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马不知睡了多久,做了许多怪梦。梦见独眼龙拿着个大粗棍子打妈妈,妈倒在地上,披头散发喊救命。小黑马躲在窗户外面,看得真真的,这一下,肺都气炸了,一个猛虎扑食蹿到他跟前:“哼,小时候你打我们,现在,我长大了,也得揍你几下!”劈手夺下棍子,一棒打下去,独眼龙就倒下;再打,不动了,他变得软个囊囊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把他打死了?”丢了棍子,用手一摸,哪里是什么独眼龙,原来是一条口袋,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心里疑疑惑惑,打开口袋一看,哎哟哟,满满一口袋大红枣!呀,有了这一口袋大红枣,几天也不得挨饿了!吃吧吃吧,正吃得高兴呢,忽然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跑来,喊着:“没出息的小花子,敢偷吃我的枣,我揍死你!”坏了,给人家看见了,快跑吧!可是心里想跑,两只脚却好似钉在地上。两个肩膀给恶鬼抓住了,还摇晃着;摇着摇着就摇醒了,醒了还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肩膀,还听见说:
“……你怎么睡在这儿呀?”
小黑马睁开了眼,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花,定睛一看,那个摇他肩膀的不是别人,原来是农场的队长刘德山。
小黑马脑子里立刻闪出大眼猴的话:“枪毙……徒刑……”他的心被恐怖抽紧了。要快快跑,快快逃,给他抓住可了不得!反正他是个瘸腿儿,跑开了就撵不上的!这样想着,他像是触了电似的一骨碌爬起来,瘸腿儿赶忙拉着他,吃惊地说:“马瓶儿,你要干吗?……”小黑马不顾一切地猛然一推,瘸腿儿不提防,给他摔了个屁股蹲儿。小黑马脱了身,撒丫子就跑。谁想瘸腿儿在地上放了个帆布提包,小黑马心慌没瞧见,给它绊了个“狗吃屎”,鼻尖儿撞进小泥坑里。唉,咳!这一下可完了……
没想到瘸腿叔叔倒过来扶他,还亲切地说:
“看你这孩子!摔着哪儿了?痛不痛?”
他把小黑马扶起来,拉他靠着墙根,两个人一同坐下;又取出个手绢,擦着小黑马的鼻子,一面说:
“瞧你,成了个黑鼻子猫儿了!咱俩坐在这儿谈谈,可以吗?”
小黑马拧着脖子,别转脸,一句话也不说。
刘德山自从发现小黑马和大眼猴逃跑以后,觉得没有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和不安。他想到大眼猴的出身、历史、遭遇和一贯表现,改造他要比较困难些,他开小差还不奇怪;可是小黑马的逃跑,却出乎他的意料。这孩子已经有了初步的、而且是很大的转变,如果自己的思想教育工作抓得紧,不在农场最困难的时候,把他丢在帐篷里,让他天天接受大眼猴的坏影响,他是不会逃跑的,是一定能够变好的。因此,当他这一次遇见小黑马的时候,特别高兴。尽管小黑马一见到他就要逃跑,尽管小黑马推了他一个屁股蹲儿,他还是有信心能够把这孩子引导到光明的正路上去。他心里想:“解决思想问题不能犯急躁,要耐心些哩!”于是,他和蔼地说:
“小黑马,你为什么要跑呢?是嫌咱们农场的生活不好吗?……咱们农场是新建设起来的,白手起家,当然要苦些。以后一天天建设好,生活一定会改善的。人要向远处看,亮处走,你说对吗?”
小黑马还是不言声。
“你们都是苦孩子,旧社会对你们不负责任,让你们流落街头,寻吃讨饭,饿死冻死也没人管!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都要劳动,人人都有饭吃。政府花很多钱把你们安顿在农场,又叫你们学技术,学文化,往后都培养成有用的人才,有多好呢!政府哪点对不住你呢?……”
刘德山观察着小黑马,他垂着双眼皮,两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地下,脸上一点反应也看不出来。他小心眼儿里到底想些什么?猜不透!一点也猜不透!刘德山恨不得钻进他心里,看个究竟。这个平素看起来很聪明、很调皮的孩子,似乎一下子变成呆子、傻子了。怎么办呢?这使他很发愁,他没有办法,只好鼓起勇气说:
“马瓶儿,那天清早,我回到农场,给你捎的马蹄烧饼和炸馃子,还买了一包补肚子的丸药,一听说你俩跑了,我就到河边去找。刚下过雨的泥巴地,你俩的脚印清清楚楚的。到了破桥跟前,一双大脚印折回来,向西走了;你那一双小脚印呢?我一瞅,那三根木头搭的破桥断了,我想:‘坏了,小家伙准淹死了!’那一天,我一宿也没睡着觉。我觉得我的工作没做好,对于你,生活上关心不够,思想教育更不够,我很对不住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瘸腿叔叔迫切地期待着。小黑马转过脸来,翻了他一个白眼,似乎是抗议,又把头低下去了,仍然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刘德山很失望,心想:
“这孩子没法教育,这么顽固!”
可是他仍然耐着性子,一只手搭在小黑马瘦削的肩膀上,继续说下去:
“以后,我到天津来办事,每一回办完了事,总要在马路上到处转转,这儿瞧瞧,那儿望望,希望能找到你。今天好容易遇到你了,真把我高兴死了,谁想你倒推我一个屁股蹲儿!马瓶儿,小黑马呀,你这个小家伙,也知道个好歹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一个字也没有!你是聋了、哑了、傻了,还是个木头人?”
小黑马低着头,下巴抵住胸脯儿,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他下定决心,死不开口。刘德山越说越气,真没见过这么古怪、这么别扭的孩子,真是“一根筋”!他控制不了自己,气狠狠地说下去:
“马瓶儿,当面的锣,对面的鼓,咱们把话说清楚:你别以为是强迫你做苦工,要找工人,也不找你这样的!我们农场收留你们这些流浪孩子,是为了改造你们,培养你们。要是打打算盘,我们还赔钱呢,赔老鼻子啦!往后我们还要建设一个大规模的、机械化的农场,也不缺少你这么个小孩子。咱们把话说明了,你要走就走,随你的便!你也不用跑,跑什么呢?我是个瘸腿儿,美国鬼子打在我腿上的子弹,到现在还没有取出来,我撵你也撵不上!再说,我撵你干吗?我能拉住你的胳膊,拉不住你的心呀!……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你走吧!”
小黑马也不走,也不动,就像泥塑木雕的一样。刘德山气呼呼地摇他,推他,催他快走,他还是那么个老样子……
刘德山的心软了,叹着气说:“唉,你这孩子,倒是怎么啦?……”他一只手搂着小黑马的肩膀头子,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儿抬起来。这时候,他才看见小黑马的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一仰脸儿,就扑嗒嗒地流了下来,把肮脏的小黑脸儿,冲出两条白道道。
“哭什么呢?小傻瓜。”这一说,小黑马哭得更伤心了,喉咙里咯咯地,瘦小的胸脯儿抽得喘不过气,满脸的泪给小黑手一抹,弄得五花六道,成了个小花脸儿了。刘德山用手绢来给他擦泪。一面说:
“好孩子,别哭!你说说,我刚才讲的话都对么?”
小黑马抽抽噎噎地点点头。
“你愿意跟我回农场去吗?”
小黑马又点点头。
“怎么你不说话呢?”
“……”
又不做声了,真别扭!刘德山故意提个反面的问题:“你还愿意做一个逛马路的小要饭花子?”
小黑马摇摇头。
刘德山又好气又好笑,说:
“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摇摇头,长了嘴巴是干什么的?说呀!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回农场,做一个光荣的小工人呢?”
“……”
“嗯?快说呀!”
“愿意!”小黑马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着。
瘸腿叔叔可高兴死了,搂着小黑马,亲着小黑马,嘴里喃喃地说:
“你这个小蘑菇头!可把你这两个字憋宝似的憋出来了!没关系,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勇敢的孩子,你总归会明白过来的!好吧,我领你去吃饭,吃饱了饭,咱们去火车站!”
他很费劲地用一条腿站起来,小黑马可灵活,早一骨碌爬起来,拿上那只绊了他一脚的手提包。刘德山拉着小黑马的手,他俩往附近的饭馆走去。路上刘德山问小黑马:
“那天夜里,你是掉进河里了么?”
“可不,差点没淹死!”
“小黑马,你坦白地告诉我,高队长的青布是你拿了么?”
“什么?青布?”小黑马停住了脚,“我见也没见!”
“不是你拿的,就是大眼猴拿的。”
“我们跑的时候,大眼猴叫我先走一步,他随后就来,我哪儿知道他捣的什么鬼!”小黑马凝着眉毛瞪着眼,气愤愤地说,“我要拿了队长的布,叫我不得好死!”
刘德山笑着说:“没拿就没拿呗,起什么誓!我就相信是大眼猴偷的。他跑的时候,对你说了些什么?”
“别提他了!”
“怎么?”
“这个坏家伙!再见着他,非跟他拼命不行!”
“为什么呢?”
这一引起话头,小黑马就把大眼猴怎么鼓动他开小差,到了桥边,怎么吓唬他,后来又见死不救,不愿意伸出手来拉他一把;后来,牛大爷又怎么搭救他……从根到梢说了一遍。只有看见妈妈和独眼龙的事没提,这是他的“秘密”,是他心里的“一块病”,是他认为永远医治不了的创伤。他不愿意提这件事,提了,还不是白搭!可是,虽然嘴上没提,脑子里可想到了。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了,他的嘴巴又封起来了。
刘德山一面慢慢地走,一面静静地听。小黑马的遭遇,引起他深深的同情;同时,一种神圣的教育工作者的责任感,涌上他的心头。他觉得小黑马又是个孩子,又不是个孩子。他心里暗暗地想:
“小家伙不简单,要想帮助他,教育好他,也不简单哩!……刚才说得挺痛快,现在为什么又不开腔了呢?他还有什么心事呢?”
可是,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想,急躁了不好,慢慢来吧;因此,就和小黑马说说笑话,讲些有趣的事,到了饭铺门口,他偷眼一望,小家伙眼睛闪闪发亮,又快活起来了。
进了小饭铺,刘德山给小黑马要了一小碟炒菜,四个大馒头,两碗汤面。小黑马饿坏了,瞧见端上来一碟油亮亮的炒肉片,顾不上拿筷子,就用小黑手抓来吃,瘸腿叔叔忙说:
“你急什么呀,慢慢吃嘛,又没有人抢你的!”
可是小黑马慢不了,吃汤面,把嘴唇烫了泡,口腔烫起一层白皮,烫得舌头也麻了,眼泪也出来了,那个馋样儿,真把瘸腿叔叔笑坏了。
什么都吃光,小黑马还说没吃饱,要求再来点什么。
瘸腿叔叔再也不给他吃了,还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伟大的诗人,家里很穷,饿了几天没吃饭,他的朋友很同情他,给他送了两斤牛肉,他饿急了,一下子都吃光,就撑死了。”
小黑马顺从地不再要东西了,他把碟子碗儿打扫得一干二净,明光锃亮,快可以照镜子啦。这一顿饭,吃得他出了一身大汗,立时觉得头不沉了,脚不重了,浑身轻快,精神抖擞……
小黑马抢着替瘸腿叔叔拿着帆布提包,他俩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回到农场。
农场门口的岗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撤掉了!
一走进围堤缺口,小黑马更惊奇地看到:那许多被台风刮倒的小树都扶正了,长了许多小叶儿。虽然是深秋天气,小叶子变得斑斑驳驳的,不时被风吹得轻轻飘落下来,但树枝儿却迎风立着,抖动得很有精神。
“刘叔叔,这是咱们以前栽的小树苗吗?”小黑马怀疑地问。
“怎么不是!大伙儿把它救活啦,费了很大的力气呢。”
小黑马心里很惭愧,对于自己以前的那些调皮捣蛋的行为,感到很害臊。
再往前走,小黑马兴奋得跳起来了。想不到就在以前他们拾掇破砖烂瓦、长着荒草、蹲着蛤蟆的地方,矗立起一排排的新房子!新房子虽然没有最后完工,房上房下,还有不少工人叔叔在工作。青年队队员们给他们当助手,做杂工,也都在跑来跑去地忙活着;可是门窗玻璃都装好了,看起来,已经是个像样的房子啦!
那些队员们发现小黑马,都很意外。有的高兴地喊叫起来:“看,小黑马回来啦!”“小黑马,到我们这儿来吧!”“小黑马,瞧瞧咱们的洋房子,多阔气啊!”
为了回答这些友好的呼唤,小黑马对他们笑着,点点头。可是,他忽然听到有两个孩子说俏皮话:
“呵,‘白吃饱’来啦!”
“这倒好,饿肚子的时候他跑啦;盖好洋房他来啦!哼,脸皮儿倒怪厚!”
小黑马偷眼一看,见是二小子和孙小宝,两个人合抬了一副土筐,一边走一边说。小黑马又是气,又是臊。要是在往常,他会冲过去,和他们闹一架,“你才是‘白吃饱’!”“你才脸皮厚,你脸皮比城墙还厚!”可是这一回,自己没理,做了丢人的事,抬不起头,张不开嘴,还说什么呢!他沉默着,脸儿憋得通红,睁大了眼睛,使劲瞪他们,心里说:“哼,你们别美,我干起活儿来,比你们强!”
可是白瞪了半天,他俩理也没理,抬着土筐,学着大人的样儿喊着号子,哼唷咳唷地走了个快。
小黑马气得鼓鼓的,连额角上的一块疤都气红了,歪着脖梗子,不说一句话,心里觉得很别扭。
大概刘队长什么都知道了,低声对小黑马说:
“小伙子,只要你好好劳动,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可不要和人闹意见!”他又大声说,“孩子们,小黑马回来是好事,谁也不许说怪话!”
二小子扭过头来,做了个鬼脸儿。
刘队长把牛牛叫过来,叮嘱说:
“你俩是老伙伴,还编在一个组里吧!你是组长,要多多帮助他!”
刘队长看到两个小朋友站到一块儿,马上现出了明显的对比:小黑马比以前更黑更瘦了,样子很狼狈;牛牛可吃得满面红光,精神饱满……他不知不觉对小黑马更加怜悯和同情,对自己工作上的疏忽更感到不安。
牛牛拉着小黑马的手,亲热地说:
“你愿意干什么活儿呢?我们这个组里,有抬土的,有挑水的,有给瓦匠师傅抬泥的……”
小黑马气还没有消,急躁地打断他:“别啰嗦了,我们俩就抬土筐!”
“好吧。”
“给你,”小黑马一下从腰里扯出一双拴在一块儿的新鞋,丢在地上,又把身上穿着的夹袄扒下来,塞给牛牛,带气地说,“对不起,穿脏了,以后给你洗洗!”说着,抢过牛牛手里的扁担,一迭声地催着:“走吧走吧,快!”自己先一步地走了。
牛牛闹了个瞎子相面——摸不着头脑,小黑马为什么生气呢?衣裳鞋子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望望刘队长,莫名其妙地说:“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刘队长可摸着小黑马的脾气了,微笑着说:
“没什么事儿,别管他,你俩去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