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子父亲 (6)
这礼物是一颗银印章,由三个掩藏在树叶里并且背向背的人物举着一个球体组成,这三个人物代表信仰、希望和仁慈。他们的脚踏着扭作一团的妖怪,中间摆动着一条象征性的蛇。倘若是在1846年,在德福沃小姐、瓦格纳、热南斯特、弗罗芒——莫里斯以及木雕刻家利埃纳等人对塞利尼的雕刻艺术做出巨大发展之后,这件作品不会使人惊奇;但在当时,一个对珠宝首饰很内行的女孩拿着这颗印章是会惊讶得目瞪口呆的。贝姨把印章取给她看时问道:“你瞧,这玩意儿你觉得怎么样?”这些形象以构图、衣褶和动作而论属于拉斐尔风格;手工却令人想起多拿丹罗、勃罗奈来斯奇、吉贝蒂、塞利尼、让?德波洛涅等等大师的佛罗伦萨青铜艺术流派。象征兽欲的妖怪制作得神态各异,不亚于法兰西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围绕着力天使的棕榈叶、凤尾草、灯心草和芦苇的艺术效果、格调和布局都令行家叫绝。一条飘带把三个头像连在一起,每两个头像的间隔中刻着一个字母W,一只羚羊和一个‘制’字。
“这件东西是谁雕的?”奥唐瑟问。
“怎么样!是我的恋人,”贝姨回答道,“他在这上面花了十个月功夫,所以我得多做刺绣多挣钱……他告诉我,在德语里斯丹卜克是山岩上的野兽或是羚羊的意思。他打算这样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哈!你的披肩归我了……”
“为什么?”
“我买得起这样的宝贝吗?去定做吗?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是他给我的。谁能送这样贵重的礼物?只有恋人!”奥唐瑟掩饰着她对这件东西十分欣赏的态度,尽管她像所有天性爱美的人一样,在看到一件巧夺天工,意料之外十全十美的杰作时心情十分激动。如果利斯贝德?菲谢发现了她的掩饰功夫,会大惊失色的。
“这确实非常美,”她说。
“对,这很美,”老姑娘接着说,“可是我更喜欢桔黄色的开司米。行啦,我的小宝贝,我的恋人把时间全花在做这些玩意儿上了。自从他来到巴黎后,他只做过三四件这种小玩意,还是四年学习和工作的结果。他拜师学艺的有铸造工、模塑工、首饰匠……呵!在这上面花了许多钱。现在,这先生告诉我在几个月之内他就会出名,赚大钱了……”
“那么你是看到他了?”
“瞧你!还以为这是骗人的?我笑着告诉你的可是真话。”
“他爱你吗?”奥唐瑟迫不及待地问。
“他对我五体投地!”贝姨说得一本正经,“你知道,我的小宝贝,他只认识北方苍白的,没有味道的女人;一个像我这样褐色皮肤、苗条的年轻姑娘会让他心里暖烘烘的。好啦,闭嘴吧!你答应过我的。”
“他也会像另外五个人一样的。”奥唐瑟看着银印章,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
“有六个呢,小姐,我在洛林还甩掉过一个,那人就是今天也还会为我上天去摘月亮的。”
“这个做得更妙,”奥唐瑟回答道,“他为你带来了太阳。”
“这玩意儿能在哪儿换现钱?”贝姨问道,“要有许多土地才能利用阳光呐。”这种上拍接下拍的玩笑,连带紧跟着的疯疯癫癫引起阵阵笑声。看到女儿这种年龄时的尽情欢乐,把她同女儿的前途相对照,这种笑声使男爵夫人倍感苦恼。这件宝贝引起了奥唐瑟的深思,她问道:“不过,把用六个月功夫做成的宝贝送给你,他总受过你的大恩大德吧?”
“啊!你一下子想知道的太多了!”贝姨回答道,“喏,听着……我让你参加一个秘密计划。”
“我和你的恋人一起参加吗?”
“啊!你真的很想看见他!可是你要明白,一个像你贝姨这样的老姑娘能够把一个恋人保持五年,那是藏得好好的……咱们别再烦啦。你看,我没有猫、没有金丝鸟、没有狗、没有鹦鹉;总该有一点儿小玩意让我这样的老太婆喜欢喜欢,忙乎忙乎吧。哎!好吧……我给自己弄个波兰男人。”
“他有小胡子吗?”
“这么长,”贝姨把绕着金线的梭子比给她看。她进城的时候总带着活计,在等吃饭的时候干上一会儿。她接着说:“要是你老向我问个没完,你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你只有二十二岁,但是比我这个四十二岁,也可以算作四十三岁的人还罗嗦。”
“我听着,我是木头人,”奥唐瑟说。
“我的恋人用青铜做了一座十寸高的雕像,”贝姨说下去,“表现桑松与狮子搏斗。他把雕像埋进土里,让它生锈;现在看上去和桑松一样古老了。这件好货现在摆在阅兵广场的一家旧货店里,靠近我的家。如果你父亲向他认识的农商部长波皮诺和拉斯蒂涅克伯爵提起这座铜雕,当做偶然路过看见的一件古董精品,要是他们买下它,或者去考察一番这块铜破烂,那我的恋人就会发财了。好像说这些大人物对这类物件比刺绣饰件感兴趣多了。可怜的小家伙硬说别人会把这一钱不值的东西当作古董,还说会有人出高价买它。要是买主是个部长,他就跑去自我介绍,证明自己是作者,那就有人替他捧场了。嗬!他自己以为功成名就了;他骄傲得很,这年轻人,就像两位新封的伯爵一样狂。”
“这作品学的是米盖朗琪罗风格;作为恋人,他倒没有昏头昏脑……”奥唐瑟说,
“他想卖多少钱?”
“一千五百法郎吧?……古董商不肯卖得再便宜些,因为他还要佣金。”奥唐瑟说道:“现在爸爸是国王的特派员,他天天在国会里见到这两部长,他会办妥你这件事的,我来管好啦。您要变成大富豪了,斯丹卜克伯爵夫人!”
“不会的,我那个家伙懒得要死,他几个星期就捣腾红蜡,没什么进展。唉!他整天泡在卢浮宫和国家图书馆里看看版画,描来描去的。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姨妈和外甥女俩继续在开着玩笑。奥唐瑟的笑声有些像硬装出来的,因为她已经产生了所有少女都经受过的一种爱情,一种对一个陌生人的模糊的爱。这种念头只有在偶然遇见的一个形象周围才能具体化起来,就像霜花附在窗外随风摇曳的麦秸上一样。十个月来,她把贝姨的神奇的恋人变成了一个现实的人;因为她同母亲一样认为贝姨是终身不嫁的。而八天来,这个幽灵变成了文塞斯拉?斯丹卜克伯爵,梦幻有了出生证,缥缈的雾气凝结成了一个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她拿在手中的银印章闪烁着天才的光辉,如天神报喜像,具有护符般的威力。奥唐瑟感到非常高兴,她竟不敢相信童话成了事实。她的热血沸腾,但为了蒙住贝姨,她笑得像个疯子。
“我好像看见客厅的门开了,”贝姨说,“我们去看看克勒韦尔先生是不是走了……”
“这两天妈妈很难过,正在提的亲事大概取消了……”
“没关系!这还能挽回,对方(我可以告诉你)是大理院的法官。你喜欢做个院长夫人吧?行啦,如果这件事要依靠克勒韦尔先生,他会告诉我一点消息的,我明天就会知道有没有希望!……”
“姨妈,这印章留给我吧,”奥唐瑟请求道,
“我不会把它拿给别人看的……妈妈的生日在一个月以后,我在那天一早还给你……”
“不行,把印章还给我……还要配一只匣子。”
“可我要把它给爸爸看,让他能够在很了解底细的情况下去同部长谈,因为当官的不能使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
“那好吧!别把它给你母亲看。我就要求你做到这一点,因为如果她知道我有一个恋人,会笑话我的……”
“我向你保证。”姨妈和外甥女俩走到小客厅门口时,男爵夫人刚刚昏厥过去;但是奥唐瑟的一声惊叫就使她苏醒了。贝姨跑去拿盐。当她回来时,看见母女俩互相拥抱着。母亲为女儿压惊说:“这没关系,只是神经性的一次小发作,”这时她听出男爵在按门铃的方式,马上补上一句,“你父亲来了,千万别告诉他这事……”阿德莉娜起身走到丈夫的跟前,想把他带到花园里去。她想在晚饭前同丈夫讲一下被取消了的亲事,解释一下前景并且告诉他一些想法。于洛男爵的仪态一望便知是国会派和拿破仑派的。
人们很容易辨认出帝国军人(对拿破仑帝国念念不忘的人):他们的军人姿态、金钮扣一直扣到蓝色制服的头颈、黑色塔夫绸领结、由身处紧张局面而要求果断地发号施令的习惯所养成的威严的步伐。在男爵身上确实看不出一点老态。他的眼力依旧很好,看书不戴眼镜;长方脸很英俊,四周是乌黑的鬓角;咳!就是他气色极佳的面上露出丝丝红筋显示出多血质;腰带束着的肚皮亦如勃里亚——萨伐兰所说威风凛凛。克勒韦尔就是同这样一个有贵族气派和和蔼可亲外表的浪荡风流人物寻欢作乐的。像他这类男子,一见到漂亮的女人便会两眼放光,对所有的美女,那怕是对从身旁经过而且永远不会再面的,都要微笑一番。
“你发言了吗,我的朋友?”阿德莉娜见他眉头紧锁,便问一句。
“ 没有,”埃克托尔回答,“但我厌烦听别人说上两个小时仍旧不能表决……他们只是舌战,那些废话就像一点儿也打不垮敌人的骑兵在冲锋!我跟元帅道别的时候对他说,大家以言谈代替行动,对于这习惯,说做就做的人很难高兴。算了,在部长面前的硬板凳上烦够了,在这里让我们开开心吧……你好,母山羊!你好!小山羊!”他搂着女儿的脖子,吻她,逗她玩,把她坐在自己的两膝上,让她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肩膀,使自己的脸能触着女儿好看的金发。
“他又烦又累,”男爵夫人想,“我会使他更心烦的,还是等等吧。”她大声问道:“今晚你和我们在一起吗?”
“不,我的孩子们。晚饭后我就走。今天要不是母山羊来的日子,不是和孩子们及我的哥哥一起吃饭的日子,你们还看不见我呢……”男爵夫人拿起报纸看戏剧广告,当她看到歌剧院那一栏上登着《魔鬼罗贝尔》时放下了报纸。六个月前从意大利歌剧院转到法兰西歌剧院的若泽法演唱艾丽斯这角色。这个无声的动作让一直盯着妻子的男爵看在眼里。阿德莉娜垂下双眼走进花园里去,男爵也跟着她。
“哎,怎么啦,阿德莉娜?”他说着,搂着妻子的腰,把他拉过来紧紧抱着。“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你胜过……”
“胜过热妮?卡迪娜和若泽法?”她大着胆子打断了他的话。
“谁对你说过这些的?”男爵放开了妻子,往后退了两步。
“有人给我写了一封匿名信,我把它烧了。我的朋友,信里说,奥唐瑟的婚事不成功是因为我们目前手头拮据的原因。亲爱的埃克托尔,你的妻子从没有说过一句,她其实早知道你同热妮?卡迪娜的关系;她什么时候抱怨过?但是作为奥唐瑟的母亲,应该告诉你实话……”于洛在让他妻子心惊胆战的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张开交叉的双臂,把妻子拉过来紧紧贴在胸前,吻着她的额角,饱含激情地对她说:“阿德莉娜,你是一个天使;而我是一个卑鄙的……”
“不!不是的,”男爵夫人急忙把手放在他的唇上,不让他责骂自己。
“是的,我现在没有一文钱可以给奥唐瑟,我真的很苦恼;既然你对我把心都敞开了,我也可以把憋在心里的苦闷倒出来……如果说你的菲谢叔父现在经济困难,这也是我造成的。他代我签下了一共二万五千法郎的借据!这些钱都是为了一个欺骗我的女人,她嘲弄我,在我背后把我叫做老花雄猫!吓!……太可怕了,满足一个堕落的恶癖要比养活一个家庭还花钱!……可这又是挡不住的诱惑……我现在向你许诺再也不去找那个可恶的犹太女人;可是如果她给我写上两行字,我就会去的,就像服从皇上去赴汤蹈火一样。”
“别折磨自己啦,埃克托尔,”可怜的女人看见丈夫双眼里滚动的泪水,便绝望了,忘记了她女儿的事,“瞧!我还有钻石,先拿去救我的叔叔吧!”
“你的那些钻石如今只值二万法郎。这点钱给菲谢还不够;你还是把这些留给奥唐瑟吧,我明天去见元帅。”
“可怜的朋友!”男爵夫人叫着,拿起埃克托尔的双手亲吻着。这就算是她全部的责备了。阿德莉娜献出她的钻石,做父亲的把钻石给奥唐瑟;她把这个举动看作是崇高的,于是失去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