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4)
“可怜的人哪!”她对姐夫于洛说，“你关心他们是很对的，他们值得关心，因为他们非常吃苦耐劳，非常善良。靠副科长职位的三千法郎过日子是很勉强的；因为自从蒙科内元帅死了以后，他们欠了不少债。政府也是够野蛮的，竟让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职员在巴黎就只靠二千四百法郎的薪水生活。”一个年轻女子对她表面上亲亲热热，每件事情都告诉她，请教她，吹捧她，似乎愿意服从她得指派，这样当然很快就变成比怪僻的贝姨所有亲戚都更亲密的人了。在男爵这方面，他欣赏玛内夫太太的端庄体面，有教养；无论是热妮?卡迪娜、若泽法还是其他女友都没有对他表现过这些举止风度，在一个月里男爵已经被她迷倒，显出老年人的痴情来。这是一种貌似理智实则荒谬的激情。
事实上，在同她的交往中，他没有发现讽刺、酗酒、疯狂的挥霍、堕落、对社会现象的蔑视和放荡不羁；而这一切正是那个女戏子和女歌手造成他所有不幸的原因。同时他也避开了娼妇们像久旱的沙土一样难以满足的贪婪。玛内夫太太成了他的朋友和心腹。她接受男爵赠送的小小礼品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凡是职位，津贴，一切您为我们从政府里争得的东西都很好；但是您千万别侮辱您说爱她的女子，”瓦莱里说，“要不然，我就不信任您了……而我愿意信任您，”她加了一句，像圣女泰雷兹偷偷看天一样瞟了他一眼。每一次送礼，都像攻占一座堡垒，收买一颗良心。可怜的男爵千方百计才能送一件价格十分昂贵的小玩意儿；他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道德高尚的女子，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这户原始的家庭里(他自己形容的)，男爵同在自己家一样是个上帝。
玛内夫先生似乎做梦也没有想过，他部里的主神朱庇特肯屈尊光临为他的妻子挥金如土，他也成了令人敬畏的长官的奴仆了。二十三岁的玛内夫太太是一个纯粹的小家碧玉和胆小怕事的人，是藏在杜瓦耶内街的一朵鲜花。她大概还不清楚目前男爵恨之入骨的娼妇们堕落和伤风败俗的行为。因为他还从没有见过良家妇女的娇媚，而胆怯的瓦莱里就使他尝到了这种滋味。正如歌中唱道：“若即若离、沿河而去。” 一旦在埃克托尔和瓦莱里之间有了这种关系，就不会让人奇怪瓦莱里从他嘴里得知大艺术家斯丹卜克同奥唐瑟的婚事消息了。在一个尚不是理所当然的情人与一个不肯轻易作情妇的女人之间，总会有些口舌与心理上的争执，言语中浅露出真情，就像在击剑比赛中，花剑也会如用剑决斗中的真剑一样危险。谨慎小心的男人要学学德?杜兰纳先生。男爵早就暗示在他女儿出嫁以后会有绝对的行动自由。他以此来回答三番五次叫喊着爱他的瓦莱里。这女人说：“我不能设想一个女人肯为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失身!”男爵则上千次地赌咒，说他和夫人的关系结束已经有二十五年之久。
“大家说她漂亮得不得了呢!”玛内夫太太反驳他说，“我想见到证据才相信。”
“你会得到证据的，”男爵听到瓦莱里答应与他勾搭的条件，快活得很。
“什么证据?你应当永远不离开我才行，”瓦莱里回答。于是埃克托尔不得不把他在瓦诺街实施的计划和盘托出，向他的瓦莱里证明，他准备把属于合法妻子的一半生活交给她。这意味着文明人的生活是由白天和黑夜两半组成的。他说一旦女儿结了婚，他就合乎情理地和夫人分居，让她独自一人生活。男爵夫人可以在奥唐瑟家或小于洛夫妇家消磨所有时光。他相信夫人肯听从他的。
“从那时起，我的小天使，我真正的生活和真正的家庭就在瓦诺街了。”
“我的老天!你把我安排得倒周到!……”玛内夫太太说，“那么我丈夫呢?”
“那个叫化子?”
“在你边上一比，是这德性……”她笑着说。玛内夫太太在听到斯丹卜克伯爵的故事后，很想见见这个青年；也许她是打算趁还同住在一所房屋里的时候讨些精巧的小摆设。这点好奇心使男爵很不高兴，于是瓦莱里发誓永不看文塞斯拉一眼。作为报偿她放弃的古怪念头，她得到一套细瓷的塞夫勒古窑茶具；但是她仍然在心底保留着这个愿望，好像在帐本上记了一笔。因此，当她有一天请她的贝姨到卧室里一起喝咖啡时，就把话头牵到了贝姨的恋人身上，想打探一下能否太太平平地见他一面。
“我的小乖乖，”她说道，因为她们互相之间称呼我的小乖乖，“为什么你不把你的恋人向我介绍一下呢?……你知道吗?他最近很短时间里出了大名啦?”
“他，出了大名?”
“大家都在谈论他呢!……”
“啊!是吗!”利斯贝德叫了起来。
“他要为我父亲塑像了，我对他的工作成功会很有用处的；因为蒙科内夫人不可能像我一样借给他一张桑恩画的细密画肖像。那是在1809年瓦格兰战役前画的一幅杰作，送给了我的母亲。那时的蒙科内又年轻又英俊……”桑恩和奥古斯坦是拿破仑帝国时期两位细密画的宗师。
“你说，我的小乖乖，他要塑一尊像?……”利斯贝德问。
“有九尺高，是陆军部订做的。啊!你躲到哪儿去啦?还要我来告诉你这些消息。政府将给斯丹卜克伯爵一所在格罗卡尤街大理石仓库的工场和住房，你的波兰人可能会当上主任，一份二千法郎薪水的职位，是个闲职……”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连我都还不知道呢?”利斯贝德终于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说道。
“你看，我亲爱的小贝姨，”玛内夫太太亲热地说，“你能做一个知心朋友，患难之交吗?你愿意我们俩像姐妹一样吗?你愿意发誓我们俩互相不保守任何秘密吗?你替我做间谍，我也替你做间谍，行吗?……你愿不愿意发誓，无论在我丈夫还是在于洛先生面前永远不出卖我，保证永远不透露是我告诉你的……”玛内夫太太在这场斗牛士的挑逗中停住了口，贝姨使她感到害怕。洛林女子的面容变得恐怖。锐利的黑眼睛虎视眈眈地死盯住她。脸孔好像我们设想的女巫；她咬紧牙关不让发出格格的声音，可怕的抽搐使她四肢颤动不已。她把铁钩般的手伸进帽子抓住头发，扶住已经变得十分沉重的脑袋；她浑身在燃烧!她满脸的怒火烈焰好像从火山爆发后形成的裂缝一样的皱纹里喷涌出来。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哎!你怎么停下啦?”她声音粗沉，“我以前怎样对待他，以后就怎样对待你。噢!我连自己的满腔鲜血都肯给他……”
“这么说，你爱他?……
”
“当做我的孩子一样爱!……”
“好吧，”玛内夫太太缓了一口气，“既然你是以这种方式爱他，那你会感到高兴的，因为你希望他幸福，对吗?”利斯贝德像疯子一样很快地点了点头。
“他在下个月要娶你的小外甥女了。”
“奥唐瑟?”老姑娘大叫一声，敲着自己的额头站起来。
“啊哟!你还是爱这个青年的?”玛内夫太太问。
“我的小乖乖，我们之间是同生共死了，”菲谢小姐说，“是的，如果你有什么喜爱的人，他们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总之，你的坏处我也当作美德，因为我会需要你的坏处!”
“那么，你和他同居过了?”瓦莱里嚷道。
“不，我只想做他母亲……”
“啊!我真是莫明其妙，”瓦莱里接着说，“因为，这样你既没有被玩弄，也没有被欺骗；你应该为他攀了一门好亲事，又出了名而高兴啊。再说，你一切都没有指望啦，算了吧，每天你一出门吃晚饭，我们的艺术家就到于洛夫人家里去了……”
“阿德莉娜!”利斯贝德心里说，“噢!阿德莉娜，你要向我还账的，我要让你变得比我还要丑!……”
“瞧你的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瓦莱里说，“总是有什么事情吧?……噢!我真蠢!那母女俩准是猜想到你要阻拦这门亲事，才瞒着你的；”玛内夫太太叫道，“可是，如果你又没有和这年轻人同居过，我的小乖乖，你这种样子真比我丈夫的心还让我摸不着头脑……”
“噢!你，你是不知道这套阴谋诡计的!这是杀人的最后一刀!我心上的伤口太多了!你不知道：打从我懂事起，我就成了阿德莉娜的牺牲品!我挨人打，她受人疼!我穿得像女佣人，她打扮得像贵夫人。我在园子里挖土，在厨房里拣菜；而她的十只指头只整理整理弄皱的衣衫!……她嫁给了男爵，到皇宫里面出风头；而我在乡下一直待到1809年，在四年里等着合适的男家；他们把我接出来，不过是当女工人使唤。提的亲事都是些职员、上尉之类，就跟门房差不多!……我吃了他们二十六年的残羹冷饭……
而现在，像《旧约》里说的，穷人的幸福只有一条小羊，富人有一群羊，却还想要抢走穷人的母羊!……事先一声不吭，也没有提过什么要求。阿德莉娜偷走了我的幸福!阿德莉娜!……阿德莉娜，我会看见你掉进泥潭里比我陷得更深!奥唐瑟，我爱过的奥唐瑟把我欺骗了……男爵……不，这是不可能的。来，你把事情再说一遍，究竟那些话是真的?”
“你镇静一下吧，我的小乖乖……”
“瓦莱里，我的天使，我会镇静下来的，”这个古怪的姑娘回答并坐了下来，“惟一能让我恢复理智的就是：你拿证据给我!……”
“那座《桑松》雕像归你的外甥女奥唐瑟了，这里就是杂志上登的石印图；她是用私房钱买的。男爵为了替未来的女婿着想，捧他出场，而且什么都得到了。”
“冷水!……冷水!”利斯贝德朝石印图看了一眼，在图下她看到写着：雕像由于洛?代尔维小姐收藏。“冷水!我的头像火烧一样，我要发疯了!……”玛内夫太太拿来了冷水，老姑娘脱下便帽，松开黑头发，把头浸在她的新朋友捧着的脸盆里。她把额头在水里浸了好多次，才止住了冒上来的血潮。在浸水之后，她完全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
“别露一点口风，”她擦着脸，对玛内夫太太说，“这一切，一个字都不要提……你瞧!……我安静了，什么都忘记了，我已经在想其它的事了!”玛内夫太太望着这个洛林女子，心想：“明天她就会进夏朗通疯人院的，肯定这样。”
“怎么办呢?”利斯贝德说，“你瞧，我的小天使，只能一声不吭，低下头，朝坟墓里走，就像雨水直接流进河里。我还有什么指望?我想把这批人，阿德莉娜，她女儿，男爵，统统撕成碎片。可是一个穷亲戚怎么能同一户富贵人家作对呢?……这真是土罐子砸铁罐子的事。”
“是啊，你说得不错，”瓦莱里回答，“只应该在草料堆里尽量为自己多扒点干草吧。巴黎的生活就是这样。”利斯贝德说道：“如果我丢掉这个孩子，我很快就会死的；我本想永远做他的母亲，跟他过一辈子……”她的双眼饱含泪水，不做声了。这个暴烈姑娘的深情让玛内夫太太不寒而栗。
“好啦!”她抓住瓦莱里的手说，“我在这巨大的不幸中碰到你也是一个安慰……我们彼此很相爱，为什么我们要分开呢?我永远不会跟你竞争。永远不会有人爱我的!……要我的人都是为了求我姐夫帮忙才肯娶我……我的精力连天堂都爬得上去，却只用来挣一片面包，一点水，一些破烂衣服和一间阁楼!啊!这才是殉道的人，我的小乖乖。我就这样干瘪了。”她突然不说下去了，用阴森森的能穿透这个漂亮女人灵魂的目光瞪着玛内夫太太，就像一把匕首的利刃刺过了她的心。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用责备自己的口气叫道，“啊!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算了吧!……”她停了一停，用儿童们说话的口头禅加了一句：“‘骗人到头骗自家’!你说得聪明：把我们的牙磨尖，在草料堆里尽量多扒点干草吧。”
“你说得有理，”玛内夫太太说。她被这场发作吓坏了，竟忘了这句名言是自己说过的。“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的小乖乖。哎，人生苦短，还是尽可能地享受，利用别人为自己快活吧……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这么想过了!我小时候娇生惯养，父亲在出于野心再结婚后就差不多把我忘了。从前他宠我像心肝宝贝，把我当公主一样培养呢!我可怜的母亲曾经用多少美梦哄我，当看到我嫁了一个三十九岁又老又冷酷的浪荡子，只挣一千二百法郎的小职员而且堕落到极点的坏蛋时，闷闷不乐地死了。那家伙把我当成一个发财的工具，就像人家看待你一样!……谁料到，我最终发现这下流的男人却是个最最好的丈夫。比起我，他更爱街上又脏又丑的破鞋，倒让我自由自在了。虽然他的薪水独个儿花了，却也从来不问我怎么样挣来的钱……”这回轮到她不出声了，像一个女人发觉自己把心里话说走了嘴，又对利斯贝德聚精会神听她的话而暗自一惊，感到有必要在透露最后的秘密之前从她那儿再得到保证。
“你瞧，我的小乖乖，我相信你到了什么地步!……”玛内夫太太接着说。利斯贝德对她做了一个非常肯定的姿势。通常，人们用眼睛和脑袋的动作起誓比在法庭上起誓更要庄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