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子父亲 (10)
“不道德的好事”符合其中的一种花样。一旦利沃尼亚人被商业的手续缚住，他只能乖乖付钱，因为这位有名气的商人是把他当成骗子看待的。良心、诚实和诗意在商人的眼里都是买卖上的灾祸。照里韦的说法，菲谢小姐上了波兰人的当；所以为了这可怜小姐的利益，他去拜访了斯丹卜克最近离开的有钱老板。依靠巴黎已经名声显赫的金银器业中的艺术家们的支持，斯蒂曼已把他所从事的这门法国的艺术完善到足与佛罗伦萨和文艺复兴学派相媲美的地位。当里韦来打听一个名叫斯丹卜克的波兰流亡者的情况时，他正好也在夏诺尔的办公室里。
“您把斯丹卜克叫做什么?”斯蒂曼嘲讽地高声说道，“也许他就是我以前的学生，一个年轻的利沃尼亚人吧?先生，您该知道他是个大艺术家。人家说我自以为是个魔鬼；那么，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却不知道他可以成为一个神仙……”
“啊!本人有幸是个塞纳地方法庭的法官，尽管您对我讲得相当无礼……”
“对不起，推事!……”斯蒂曼说着把手背朝额头上一放。
“我对您刚才所说感到相当高兴。这么说，这个青年以后可以赚大钱……”
“肯定的，”老夏诺尔说，“但他必须工作；如果他还留在我们这里，他早就挣得不少啦。有什么办法呢?艺术家们全都怕拘束。”
“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和尊严，”斯蒂曼回答道，“我并不责怪文塞斯拉独自去闯。想扬名或成为一个伟人，这是他的权利!而他离开我后的损失可大了!”
“就是么!”里韦高声说，“这就是年轻人的野心，初出校门就……可以先赚钱，然后再追求荣誉么!”
“赚钱会让人弄脏手!”斯蒂曼回答说，“我们是靠名声发财的。”
“您有什么办法呢?”夏诺尔对里韦说，“又不能捆绑起来……”
“他们会咬断缰绳的!”斯蒂曼顶嘴说。
“所有这类先生们的嗜好同才能一样多。”夏诺尔望着斯蒂曼说，“他们大手大脚花钱，结交年轻漂亮的女人，把钱往窗外扔；他们根本不会再有时间去工作。他们对订货不守信用。我们只得去找工人做；那些人本领没他们大，但钱却挣得不少。然后这类人又抱怨时世的艰难；但是，如果他们肯卖力，早有金山了……”
“您使我想起大革命以前的那个书店老板吕米尼翁老头来了，”斯蒂曼说，“他讲过：啊!如果我能让孟德斯鸠、伏尔泰和卢梭一直穷下去，把他们关在我的阁楼里，把他们的短裤锁在柜子里，他们就会替我写许多小册子，我也可以发大财了!如果优秀作品能够像打钉子一样打出来，跑腿的也会做啦……请给我一千法郎，废话少说吧!”里韦老爷回家时很替可怜的菲谢小姐高兴。她每星期一在里韦家吃饭，正好能碰到她。
“如果你能让他好好工作，”他说，“你不光是聪明，还更有福气。你的花费连本带利都可以收回。这个波兰人有才气，能够挣钱。但是你要好好地把他的裤子和鞋子藏好，不准他到大茅屋和洛兰德圣母院那种脏地方去，要把他牢牢管住。没有这些防范措施，你的雕塑家就会鬼混，你才不清楚艺术家们所说的‘鬼混’是什么!简直吓死人!我刚才听说一千法郎的大票一天就花光了。”这段插曲对于文塞斯拉和利斯贝德之间的生活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每当她想起老本受损，而且常常以为老本蚀光时，流亡者的面包里就充满了这位女恩公的折磨人的责骂。好母亲变成了后娘。她斥责这可怜的孩子，老是找他的麻烦，骂他工作不够快，又挑了一门艰难的行业。她不信一些红蜡的模型、小塑像、装饰品和试验品什么的会值钱。很快，她又不满自己的粗暴，打算用关心，温情和体贴来弥补一下。
这可怜的年轻人在这个泼妇的管束和这个孚日地区的乡下女人的压迫下痛苦呻吟，却又为仅仅是物质生活方面的母性的照顾与爱抚而高兴异常。他就像一个妻子得到短暂的和睦的温存便原谅了一个星期所受的虐待。就这样，菲谢小姐绝对制服了这颗心。原来像嫩芽一样留在老姑娘心中的支配欲很快膨胀起来。她的骄傲和行动愿望得到了满足：她不是有了一个属于她的、随便任她指使、责骂、奉承和使他快乐的人，而且不用怕别人来竞争吗?她性格中好坏两方面都一起发挥出来了。如果说有时候她折磨这个可怜的艺术家，相反地，她有时候又有像野花那样可爱的温情；她为他一无所有而高兴，为他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一点文塞斯拉是坚信不移的。像所有高尚的灵魂一样，可怜的小伙子忘却了这姑娘的坏处与缺点，永远只记得所受的恩惠，何况这姑娘对他讲过自己的生活作为粗暴性格的辩解。一天，为了文塞斯拉不工作而去鬼混，气极的老姑娘与他大闹了一场。
“你是属于我的!”她对他说，“如果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应该尽快把欠我的钱还给我，越早越好……”斯丹卜克家族的血被激怒了，这少爷脸色发白。
“我的天哪!”她又说，“除了我这可怜的女子每天挣的三十个铜子，我们很快就再也没有别的钱可开销了……
”这两个穷人谁也不饶谁一句，彼此都动了气。于是可怜的艺术家第一次责怪女恩人不该救他的命，使他现在变成个苦役犯，比死去更糟；死了至少可以休息。他说他要逃出去。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里韦先生说得不错!”于是她毫不含糊地解释给波兰人听，别人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他送进监牢去关一辈子。这真是当头一棒。斯丹卜克跌进了痛苦的深渊，一声也响不出来了。第二天夜里，利斯贝德听见有自杀的响动，便到她的门客房间里，把文件和一张正式收据给他看。
“拿着，我的孩子，请你原谅我!”她眼泪汪汪地说，“别伤心啦，离开我吧，我把你折磨得太苦了。但愿你以后偶然会想到我这个为你谋生的可怜姑娘。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是我作恶的原因：我可以去死，可是没有我你会变成什么样?……因此我急不可待地想看到你做出能卖钱的东西。我再也不要你还我钱了，就这样吧!……我怕你装作苦思冥想的懒劲，怕你两眼朝天白白失去许多时间的胡思乱想；我只希望你养成工作的习惯。”她说这些话的语气、眼神、泪水和神态深深打动了正直的艺术家。他把女恩人紧紧地搂在胸前，吻她的额角。
“请您保留着这些文件吧，”他高兴地回答，“您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克里希监狱去呢?我不是出于感谢而囚禁在这儿吗?”六个月前发生在他们共同而秘密的生活里的一段插曲促使文塞斯拉做出了三件东西：一件是现在由奥唐瑟保存的印章，一件是放在古董铺里的雕像，还有一件是此刻刚完工的精美的座钟，因为他正在拧紧模型上的最后几只螺帽。座钟的十二个钟点由十二个可爱的参加狂舞的美女代表着，三个爱神趴在一堆鲜花与美果上，在运行时只能抓住代表十二点的美女，她被撕破的披风留在一个大胆的爱神手里。钟座是装饰得很精美的圆台，雕着神奇野兽。钟点由打呵欠时张开的大嘴表示，每到一个钟点，嘴内吐出象征这时间日常生活的一幕景象。现在不难理解菲谢小姐对于她的利沃尼亚人的异乎寻常的难舍之情了，她要他幸福，但也要看他在阁楼上衰弱与萎缩下去。人们想象得出造 成这种可怕局面的原因。
洛林女子对这北方孩子的照看像母亲一样温柔，妻子一样嫉妒，龙一样凶恶；她让他永远没有钱，设法使他绝对不可能外出荒唐胡闹。她要独占这个牺牲品和伙伴，像从前他被迫规矩那样；但她不明白，这种荒谬的愿望是多么残忍，因为她早已养成了禁欲的习惯。她爱斯丹卜克已到了不能嫁给他的地步，而且更爱到绝不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她不能心甘情愿只当他的母亲，但当想到扮演另一个角色，又觉得自己疯了。这些矛盾心理，这种残酷的嫉妒，这种独霸一个男人的快乐，过分地激动着这老姑娘的心。实实在在地迷恋了四年之后，她疯狂地希望把这个不合逻辑与没有出路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她的这种妄想坚持下去，必然毁了她称其为孩子的前途。本能同理智的交战使她变得不公正又专横。她把自己的年老色衰和贫穷在这年轻人身上报复；然而在每次报复完后，又觉得自己错了，便低声下气，温柔无限。她在用斧子对偶像大耍淫威之后再给他献上祭品。
这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相反，卡里彭成了阿里埃和普洛斯贝洛的主宰。至于这个好高骛远，耽于冥想和好逸恶劳的不幸青年，却像那些巴黎国家植物园铁栏中的狮子，懒洋洋的眼神里显出在女保护人的淫威下心灵里只有一片荒凉。利斯贝德强迫他干的工作不能解决他心里的需求。他的烦恼成了肉体的疾病。他为无法要求些什么，无法搞点钱去满足必需的欲望而苦闷得要死。有些日子他精力充沛，痛苦的感情增加了他的愤怒，他瞪着利斯贝德，就像一个口渴的旅行者经过不毛之地时瞪着咸水一样。在巴黎的幽禁和贫困造成的苦果却是利斯贝德味道极好的享受。所以她惊恐地预料到，细微的热情都会从她身边抢走这个奴隶。由于她的专横与责骂，这个诗人变成了一个制作小作品的大雕塑家，但有时她却抱怨自己给了他自立的办法。第二天，三种完全不同而又实在命运悲惨的人：绝望的母亲、玛内夫夫妇和可怜的流亡者却由于奥唐瑟的天真激情，由于男爵对于若泽法的特别倒霉的痴情而感到不安了。
在正要走进歌剧院的时候，参议员被勒佩勒蒂埃街上那音乐圣殿的阴沉沉外表止住了脚步。他见不到警察、灯光，也见不到服务人员和隔离人群的护栏。他朝海报看去，只见白纸中间有醒目的大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