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36)
“如果出了事,甚至是无意的,你也要卷铺盖,”老姑娘对门房的耳朵叮嘱着。她又对刚从外边回来的律师说:“外甥,你碰上一件倒大霉的事了。”
“什么事?”
“几天以后,玛内夫太太要做你妻子的后母了。”
“这事我们走着瞧吧!”维克托兰回答。六个月来,利斯贝德准时地按月给她的保护人于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贴,现在她是保护人的保护人了。她知道他的秘密住所;她品尝着阿德莉娜的眼泪,看到后者快乐或充满了希望,她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说:“你等着过几天在法院的通告栏上读到姐夫的名字吧。”这些地方她像以前一样报复得太过头了。她的作为引起了维克托兰的警惕。维克托兰决心要斩断利斯贝德不断挥舞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并且要把使母亲和家庭遭受深重苦难的女妖彻底解决。
知道玛内夫太太丑行的维森堡亲王对律师私下的措施全力支持;他像一个内阁总理一样向他许诺,要不露痕迹地让警察局点醒克勒韦尔,不能让魔鬼娼妓的魔爪攫取全部家产;为了于洛元帅的死和参议的倾家荡产,亲王决不肯饶恕那魔鬼娼妓。利斯贝德说的:“他在向从前的情妇要钱”这句话使男爵夫人整整想了一夜。就像病急乱投医的病人,像走入但丁的最后一层绝望地狱的人或是像溺水者抓住飘浮的木棍当成铁锚一样,她终于相信了本来只是猜疑就感到受辱的卑鄙行为,而且她打定主意要向那些该死的女人们求救。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征求子女的意见,也没有向任何人露一句口风,就到皇家歌剧院首席歌手若泽法?米拉小姐家去了。她要在那边把刚刚燃起的一点磷火般的希望打探个水落石出。中午,女佣人把一张于洛男爵夫人的名片递给著名的女歌唱家,并说这女人等在门口,问小姐能否接待她。
“房间收拾好了吗?”
“好了,小姐。”
“花换过了吗?”
“换过了,小姐。”
“吩咐让再到屋里照看一遍,一点不得马虎,然后再请这位夫人进去,对她要十分恭敬。去吧,等会儿回来给我穿衣,因为我要打扮得让人眼花缭乱!”她去照着穿衣镜,心中想:“让我们都打扮起来吧!邪恶必须武装起来才能面对道德!可怜的女人!她来找我干什么?我倒心虚了,要去见苦海无边的牺牲者!……”她唱完了这句著名的歌词,正好女佣人进了房。
“夫人,”女佣人说,“那位太太神经质地抖得厉害……”
“快给她桔花油、朗姆酒、一碗热汤!……”
“给过了,小姐,但她一点儿也不要,说这是小毛病,神经受过伤……”
“你们请她进了哪间屋?”
“在大客厅里。”
“快一点,小丫头!去拿我最漂亮的软底鞋,比儒给我绣的内衣,全套的花边。替我梳个女人见了称奇的发式……这位女子的角色正好与我相反!去告诉这位夫人……(因为她是高贵的夫人,丫头!还不止是高贵,是你永远也做不到的,这夫人的祈祷可以使炼狱的灵魂升到天堂。)告诉她我昨晚演出了,正在起床……”男爵夫人被引进若泽法闺楼的大客厅里,尽管她已等候了大半个钟头,但她并没感到时间过得很久。自若泽法搬来以后这间客厅已经全部翻新过,四壁贴着大红间金的绸缎。从前贵人们在小公馆里的铺张奢侈,从残留的一些迹象看,把这些地方称销金窟的确名副其实;只是加上现代的设备,更显出尽善尽美的气派。在开阔的四间屋子里,温和宜人的空气是由看不见进出口的暖气设备保持的。男爵夫人头昏眼花,不胜惊奇地把每件艺术珍品细加察看。
她这才明白过来,财产是如何在享乐与虚荣的熔炉中销毁殆尽的。这位女子二十六年以来生活在帝国时代豪华的冷落陈迹里,眼睛注视的是花色褪尽的地毯,镀金剥落的铜雕,跟她心一样残破的丝织品;如今看到了眼前的效果时,才见识了邪恶诱人的威力。人们不能不爱这些美妙的东西,令人赏心悦目的创作,都是无名的大艺术家对今日巴黎的贡献,而且产品风行欧洲。这里,使人惊讶的是一切都是孤本精品。模型销毁了,形式、大小塑像都是独一无二的原作。这里是当今奢侈的极点。两千个有钱的资产者会把商店里值钱的东西全拿去摆阔;但真正豪华的标志,是收藏品绝不庸俗,这才是现代阔佬的豪华,是闪耀在巴黎当空的明星。看到花几上摆满了异国的奇卉异草,花几上又镶着布勒风格的青铜雕件,男爵夫人被这房内所包含的财富吓坏了。这种感觉自然反映到对挥金似土所供养的人身上。
约瑟夫?布里多画的若泽法?米拉的肖像挂在隔壁的小客厅里,但阿德莉娜想象她是个天才的歌唱家,一个玛丽勃朗,一个真正的交际花。她有点后悔来这儿。但是她被一种强烈和十分自然的感情及一种不假思索的献身精神所推动,使她鼓起勇气来应付这次会面。此外,她也想满足时时刺激她的好奇心,研究一下这类女子的魅力,怎么能从巴黎贫瘠的矿藏中采掘出这么多的金子。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一番,看是否在这豪华的地方显得不够协调。但是她穿着合身的带头巾的天鹅绒长裙,配着精致的花边领口,同样的颜色的帽子搭配自然。看到自己依然像一个王后一样庄重,虽然憔悴了,仍不失王后风度,她感到不幸的高贵也抵得上才华的高贵。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之后,她终于见到了若泽法。女歌唱家很像阿洛里笔下的朱迪特,那画挂在比蒂宫大厅的门边,见过的人都留下深刻的回忆:相同的骄傲姿态,相同的高雅脸庞,鬈曲的黑发没有头饰,一身黄色团花绣便衣,与布隆齐诺的侄子所创作的不朽女英雄所穿的锦缎服装完全相同。
“男爵夫人,您光临寒舍,真令我不胜荣幸又觉惭愧。”暗自打算扮演贵妇角色的女歌唱家说道。她亲自把一张花绸面的扶手椅推给男爵夫人,自己坐了一把折椅。她看出了这位女子当年的美貌,深深地为她的神经性颤抖和一激动就抽搐的现象而可怜。于洛和克勒韦尔从前对她描述过的这位圣徒的生活,她一瞥之下全清楚了。因而她不仅放弃了同这女子一比高下的念头,而且还对自己领会的这种崇高伟大自惭形秽。这位卓越的艺术家欣赏的正是淫妇所取笑的。
“小姐,我是被绝望逼来的,顾不得任何体统……”若泽法的一个手势立即使男爵夫人明白,她刚才刺痛了这位寄予全部希望的人,于是她便望着艺术家沉默了。充满乞求的目光熄灭了若泽法眼中的火苗,最终使她微笑起来。这是两位女子之间难堪至极情感的一次无声交流。
“于洛先生离家已经两年半了,我不清楚他在哪里,尽管我知道他住在巴黎,”男爵夫人用激动的声音接着说。“我做了一个梦,使我想起您也许关心着于洛先生,这个念头或许太荒唐。如果您能让我重新见于洛先生一面,啊!小姐,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就为您祈祷一天……”两颗在女歌唱家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已经作了回答。
“夫人,”她用极其谦卑的口气说,“我在不认识您的时候伤害过您;但是现在见到了您,很荣幸地见识了世上道德最伟大的风范。请相信,我感觉到自己罪孽的深重,我真诚地忏悔;同时,请相信我能够赎回一切罪过!……”她拿起男爵夫人的手,不让她推拒就最恭敬地吻了一下,甚至还屈了一下膝。然后她像玛蒂尔特上场一样骄傲地站了起来,摇摇铃。她对当差佣人说:“赶快骑马,越快越好,到圣摩迪唐普尔街把小比儒给我找来。让她乘马车,多付点钱给车夫,催催马。不要耽搁一分钟……要不我敲你饭碗。夫人,”她回头对男爵夫人恭敬地说,“您应该原谅我。我一找到德罗维尔公爵做保护人,就把男爵回绝了,因为我得知他为了我而正倾家荡产。此外我有什么办法呢?在戏剧这个行当中,初出茅庐的人都必须要找个靠山。我们的薪水还不够一半开销,因此就找些临时丈夫……我并不看重于洛先生,是他让我离开了一个有钱的虚荣的傻瓜;要不克勒韦尔老头肯定会娶我……”
“他跟我提过这话,”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是吗!您瞧,夫人!那我今天就是一个体面的妻子,只有一位合法丈夫的人了!”
“您情有可原,小姐,”男爵夫人说,“上帝会宽恕您的。但是我并非来责备您,相反是向您求情的。”
“夫人,我供给男爵阁下的生活费快三年了……”
“您!”男爵夫人叫着,泪水涌上双眼,“啊!我怎么能报答您呢?我只有祈祷……”
“我!还有公爵德罗维尔阁下,”歌唱家接着说道,“他有高尚的心,一个真正的好人……”然后若泽法把都尔老头安家和结婚的事叙述了一遍。
“这么说,小姐,”男爵夫人说,“我的丈夫靠了您的帮助什么都不缺啦?”
“我们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夫人。”
“现在他在哪儿?”
“大约六个月以前,公爵对我说,公证人只知道名叫都尔的男爵把八千法郎支用完了,钱是每隔三个月分批给的。”若泽法回答说。“无论是我还是德罗维尔公爵从此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我们这些人生活忙忙碌碌,我无法去打听都尔的下落。凑巧,六个月以来,我的绣衣女工比儒,就是他的……我该怎么称呼?”
“他的情妇,”男爵夫人说。
“他的情妇,”若泽法跟着说,“没有到这里来。奥兰珀?比儒很可能已经离婚了。我们这区里离婚是常有的事。”若泽法立起身,把花几上的名贵鲜花摘下几朵,编成一个漂亮动人的花束送给男爵夫人。这样的等待简直像在消闲。好像一般有产者把有才华的人当成会吃、会喝、会走和会说的魔鬼,完全和旁人不同一样;男爵夫人希望看见一个迷人的若泽法,歌唱家若泽法,一个聪明多情的风骚女子;却不料遇到的是一个安详稳重的女士,具有高雅气质,女演员的坦率朴实,她们知道晚上在舞台上才是王后;而且还更进一步以目光、态度与方式向贤德的女人,向赞美诗中痛苦的圣母表示充分和完美的敬意,用鲜花放在伤口上。就像在意大利,人们用鲜花供奉圣母玛利亚。过了半小时,当差的回来了,他说:“夫人,比儒大妈已经在路上了,但没办法指望见到小奥兰珀。夫人的绣花女变成了有钱人,她结婚了……”
“随便同居吗?……”若泽法问。
“不,夫人,正式结婚。她做了一家大铺子的老板娘,她嫁了一个大时装店的东家,那里生意做到几百万,在意大利人林荫道上。她把绣花铺子让给姐姐和母亲了。现在她是格勒努维尔太太。那大胖子商人……”
“又是一个克勒韦尔!”
“对,夫人,”仆人说,“他在婚契上给了比儒小姐三万法郎年息,还有人说,她姐姐也要嫁给一个有钱的肉店老板。”
“我觉您的事情相当不妙,”女歌唱家对男爵夫人说。“男爵已经不在原先我安顿他的地方。”十分钟后,有人通报比儒太太到了。出于谨慎,若泽法请男爵夫人转到小客厅里,同时关上小门。
“您会使她胆怯的,”她对男爵夫人说,“猜到您跟这些隐私有关,她就不肯说实话了。让我来盘问她!您躲在这里,听得明明白白。这种场面在人生和戏剧院里同样是常常上演的。”
“哎!比儒大妈,”女歌唱家对一位穿着杂色方格呢衣服,打扮得好像是一个星期日门房一样的老女人说,“你们全家都很高兴吧?你的女儿运气不错呀!”
“噢!高兴……我女儿只给我们一百法郎一月,而她自己进出坐马车,吃饭用银餐具,她是百万富婆啦。奥兰珀完全能够不要让我再吃苦的。我这把年纪还工作!……这算是对我报恩吗?”
“她忘恩负义是不对的,因为是你把她生得这么漂亮,”若泽法接着说,“但为什么她不来看我呢?是我把她救出苦海,并把我的叔叔配给她做丈夫……”
“对,夫人,都尔老头!……可他实在太老,身子太虚了……”
“你们是怎样打发他的呢?他住在你们家吗?……比儒离开他是大错特错了,他现在富啦,有上百万……”
“啊!老天爷上帝,”比儒老太婆说,“她对他不好的时候我们就这么说她的,可怜的老人家,挺和气的!啊!她把他搞得苦死了!奥兰珀已经变坏了,夫人!”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