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11)
这种鲜明的对比最使克勒韦尔一类人高兴;他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是这场喜剧的惟一参与者,以为这女人只为他一人表演,他一面欣赏这个女戏子,一面为这虚情假意而欢笑。瓦莱里把于洛男爵支使得俯首贴耳。她用甜言蜜语的奉承逼得他露出老态。这种手段正好活画出这类女人的蛇蝎心肠。他结实强壮的体魄犹如一座被围久攻不下的城池,终于也有一日露了真相。预见到这个帝国时代美男子要穷途末路了,瓦莱里觉得必需让他早些出丑。在这对双重的奸夫淫妇秘密结合六个月之后,她对他说:“你还要费什么心思呢,我的老军头?你还要有什么企图?想对我不忠吗?我倒是觉得你还是不打扮更好一点。为了我就牺牲一点你的假高雅吧。你以为我爱你是为了你靴子上多抹了两个铜板的清漆,橡胶皮带,紧身马甲和假头套吗?再说,你越显得老,我越少担心我的于洛会被一个竞争者抢去!”参议相信了这位准备与之白头偕老的玛内夫太太的真诚友谊和爱情,也听从了体己的忠告,不再染自己的鬓角与头发。在接受了瓦莱里的动人宣言之后,有一天早上,魁梧的美男子埃克托尔居然一头白发出现了。玛内夫太太若无其事地告诉她亲爱的埃克托尔,说她上百次地见过他头发根上的一道白线了。
“白头发同你的脸非常相配,”她一见他就说,“白发使脸变得温和,你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你太有魅力了。”一旦走上了这条路,男爵终于把贴身背心和胸衣脱去,彻底摆脱了一切束缚的零零碎碎。肚皮掉了下来,一身臃肿显而易见。橡树变成了炮楼,笨拙的动作真是可怕;男爵令人惊讶地老态龙钟,活像扮演路易十二的角色。漆黑依旧的眉毛依稀令人回想起当年的美男子于洛,就像封建主宅邸墙上残留下的雕塑碎片暗示着当年盛世的城堡模样。这种不协调使得还年轻精神的目光与紫色的脸膛显得特别古怪,长期以来奕奕生辉的肤色上,人们可以从青肿和粗硬的皱纹上看到情欲与体质苦斗的结果。于洛因此而变成了一座壮丽的人体残骸,男子汉气概如荆棘灌木突出在耳朵,鼻子和手指上,那效果犹如罗马帝国的断垣残壁上长出的青苔。
既然国民自卫军的营长报复心切,想叫于洛声名狼藉地败在他手下,瓦莱里又怎么能让克勒韦尔和于洛在她身边相安无事呢?这个问题不必立刻解答,事情的发展自有分晓,人们只要看看利斯贝德与瓦莱里两人巧设机关去促成此事的结局就行了。玛内夫眼见妻子在众星捧月,唯我独尊的环境里出落得更加美艳,就在众人眼前装得对她旧情死灰复燃,疯狂地爱她。虽然这种嫉妒使玛内夫先生变得令人扫兴,却大大提高了要获得瓦莱里欢心的代价。玛内夫对于老朽到昏庸可笑地步的局长是十分放心的。惟一使他生气的人正是克勒韦尔。罗马诗歌描写过的,而我们现在廉耻观念无法给以定名的大都会特有糜烂生活毁坏了玛内夫的身体,使他变成了丑恶的蜡制解剖标本。但是这个行尸走肉穿着精良衣料,撑杆似的双腿在华丽的裤子里摇晃。干瘪的胸膛套着重香的白内衣,麝香遮盖着腐烂人体的臭味。因为瓦莱里要让玛内夫同他的财产、勋章和地位相称,给他穿上红鞋跟的靴子,这个气息奄奄的色鬼的丑态着实使克勒韦尔害怕。副科长一翻白眼他就受不了。玛内夫是区长的恶梦。
这个下流坯发觉利斯贝德和妻子给了他如此特殊的权力,便越发耀武扬威,把它作为武器耍弄。这类身心皆已腐烂的坏蛋把客厅赌牌作为最后一条财路,他便在克勒韦尔身上拔毛;而克勒韦尔认为既然偷了这位令人尊敬的官员的老婆,也只得对他低声下气。看到克勒韦尔被这丑恶下流的木乃伊因为不知他的腐化底细而吓得成了奴仆,特别是看到瓦莱里深深蔑视克勒韦尔,把他当成小丑一样作弄取笑,男爵自然认为他没有资格同自己竞争,还经常请他吃饭了。瓦莱里身边有这两位情人保镖再加一个嫉妒的丈夫,于是在她走红的圈子里引得众人注目并且产生非分之想。就这样,三年左右,瓦莱里既不失体面,又达到了一般妓女靠了出丑、放肆和光天化日下的丢人现眼都很难能够达到的境况。瓦莱里的美色从前埋没在杜瓦耶内街的矿山里,现在像一颗琢磨精致的钻石被沙诺用来镶嵌戒指,比它的价值更值钱。她造成了不少的不幸者!……克洛特?维尼翁对瓦莱里害了单相思。这一节补叙是我们同故事人物阔别三年之后必不可少的,也是对瓦莱里的一篇总结。
现在我们该对她的同伙利斯贝德作个总结了。贝姨在玛内夫家中是兼任伴娘和管家的亲戚;但她没有如通常那些不幸的女人因接受这种模糊不清地位而受到的两面屈辱。利斯贝德同瓦莱里之间的友谊热情亲密得十分强烈,这在女人之间十分罕见,于是总是聪明过头的巴黎人很快就对此加以诽谤了。洛林女子男性化和枯燥无味的天性同瓦莱里风情万种而美丽的天性形成鲜明的对比,授人以污蔑的口实。再加玛内夫太太对她女友的悉心照顾无形之中增加了谣言的分量。其实这些照顾是出于婚姻的缘故,人们将会看到它更有助于利斯贝德的报仇雪恨。贝姨身上发生一场规模巨大的革命。瓦莱里刻意在装束上打扮她,果然收到最好的成效。这个古怪的姑娘现在穿起了胸衣,显出细腰身;平整的头发上抹上了发油,裁缝送来的裙衫原样照穿了,脚穿考究的高帮靴子和灰色丝长袜,这一切都由卖主记在瓦莱里的帐单上,由主管人照付。贝德经过如此这般的重新打扮,尽管始终披着黄色开司米披肩,一别三年的人是无论如何认不出她来了。
这颗世上最少见的黑钻石,经过能工巧匠打磨,镶嵌在与其适得其所的地方,真让某些野心勃勃的职员赞赏不已。初次遇见贝德的人,不由自主地为她的野性诗意而怦然心动。聪明的瓦莱里知道扬长避短,刻意修饰这位血腥修女,用厚厚的头巾缠绕着那张橄榄色的枯脸,一双黑眼与头发正好相配,与僵直的身段协调起来。贝德像古拉那赫和范伊克笔下的童贞女,也像拜占庭艺术中的童贞女走下画框,一样的呆板,神秘;这是埃及女神和埃及雕塑家所作的神像的日尔曼类型。这是一块行走的花岗石、玄武岩、斑岩。余生有了保障,贝德变得兴致勃勃;她到谁家吃饭就把快乐带进谁家。男爵还为她付小套间的房租,大家也知道,套间里的家具都是她的朋友瓦莱里从前卧室和小客厅的旧货。她说:“我开始的生活真地像只饿羊,现在变成了狮子。”她继续为里韦先生做些难度很高的刺绣,按她自己的说法,仅仅是为了不浪费光阴。事实上大家将看到她忙得不可开交,她只是丢不掉乡下人的谋生意识而已,这点上,乡下人像犹太人。每天早晨,天蒙蒙亮,贝姨就带了女厨娘到中央菜市场去。在贝德的计划里,应当在让男爵倾家荡产的开销中使她亲爱的瓦莱里再增加点钱财,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从1838年起,有哪一个家庭主妇没有受过有煽动性的作家们在底层阶级中所散布的反社会论调之毒害呢?每家每户,佣人所造成的灾祸是今日一切财政灾祸中最最严重的。除了极罕见的例外,厨子和厨娘都是家贼,既拿工钱又不要脸的贼;政府还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窝主,更鼓励了他们的偷盗,篮头秤底的小揩油成了名正言顺。那些例外真有资格获得蒙蒂翁奖了。从前女佣人偷两个法郎去买彩票,现在则要刮五十法郎去储蓄。毫无感情的清教徒们可笑地在法国实验博爱主义,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人民道德化了!在主人的饭桌同市场当中人们设下了秘密的入市税。巴黎市政府所征收的入市税远不及佣人们在所有东西上的揩油那么精明。除了一切吃的食物上加百分之五十的花头以外,他们还要卖主逢年过节送上厚礼。连最上等的商人也对这些神秘的权威畏惧三分。无论是车行老板、首饰商人、服装师,全都不吭一声地照给回扣。
对于那些想监督佣人的东家,他们便肆无忌惮的顶撞,或者假装不当心,给东家闯些损失惨重的祸事。今日他们反过来打听主人的底细,就像往日主人盘问他们一样。这种登峰造极的弊病虽然法院已开始严厉重罚依然无济于事;但只要有法律限定仆役必需具有打工证明,那么即可消除积弊,有如神助。所有佣人要持有身份证明,主人辞退佣人必需说明理由,这样方能有力阻止道德败坏。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全不知巴黎的底层阶级堕落到了何等地步,这种堕落只有四处充斥的嫉妒可以相比。统计表不会表明有多少个二十岁的工人娶上一个四十或五十岁靠偷盗发财的厨娘。这种婚姻的后果,从犯罪、素质退化和劣性配偶的三方面来看令人不寒而栗。至于佣人偷盗造成的财政损失,从政治观点看也是非常巨大的。生活开支由此而倍增,许多家庭丧失了额外的费用。而所谓额外的费用是生活中的高雅开支,占国家商业的一半。对于许多人,书籍和花卉是同面包一样重要的。
利斯贝德深知巴黎人家这个可怕的祸害,在她同瓦莱里发誓要结为姐妹的惊人一幕之后,答应为她当家,助她一臂之力。为此,她在孚日山坳里找来一个娘家的亲戚,做过南锡大主教的厨娘,是个虔诚和正直的老处女。怕她在巴黎无生活经验,特别是怕引诱许多老实人变坏的教唆,利斯贝德陪这个马蒂利娜上中央菜市场,尽量教她习惯于讨价还价。知道各种东西的真正价格而让卖主不敢小看。不吃时鲜,如鱼类只吃落价货,熟悉食品行市,预知涨风时在低价买进。在巴黎,这种治家的能耐对于家庭经济是最最必需的。由于马蒂莉娜工钱不低又加赏礼,她自然爱护东家,乐意购买便宜货物了,因此近来她已经老练得同利斯贝德不相上下。贝姨见她学得很快,人也可靠,于是除了瓦莱里请客的日子自己就不到市场去了。不过请客还是经常的,道理很明显。男爵开始时遵守严格的礼节;然而在短时间内就对玛内夫太太热情万分,难舍难离,想尽量不与她分别。在开头一星期吃四顿饭,以后他天天都赖在她家吃饭。女儿结婚半年之后,他每月给玛内夫太太两千法郎作为伙食开销。
玛内夫太太邀请她亲爱的男爵想请的人,而且每次总是准备六份,男爵可以随时带来三个不速之客。利斯贝德以她的节俭居然只花一千法郎即能解决这道把饭菜搞得丰盛的难题,每月替玛内夫太太省下一千法郎。瓦莱里的服饰费用是由克勒韦尔和男爵慷慨解囊的,两位女友在这上头又能捞进一千法郎一月。就这样,这个单纯天真得很的女子积蓄了大约十五万法郎。她把年利和每月的进账作为资本请克勒韦尔帮忙大大赚了几笔,因为他宽宏大量地把他的小公爵夫人的钱放进了交易所去生利。克勒韦尔教瓦莱里交易所的行话和投机方法。如同所有的巴黎女子,她很快就超过了师父。利斯贝德对房租和服装不必花一文钱,净拿一千二百法郎利钱无需掏腰包,也有了五六千法郎的小资本,由克勒韦尔慈父般地替她生利。尽管如此,男爵和克勒韦尔的私情对于瓦莱里仍然是难以忍受的负担。人生中有些事件的作用如同能够召集分巢蜜蜂的钟声。这个故事重新开场的那天,瓦莱里被一件事惹得心烦意乱,上楼去找利斯贝德叹苦经,长久的絮絮叨叨像叼在舌头上的香烟。女人们经常用这种方式排遣生活中的不顺心。
“我亲爱的利斯贝德,今天早上陪了克勒韦尔两个钟头,真让人受不了!噢!我真希望能够让你代替我!”
“可惜这一点做不到。”利斯贝德笑着说,“我到死也是个黄花闺女呢。”
“当这两个老鬼的玩意儿!有时候我为自己脸红!啊!要是被我可怜的母亲看见会怎样想呐!”
“你把我当成克勒韦尔吧,”利斯贝德回答。
“告诉我,亲爱的小贝德,你没有瞧不起我吧?……”
“啊!要是我漂亮,我也会有……这些风流韵事的!”利斯贝德大声说,“你这样并没有错。”
“可是你可以自己作主啊,”玛内夫太太叹了一口气。
“算了吧!”利斯贝德说,“玛内夫只是一具被人忘记埋葬的尸首,男爵才是你丈夫,克勒韦尔是你的捧场。我觉得你同别的女人一样完完全全没有什么不对。”
“不,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好姑娘,你不肯听听我的痛苦究竟在那儿……”
“噢!肯的!……”利斯贝德叫起来,“因为明摆着这也是我要报仇的事,你要怎么样?……我会在上面用功夫的。”
“我爱文塞斯拉爱得人都瘦了,但是连见他一面都不能够!”瓦莱里摊开手臂说,“于洛请他来我家吃饭,我的艺术家却拒绝了!这个薄情郎竟然不知道人家爱得他要命!他的妻子算得上什么?一块漂亮的肉!是啊,她的确很美,可是我自己想想有哪点比不上她!”
“不要着急,我的小乘乘,他一定会来的,”利斯贝德说话的口气像奶妈在哄一个急躁的小孩,“我要去做……”
“那什么时候?”
“也许就这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