。他们的老爸现在感觉不到痛苦,可不久之后,现实又会撞起他那捉摸不定的知觉!汤姆受不了这痛苦的情形,他几乎要逃走了。而这一点也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不同点。
“老爸,”麦琪女儿把手搭在他手上,“您忘了吗,瑞里先生早死了多日了。”
“滚他妈的蛋,死了?”塔利弗先生用女人一样的尖嗓门叫道,他用一种狐疑和刨根问底的眼神望着他的闺女。
“是的。大约一年前吧,他患了中风,死了。您还说过您要替他还钱。他死后,他闺女的小日子过的是惨透了。有一个女儿在阜尼斯小姐开的学校里当助教,您知道,我在那儿念过书。”
“是吗?”她老爸迟疑地说,仍旧盯着她的脸,可等汤姆一开口,他又转过脸用同样的询问的眼光望着他儿子。好像对于两个活人呆在他面前,他很惊奇似的。他的思想一跑到过去,就忘掉了他们两人现在的脸。这两张皮不是过去的儿子和闺女的脸了。
“爸爸,你跟狄克斯争吵的事已经过了好多年了,”汤姆说,“我记得您跟我说这件事是在三年之前,那时候我还没去斯特林家上学呢。我在那儿学了三年,您不记得了吗?”
塔利弗先生又把身子往后一靠,一阵新的思潮在他的脑海里涌现,使他忽略了外界一切的存在,他孩子气的眼光也消失了。
“对,对!”过了一两分钟,他说,“我花了很多钱,我决意让你接受良好的教育。我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为此我深感遗憾。这不会需要别的运气;我是这么说的。要是威根姆在这方面再胜过我的话——”
他一想到威根姆,心里又掀起了新的波澜。他停了一会儿,摸了摸上衣的口袋,然后,他转过脸去,用他以前惯有的严厉的口吻说,“你们把高尔的信放到哪里去了?”
因为这问题他已不是第一次问了,所以信就放在他身边的一个抽屉里。
“爸爸,您不是已经知道信的内容了吗?”汤姆一边把信递给他,一边说。
“没错,我知道,”塔利弗先生气呼呼地说,“那又怎么样呢,要是费尔莱不能买下这份产业,总还是会有别人站出来的。除了费尔莱以外,这世上想要这份产业的人还很多。不过,我身体状况不佳,这倒不是个问题。路克,去让他们套马车。我可以到圣奥格镇去,高尔先生还在等着我呢。”
“不,亲爱的爸爸!”麦琪忍不住恳求道,“这些事早就成为过去了。你已病了好几个星期了——大概是两个月;一切事情都已有了改变。”
塔利弗先生吃惊地轮流看着他们三个人。以前他也偶尔想到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可是现在听了这话,他仍旧觉得完全是个新鲜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