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
这就证明，在历代的艺术作品中都有些意外的产物，就同在有些家庭里生出天赋独厚，外表俊美，从不让母亲生气，人见人爱，万事顺利的孩子一样。总而言之，天才之花就是爱情之花。这种“生动活泼”，一个很难确切翻译的意大利字眼而现在我们已经开始使用它了，是初期作品的特征，是青年才子慷慨激昂，无畏热情的表现，这种激情以后只有在少数灵感时刻才能重现。但那时生动活泼不再是从艺术家的心中喷涌而出，不再像火山把烈焰喷注在他的作品里；而是把它保留着，只在某种情况下为了爱情，为了竞争，常常还是为了仇恨，更多是为了保持声誉而使用的。文塞斯拉的这座雕塑同他以后的作品相比，就像拉斐尔的《童贞女的婚礼》同他全部作品相比一样，是天才的第一步。它表现了无可比拟的高雅，具有童年的朝气与可爱的丰满，如同回应母亲的笑声而绽开酒窝的白里透红的皮肤下隐藏着的生命力。据说欧仁亲王出资四十万法郎购下《童贞女的婚礼》，而在一个没有收藏拉斐尔作品的国家里值一百万。但是人们不会出同样的价钱去购买最美的壁画，尽管作为艺术，壁画的价值要高很多。奥唐瑟想到自己少女的私房钱不多，于是抑制住赞叹的神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店主：“这个价钱是多少?”
“一千五百法郎。”店主回答道，同时向坐在屋角圆凳上的青年递了一个眼色。一见于洛男爵的这个活宝贝，这个青年不由得惊呆了，这使事先已有所知的奥唐瑟认出了作者。当他听到有人问价时，因磨难而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灰色的双眼燃起一点火星。她看着这张像一个过着严格禁欲生活的僧侣的瘦脸，喜欢他那线条优美的粉红嘴巴，精巧的小下巴和斯拉夫民族柔软如丝的栗色头发。
“要是一千二百法郎，我就让您送到我家去。”她回答道。
“这是古董，小姐，”店主提醒一句，在他们这些同行看来，这句话就把一切旧货的绝妙之处说尽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今年做的，”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要是同意按这个价钱成交，我正想请您叫这位艺术家到我们家来，因为我们可以向他预定相当多的作品。”
“如果一千二百法郎给了作者，我还有什么好处?我是买卖人哪，”小铺老板坦率地说。
“啊!这倒是真的。”年轻姑娘流露出蔑视的表情。
“啊!小姐，请拿去吧!我会和店主谈妥的。”利沃尼亚人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他被奥唐瑟无比美貌和表现出的对艺术的热爱所深深打动了，接着说：“我是这件作品的作者，十天来，我一天三次到这里看看有没有人赏识它的价值和这个价钱。您是我的第一位欣赏者，请拿去吧!”
“先生，请您在一个小时后和老板一起到我家来……这是我父亲的名片。”奥唐瑟回答。
然后，看到店主进屋去用布头包塑像了，她低声补上几句话，使得艺术家大为惊讶，以为是在做梦。
“为了您的前途利益，文塞斯拉先生，不要把这张名片拿给菲谢小姐看，也不要告诉她您的买主姓名；因为她是我的姨妈。”
“我的姨妈”这个词使艺术家头晕目眩。他一见从天上掉下个夏娃就如隐约看见了天堂。他梦想中利斯贝德同他谈起的漂亮的外甥女就像奥唐瑟梦想中姨妈的恋人一样。而当她刚才进店时他就想：“啊!如果外甥女能像这位一样美就好了!”人们就会理解这两个情人互相交换的目光了，那是一团火焰，因为贞洁的恋人不需要半分虚伪的。
“喂!你在这里面搞什么鬼名堂?”父亲问女儿。
“我花了积起来的一千二百法郎。你过来。”她挽住父亲的臂膀，父亲重复一声道：“一千二百法郎!”
“甚至还一千三百呢……你得把不够的钱给我!”
“在这小铺子里有什么东西能花掉你这么多钱?”
“啊!问得好!”幸福的姑娘回答，“如果我找到了一个丈夫，这点钱不算贵吧。”
“一个丈夫?我的女儿，在这个小铺子里?”
“听着，我的好爸爸，你反对我嫁给一个大艺术家吗?”
“不会，我的孩子。今天，一个大艺术家就是一个没有封号的亲王。又有名又有利，这些是社会最大的两件优势，仅次于道德吧，”他用虚伪的口气补了一句。
“当然是的，”奥唐瑟回答，“你觉得雕塑怎么样?”
“这是相当差的行当，”于洛摇着头说，“在极高的天赋之外还要有很硬的靠山；因为政府是惟一的买主。今天这门艺术没有出路，因为再也不存在宏大的场面，没有了巨大的产业、继承的宫殿和长子世袭的财产。我们只能安置小幅图画、小件雕像，所有艺术都受到了‘小’的威胁。”
“那么要是一个大艺术家找得到他的作品市场呢?……”奥唐瑟又问。
“问题就解决了。”
“要是他还有靠山呢?”
“更好啦!”
“还有个贵族!”
“呵!”
“是伯爵!”
“伯爵搞雕塑?”
“他没有财产。”
“那么他要依靠奥唐瑟?于洛小姐的财产啦?”男爵挖苦地说着朝女儿的双眼投去打探究竟的目光。
“这个大艺术家，伯爵，又会雕塑，刚才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您的女儿，而且只有五分钟时间，男爵先生，”奥唐瑟平静地回答父亲，“昨天，你知道吗，我的好爸爸。当你在议会里的时候，妈妈昏过去了。她说是神经性的发作，实际上是因为我的婚事不成功而伤心的；因为她告诉过我，你们为了送我出门……”
“她太爱你了，不会说这样的话……”
“不够文雅的话，是吗?”奥唐瑟笑着说，“不，她没有用这个字眼；可是我知道，一个该嫁的姑娘不嫁出去，对于好心的父母像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因此。如果有一个充满精力和有才华的男人，他只要三万法郎的陪嫁就够了，那么我们大家都称心如意!总之，她认为有必要让我对平凡的前途命运作好准备，不希望我去追求过于美妙的幻想……这意味着我的婚事已经断了，而且也没有陪嫁。”
“你的母亲真是个非常好、非常善良，出类拔萃的女子，”父亲羞愧万分地回答，尽管对这知心的话语感到相当高兴。
“昨天她告诉我，你答应她卖掉钻石给我结婚用；但我希望她保留钻石，我想自己找个丈夫。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这个男人，一个符合妈妈条件的未婚夫……”
“在这里!……在阅兵广场上!……只用了一个早晨。”
“嗬!爸爸，夜长梦多么，”她调皮地回答。
“那好吧，我的小女儿，把一切都说给老爸听吧。”他掩饰起自己的不安，温存地要求说。
在父亲许诺绝对保守秘密的条件下，奥唐瑟简略地讲述了她和贝姨的谈话。然后，在回到家里时她把那颗精美的银印拿给父亲看，证明她推测的聪明。父亲在内心里佩服年轻姑娘们在本能冲动下产生的无比机灵，承认这天真的女儿一夜间想出的理想婚姻计划是很简便。
“你会看到我刚才买下的那件杰作，人家马上把它送过来；而且亲爱的文塞斯拉陪着老板一起来……这样作品的作者会发财的。不过你应当凭自己的声望给他招揽一座雕像的生意，然后在研究院搞一处住所……”
“瞧你急匆匆的样子，”父亲大声说，“如果由你们便，你们会在法定期限内结婚的，过十一天就……”
“我们得等十一天?”女儿笑着回答，“可我在五分钟内就爱上他了，像你一见到妈妈就爱上她一样!他也爱我，我俩好像认识已经有二年了。”看见父亲做了个手势，她接着说，“真的，我在他的双眼里读到了十卷情书。当他向你和妈妈表明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之后，你们一定会接受他作为我丈夫的!雕塑是最高的艺术!”她叫着跳着，拍着双手，“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难道还有什么事?……”父亲笑着问。十足的天真无邪和心直口快使男爵完全放下心来。
“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她回答，“我还不认识他就爱上他了；可是在一个钟头前见到他之后我变得发疯了。”
“疯得有点过头，”男爵说。他对这种幼稚热情的举止觉得很高兴。
“请不要对我的心里话加以责难，”她说，“能够对着父亲的心里喊：‘我在恋爱，我爱得快乐极了!’是多么好啊!你会看到我的文塞斯拉!他是多么的愁眉不展啊!……一双眼睛闪耀着天才的光辉!……他是多么的出众!你认为怎么样?利沃尼亚是个美丽的地方吗?……我的贝姨嫁给这个青年，难道做他的老娘?……这真要害死人呐!我真嫉妒她为他所做的事!我想她看到我的婚礼一定会不高兴的。”
“哎，我的宝贝，我们不要对你母亲有一点隐瞒。”男爵说。
“那就要把银印章给她看了，可我答应过贝姨不泄露秘密的，她说怕母亲笑话她。”奥唐瑟回答道。
“对于印章你考虑得那么细致，却偷走了贝姨的恋人。”
“我为印章发过誓，可并没有为它的作者发过誓。”这一段简单古朴的艳史同这家庭的内幕特别吻合，因此男爵夸奖了女儿对他的信任，并对她说今后应当更加信赖父母的贤明。
“你要明白，我的小女儿，并不是你能够决定你姨妈的恋人是不是伯爵，是不是有合法的证件和他的行为有没有保障等等……至于你姨妈，她在二十年前就回绝了五门亲事，不会是个障碍，由我来对付她吧。”
“听着，好爸爸，要是你想看到我嫁出去，那只有等到我签订婚约的时候才能告诉姨妈……关于她的恋人，我盘问了她六个月呢!……真是的!她身上有些事无法解释……”
“什么?……”父亲觉得奇怪，问道。
“对于她恋人，只要我说得过火一点，哪怕是笑着说的，她的目光也很凶。你去打听吧；但是让我自己照管自己。你应该对我的信任放心。”
“上帝说过：‘让小孩子们到我这里来!’你就是回来的一个孩子，”男爵略带取笑地说。
午饭后，有人通报说，古玩铺老板和艺术家带着雕像来了。女儿脸上突然出现的红晕先是让男爵夫人不安，然后注意观察起来；而奥唐瑟的羞涩和目光中的激情很快让她窥破了年轻人的心中无法抑制的秘密。浑身穿黑的斯丹卜克伯爵在男爵看来是一个出众的青年。
“您能雕一座青铜塑像吗?”他拿着送来的小雕像问道。他百般放心地欣赏了一阵以后，把雕像递给了不熟悉雕塑的妻子。
“妈妈，这的确很美，不是吗?”奥唐瑟在她母亲的耳朵边说。
“一座塑像吗!……男爵阁下，这并不像做那座老板好意带来的钟那么难，”艺术家回答男爵提出的问题。古玩店老板正忙着把爱神想抓住的十二个钟点的蜡模放在饭厅的器皿橱上。
“请把这座钟留给我吧，”男爵被这件作品的美惊呆了，“我要把它拿给内务部长和商业部长去看看。”
“你这么感兴趣的这个青年是谁呀?”男爵夫人问女儿。好奇的古玩铺老板看到少女和艺术家的眼光里有着默契，便带着内行和高深莫测的神气说：“一个艺术家如果有足够的钱去利用这个模型，他能在这上面赚十万法郎，他只要卖八千法郎一座，卖掉二十座就行了；因为每座的成本不过是三千法郎左右，但是需要为每一座作品编号，而且毁掉模型，总会找得到二十个乐意收藏这类有限精品的收藏家的。”
“十万法郎!”斯丹卜克叫了起来，挨个打量着老板、奥唐瑟、男爵和男爵夫人。
“对，是十万法郎!”古玩铺老板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我有钱，我会用二万法郎向你购买；因为，把模型毁掉以后，这就变成一份财产……一个亲王会花三万或四万买下这件杰作去装饰他的客厅。在艺术中人们还从未做出过雅俗共赏的座钟；而这件作品，先生，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些给你，先生，”奥唐瑟说着，交给正离开的老板六个金币。
“无论对谁都不要说到这里来过。”艺术家追到门口对老板说，“如果有人问起我们把小雕像送到哪儿去了，您就说是德罗维尔公爵家，那个住在瓦兰纳街的著名收藏家。”古玩铺老板点点头表示同意。
“请问尊姓?”男爵问回身进门的艺术家。
“斯丹卜克伯爵。”
“有证明您身份的文件吗?”
“有的，男爵阁下，是用俄文和德文写的，但没有办理认证手续……”
“您觉得自己有能力做一座九尺高的塑像吗?”
“是的，先生。”
“好吧!如果我要去商量的几位对您的作品满意，我可以为您承揽到蒙科内元帅的塑像，那是准备立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他的坟上的。陆军部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军官们捐赠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让我们有权去挑选艺术家。”
“噢!先生，这真是我的幸运!……”斯丹卜克被同时得到的许多喜事惊得发愣。
“请放心吧，”男爵亲切地说，“我要把您的这小雕像和这座钟模型拿给两位部长看。如果他们对这两件作品十分赏识，您的好运真的来了……”奥唐瑟紧紧拉住父亲的手臂，都把他挤痛了。
“把您的证明文件拿来，对谁都不要说起您的希望，甚至对我们的老姨贝德也别提起。”
“利斯贝德?”于洛夫人叫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结局，但猜不透所用的方法。
“我可以为夫人塑一座腊像，向您证明我的能力……”文塞斯拉又加上一句。这个艺术家被于洛夫人的美貌深深打动，把母女俩比较了一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