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碎碎的细雨从午后一直下到入夜,城市笼罩在一片凉凉的湿润中。
一辆黑色林肯牌轿车穿行在雨雾凄迷的小街中,虞方南把握方向盘,小心驾驶,街灯透过玻璃照进车厢,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卢少石坐在后排座位上,望着车外,显得心事重重。
轿车停在一座墙面斑驳的二层小楼前,两人下了车,打量了一眼这古刹似的老房子,卢少石低声道:“没错,就是这里。”上前握住杉木门板的铜环,轻轻敲了两下。
清脆的声响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过了片刻,大门打开一道缝,洒出一地昏黄的光,开门的青年辨认了一下来客,道:“找谁?”
卢少石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进去,道:“程天境程先生。”
青年看了一眼名片,道:“你们等着。”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大门缓缓拉开,青年指了指楼上,道:“程先生在二楼第三个房间。”
两人穿过大厅来到楼梯前,只见大厅中摆着七八张桌子,十几个人埋头做事,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彼此间神情严肃,没有交谈。大厅中只有两台打字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屋角放置一台老式油印机,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印出厚厚一叠传单。
楼梯年代久了,木制扶手布满裂纹,楼板踩上去微微摇晃,仿佛不胜重负般呻吟作响,伴随着两人的脚步声回响在大厅中。
两人来到楼上第三个房间外,门没关,一个声音传出来:“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随手虚掩了房门。屋中布置得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竹床、一张书桌和一把藤椅,书桌上放着一个台灯,灯光照着桌面,形成一个椭圆的光圈,其他地方阴影重重。
程天境站在窗边,他的身材并不健硕,甚至给人单薄的印象,短眉细目,相貌毫无特点,如果混迹人群之中,属于最不易被发觉的那种人。但是虞方南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感到这个人的身体里仿佛藏了一把剑,一把细薄而锋锐的短剑,隐而不露,寒意森森。
程天境看到虞方南时,眉心也是微微一动,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从这一眼起,两人将成为一辈子纠结不清的朋友与敌手。
屋中沉默片刻,卢少石首先开口道:“我是卢少石,家父卢百川……”
程天境道:“卢董事长,我认识你,也知道你会来找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了汪海山的事。”
卢少石愣了愣,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说客气话了。你曾经对家父有一个承诺,可以为卢家做一件事,不管多么困难,绝不推辞。”
程天境点了点头,道:“这话是我说的。当年我得罪了绍兴青帮头子邵四阎王,被他派人追杀,是你父亲为我化解了危难;后来我南下广东入读黄埔军校,也是拜托卢老板资助,否则我一个贫困潦倒的穷小子,连路费都凑不出来。君子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卢家现在遇到了困境,我不会坐视不理。”
卢少石道:“程先生义气,家父没有看错人。”顿了顿,鼓足气力道:“我想要一个人死,你能帮我做到吗?”
程天境似乎料到他会说这句话,并不意外,道:“汪海山?”
卢少石点头道:“是他!”
程天境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要想仔细,这是你最后的决定么?”
卢少石没有犹豫,道:“是!”
程天境道:“好,这事由我安排,你等我的消息吧。”说完这句话,做了一个可以离开的手势。
卢少石却没有走,又道:“程先生,我还有一个要求,请你助我完成。”
程天境道:“说。”
卢少石道:“这件事……毕竟是卢家的家事,我是当家人,不能置身事外。如果我父亲活着,他一定会亲自操刀动手。我想,他能做到的事,我也应该做到。”
程天境看了看他,奇道:“你想亲手了结汪海山?”
卢少石道:“对,这是家规。”
程天境微微一皱眉,道:“你杀过人吗?”
卢少石道:“没有。”顿了顿,道:“我见过死人,我不害怕。需要我下手的时候,我不会手软。”
程天境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杀人是容易事么?”沉默片刻,道:“你们跟我来。”带领两人下楼,走入地下室。地下室的面积比大厅还要大一倍,经过精心翻修,被隔成七八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门外都装了铁栅栏。程天境叫来一个守卫,命他打开其中一个房间,招呼两人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分明就是一个武器库。一张两米见方的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毛瑟手枪、鲁格手枪、柯尔特左轮手枪、枪牌手枪、勃朗宁自动手枪等八九种枪型,墙上挂着步枪,不仅有常见的德制1924年式毛瑟步枪、七九口径的中正式步枪,也有当时比较罕见的俄制莫辛-纳甘步枪、美制伽兰德半自动步枪,琳琅满目,各种不同口径、型号的弹药码放在墙边的木架上。
程天境指了指屋中的武器,对卢少石道:“你去挑一枝称手的武器。”
卢少石犹豫了一下,走到桌边,拣了一枝手枪,在手里掂了掂,道:“就这枝吧。”
程天境道:“把子弹压好,顶上枪膛。”
卢少石看着弹药架上各种型号的子弹,不知该选哪一种,看了一眼虞方南,示意求助。
程天境嘴角带着一丝冷漠,对虞方南道:“你去帮帮他。”
虞方南走到卢少石身边,从他手中接过手枪,拔出弹夹看了看,低声道:“M1910毛瑟手枪,配7。65毫米手枪弹。”从弹药架上找到相同口径的子弹盒,取出几发子弹,心中不禁微微一凛。只见子弹弹头尖端刻出十字切口,露出黑色铅芯,这种特殊处理过的子弹叫做达姆弹,民间俗称炸子儿。这种弹头近距离杀伤力惊人,一旦射入身体就会变形翻滚,产生相当可怕的炸裂性伤口,如果射中头部,就会使脑袋开花。
程天境见虞方南略一迟疑,便知他看出子弹的奥秘,道:“做我们这行的,每时每刻都跟死神擦肩而过,使用这种子弹,心里会踏实一点。”
虞方南没有说话,将弹夹压满子弹,插进枪柄的弹仓,套筒自动复进,将弹夹里的第一发子弹送入枪膛。虞方南按下保险,把枪交回到卢少石手里,道:“行了。”
程天境:“拿着枪,跟我走。”
三人进入隔壁的房间,这是一间囚室,里面关着一个人,眼睛上蒙着黑布,嘴里塞一团棉纱,被反绑在一把椅子上。程天境脸上毫无表情,道:“杀了他。”
卢少石一愣,道:“什么?”
程天境道:“举起你的枪,杀了他!”
卢少石举起枪,对准那人的心口,却没有开枪,迟疑道:“为什么杀他?”
程天境冷冷道:“你没有机会了!”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一把袖珍手枪,顶住卢少石的眉心,轻轻一敲,道:“两秒钟,这是生与死的界线,你不开枪,死的人就是你。”
卢少石不解道:“程先生,你什么意思?”
程天境收起手枪,道:“如果你对面的人是汪海山,你举起枪的同时,子弹就要出膛,时间不能超过两秒钟,而且第一枪必须击中对方,叫他失去反击能力。否则等他拔出枪来,你必死无疑。”
卢少石道:“可是……我对面的人不是汪海山?”
程天境道:“不管这人是谁,当我叫你开枪的时候,你必须立刻扣动扳机!你记住,此刻你不是什么董事长,你只是一个执行者,不需要你来判断是非,至于这人是谁、该不该杀,那是我来考虑的事。”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渐渐显露凌厉,道:“如果你想跟我干事,必须对我绝对信任,对我的指令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不能有丝毫犹豫。汪海山是个危险的对手,咱们的行动时刻处于杀人与被杀的边缘,稍有疏漏满盘皆输。所以,你要想活下去,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卢少石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程天境道:“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插手这件事。你用心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回答我。”
卢少石沉默片刻,道:“我想明白了,我干!”
程天境目光转向虞方南,道:“你怎么样?”
虞方南道:“卢董事长都点头了,我更没问题。”
程天境道:“好,行动就在这两天,必须做到保密。你们都不要回去了,我给你们找两个房间,就在这里住下。”
晚饭之后,虞方南和卢少石各自被带到一个房间休息。虞方南的房间很小,布置也简单,只有一张竹床和一张木桌,被褥倒是新的。他和衣躺在床上,各种头绪纷沓而来,在心中默默梳理。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一个小伙子进来,说程天境有请。
虞方南跟随他来到程天境的房间门口。小伙子推开房门,做了一个手势,道:“虞先生请进。”
虞方南走进屋中,房间内没有亮灯,漆黑一片。他微微奇怪,咳嗽了一声,隐约记得电灯开关在门边的墙上,顺手摸了过去。
与此同时,小伙子脸上闪过一丝杀气,突然从腰后拔出一枝手枪,对准虞方南都后脑。
虞方南的本能反应感觉到一种危险迫近,目光向后一扫,发现对方掏枪。他猛一惊愕,不等对方扣动扳机,右手闪电般抓出,握住手枪套筒,指尖顺势一拨,将保险钮顶到套筒的缺口内,令套筒不能前后移动。这一下动作极快,前后不过一两秒钟时间,小伙子虽然迅速扣下扳机,但是保险凸齿抵在扳机连杆上,连杆后移,使扳机扣不到位,手枪无法打响。黑暗之中,虞方南几乎看不见手枪,但是凭借对枪械的熟悉程度,手腕和手指同时发力,一推一卸,将枪管套筒拆了下来,跟着右膝顶出,击在对方的小腹右侧上方。虞方南曾经苦练过腿上的功夫,在近距离可以发出极强的冲击劲道,这一下顶在对方肚子上,那小伙子连叫声都没发出来,身子向后倒了下去,手枪也落到虞方南的手中。
他飞快地抽出弹夹,指尖在弹夹内一摸,发觉里面没有子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时,黑暗中传来两声清脆的拍巴掌声。跟着灯光亮起,程天境站在角落里,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虞方南扬起手,三下两下将手枪拆成一堆零件,击针、击锤、阻铁、单发杆、扳机连杆、扳机掉了一地,道:“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程天境赞道:“试试你的身手,果然了得!”
虞方南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小伙子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对不住兄弟,手重了。”
楼道上过来几个人,将小伙子抬了下去,虞方南有些歉疚,嘱咐道:“你们轻一些,他右侧第三、四节肋骨可能折了,快送医院吧。”
程天境道:“不用管他,我们有医生,他死不了。”请虞方南坐下,拿出两个杯子,道:“茶和白开水,你喝什么?”
虞方南选择白开水。程天境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虞方南面前,道:“我这里条件艰苦,比起你的月桂宫舞厅,自然差得远了。”
虞方南喝了一口水,道:“没什么,这样挺好。”
程天境站在他对面,双手交插在胸前,道:“虞先生,我听说过你。在江浙一带的青帮弟子中,你小有名气。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虞方南道:“抬爱了。”
程天境话锋一转,道:“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卢百川的死,很有意思,你不觉得些蹊跷吗?”
虞方南脸上不动声色,轻轻摇了摇头。
程天境接着说道:“在我的印象中,卢百川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从来不曾让自己身陷险境。这样一个人,竟然暴毙而死,不能不叫人心生疑虑。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一个疑团逐渐浮出水面,你有没有兴趣听听?”
虞方南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程天境道:“我去了一趟德清池,看过卢百川猝死的现场,发现德清池已经转让,新任老板用低得可怜的价格盘下了这家老店,原先经营的李姓老板举家悄然离沪,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随后我又发现卢百川的私人医生章伯卿突然关闭医院,东渡日本,不知所踪。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去了会金里的长三堂子,想找出那天伺候卢百川的妓女,哪知……她们也都失踪了,有人给她们出了一笔赎身钱和安家费,几乎一夜之间,她们全都离开上海。我费了不少周折,打听到其中两个人的祖籍,追踪到她们的家乡,却晚了一步,这两人都被杀了,被人吊死在房梁上。”说到这里,他长出一口气,道:“这几件事联系到一起,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不对头?”
虞方南道:“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巧合而已。”
程天境道:“你在青帮道上年头不短了,见过这么巧合的事吗?不仅我在怀疑,汪海山也在暗中调查。他的矛头直指卢少石,认为卢少石为了谋取卢家的家业,弑父夺权,而你虞先生,就是谋杀的执行者。”
虞方南冷冷一哼,道:“有证据吗?”
程天境道:“青帮定罪,还需要证据吗?汪海山钱多、人多、枪多,说出来的话就是证据。”
虞方南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汪海山想动手,我们接着就是。”
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一会儿,程天境又道:“在调查卢百川死因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这事远比卢百川的性命更加严重。”
虞方南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天境道:“近来日本人在上海的活动十分频繁,他们扶植地方势力做为眼线,有些事情他们不便直接出面,需要以中国人对付中国人。为此他们不惜重金网罗走狗,其中政界、军界、青帮的人物都有,卢百川就是他们看中的人选之一。”
虞方南道:“现在卢百川已经死了,日本人的线索也断了。”
程天境摇了摇头,道:“卢百川死了,汪海山还活着,并且仍在为日本人做事。如果他在别的地方,我鞭长莫及拿他没办法,可是在上海滩的地面上,我眼里容不下这个毒瘤,非拔掉不可。”
虞方南道:“听你的口气,想必已经有了计划。”
程天境道:“明天晚上,汪海山会去日本人经营的樱花俱乐部赴宴,与他见面的人是日本驻上海情报机构的负责人之一,叫做江口大介。这人是个资深间谍,曾经在朝鲜和东北制造多起冲突事件,参与镇压过‘三一运动’,有‘狼林山之鹰’的称誉。从我掌握的情报上分析,此人到上海已有三、四个月,我却没查到他的任何资料,这个人象谜一样,在我眼皮底下活动却不露丝毫痕迹。”
虞方南道:“你想抓住这个机会,通过汪海山找到他,一并解决了他们。”
程天境道:“对,我必须尽快动手,越晚越被动。”
虞方南道:“我不明白,这么机密的行动,你为什么告诉我?”
程天境道:“因为我不想动用身边的人,经验告诉我,人多了反而容易坏事。这次行动只需要三个人,你、我、卢少石。”
虞方南皱眉道:“卢少石是个公子哥,手上没有沾过血。你拉上他,不怕搞砸了?”
程天境道:“只有卢少石能让汪海山解除怀疑。汪海山疑心很重,近日来越发行事谨慎,轻易不在外面露面。如果想要接近他,必须抛出一个诱饵引他上钩。”
虞方南道:“看来我和卢少石都是诱饵了,诱饵的结局通常是被吃掉,我想知道,我们的下场又是什么?”
程天境笑了笑,道:“凡事都有风险,尤其这次行动,必须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卢少石基本指望不上,咱们三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主要看你、我二人。因此,在我的计划中,你是关键一步棋。”
虞方南道:“你这么相信我?”
程天境道:“以你的身手,能帮得上忙。”
虞方南长出一口气,道:“这是掉脑袋的活儿,我有选择吗?”
程天境道:“恐怕没有!你帮我,也是救你自己。汪海山不死,你在上海滩难以立足,早晚死在他的手里。”
虞方南道:“你这么一说,我是无路可退了。”苦笑一声,淡淡说道:“那就干吧。”
樱花俱乐部地处虹口租界内,与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仅两街之隔。
傍晚时分,程天境把汽车停在樱花俱乐部大门一百米之外,等待目标出现。天色越来越暗,路边浓密的梧桐树挡住了街灯的光亮,将汽车裹在一片阴影之中。
程天境摸出一支香烟,放在鼻下默默嗅着。虞方南取出打火机,刚要点火,程天境摇了摇头,道:“红光的穿透力强,夜色中点燃一个烟头,几十米之外都看得见……”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轿车驶进樱花俱乐部。
程天境目光一闪,道:“这是汪海山的车,他来了!”
虞方南取出一双皮鞋,仔细检查了一下,穿在脚上。这双鞋经过特殊处理,鞋底比平常皮鞋略厚,里面暗藏一把一寸长的尖刀,触动鞋沿的弹簧机关,刀锋即从鞋尖弹出,一脚踢出,刀刀见血。
程天境很满意虞方南这种设计,又看了看卢少石,道:“你怎么样?”
卢少石拔出手枪,道:“枪没问题,为什么第一颗子弹是臭弹?”
程天境淡淡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原因了。”带领两人下了车,径直走进樱花俱乐部的大门。
樱花俱乐部修建得十分讲究,一大块草坪围着两幢西式洋楼,前一座楼高四层,顶部矗立着高低不一的两个四坡顶,穹顶上装着彩色玻璃,是典型的挪威建筑风格。后边的楼层稍矮,只有三层,但是装饰更加精致,外墙用泰山面砖镶嵌,三个垂直于主屋脊的造型优美的双坡屋顶和四个老虎窗,布满华美的雕饰,宛如一座华丽的小宫殿。
程天境看见汪海山的汽车停在后一座洋楼下,心中有了计较,对卢少石道:“你记住我交代的话了吗?”
卢少石道:“记住了。”
程天境道:“一会儿按我的计划行事,说话稳着一点,不要露了破绽。”又对虞方南道:“这里距离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只隔了两条街,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枪声一响,日本人的增援会来的很快。咱们速战速决,十分钟之内把事干完,否则不易脱身。”
虞方南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程天境深吸一口气,道:“你们把精气神都提起来,从现在开始,每个步骤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错!走吧。”说完这句话,他从衣袋中取出一支拇指长的钢镖,通体精钢打造,锋利异常,默默放进口中,大步走去。
三人来到汪海山的汽车前。司机和两个保镖站在车边抽烟,看到卢少石,都是一愣,一个保镖急忙拧灭烟头,道:“卢少爷,您怎么来了?”
卢少石认识这个人,道:“魏三,你在这儿正好。我要见汪海山,你带我进去。”
魏三道:“卢少爷,这可不行,汪老板交代了,今天拜访贵客,谁都不见。您看,能不能改天?”
卢少石抡起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道:“我要见汪海山,还轮不到你来挡驾。你进去跟他说,如果不敢见我,我扭头就走,大家撕破脸皮,将来他休想再走进大恒公司的大门!”
魏三在上海滩的黑道上也是出名的狠恶角色,一向以刀法阴狠著称,这时挨了卢少石一记耳光,心中的怒气却不敢发作出来,道:“行,我进去说一声,您等一会儿。”揉着脸颊走进洋楼里。
三楼最深处的客厅,房间的面积非常大,至少能放得下二十桌酒席,但是此刻只有一桌酒,酒桌旁也只摆了两把椅子,偌大的房间显出几分空旷。
此刻,汪海山坐在椅子一侧,默默打量着对面的江口大介,对于这个日本人,他始终觉得象一个谜,这人每一次要求自己干的事情,都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但是对方每一次开出的价钱,又让自己无法拒绝。汪海山原本不是把道义看得很重的人,面对真金白银的诱惑,他早已决定把良心出卖给魔鬼,但是每一次和这个日本人合作,他都会不自主地产生一种恐惧,感觉对方在自己脖子上勒上一道绳索,不断地收紧,拉着自己一步一步坠向地狱。
江口大介脸上不动生色,没人能够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喝一口酒,右手缓缓掏出一张合同,放在汪海山的面前。
汪海山目光一扫,见是一份鸦片买卖合同,不由得怦然心动。目前上海的烟土市场基本被杜月笙的三鑫公司控制,汪海山眼睁睁看着钞票被人家流水似的赚走,眼馋得不行。现在日本财阀三井公司愿意暗中协助,由江口大介出面,向波斯采购五百箱鸦片,从波斯运到上海销售,资金全由三井公司垫付,汪海山负责出货,所赚的钱三七分帐,汪海山可以拿到七成。见到这么大的利益,汪海山心里打了盘算,杜月笙、黄金荣等人的势力范围集中在英、法租界和华界,自己不便与他们撕破脸抢生意,若能把日本租界的烟土生意控制在自己手中,盈利极其可观,假以时日,自己将与上海滩三大亨并驾齐驱。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微笑,道:“江口先生这次要我做什么?”
江口大介道:“我知道汪老板与南京政府方面交往甚密,希望你通过朋友帮忙,给我提供南京政府的财政收入及支出状况,中央军部署、战斗力分析等情报,具体内容我会开一份清单给你。”
汪海山撇了一下嘴,道:“这事……不好办……”
江口大介道:“汪老板过谦了,以你的神通,办这点儿事不费吹灰之力。”
汪海山道:“你要的都是掉脑袋的情报,不是我不肯帮忙,听说南京那边已经盯上了我,这时候插手这些事,会触大霉头的。”
江口大介轻轻敲了敲桌面的合同,道:“贵国有句老话,富贵险中求。汪老板,这份合同的价值,不必我多说,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不愿意做,相信别人会很感兴趣。”
汪海山不置可否,点燃一支雪茄,默默吸着。
这时,魏三走了进来。
汪海山看见他,不悦道:“叫你在外边看着,没我吩咐,谁叫你进来的?”
魏三摘下帽子,先向江口大介弯腰笑了笑,快步走到汪海山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汪海山皱了皱眉,喃喃道:“他怎么找到这里来?”
江口大介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汪海山收起合同,道:“江口先生,你开出的价码我接受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江口大介道:“请讲。”
汪海山道:“我有一件家事要处理,只是顾念亲情,我不方便亲自下手。请江口先生帮我把这事办了。”
江口大介道:“你是说卢家的事吧。好办!我可以替你解决卢少石,那是一个纨绔子弟,杀他并不费事。”
汪海山道:“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好,这事算是说定了。”举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汪海山接着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卢少石已经到了楼下,我叫他上来,看他想说什么。”冷冷一笑,道:“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想再看见他。等他出门后,拜托你的人把这事了断了。”
江口大介道:“没问题。”
汪海山道:“最重要的是,不能叫人怀疑到我的身上。中国帮会讲究一个‘义’字,我杀了姐夫唯一的骨肉,传了出去,今后不好在上海滩混了。”
江口大介道:“放心,做这种事,我知道分寸,绝不会走漏风声。”说罢拍了拍手,双方的保镖鱼贯而入,分别站在两人的身后。
汪海山背后站着三个使刀的高手,再加上魏三,四大保镖全部到齐。他心里胆气一壮,目光微眯,心中杀意暗涌,对魏三道:“去,把他们带进来。”
魏三回到楼下,道:“卢少爷,汪老板请您进去。”
卢少石抬腿欲走,却见魏三依然挡着去路,不禁有些恼火,道:“你干什么?”
魏三拍了拍腰间,道:“卢少爷,您知道规矩。”
卢少石明白过来,张开双臂,道:“行,按规矩来,搜吧。”
魏三搜得很仔细,将三人里里外外摸了一遍,裤脚、袖口都不放过,甚至档下都用手捏了捏,最后将卢少石的手枪插进自己腰里,道:“卢少爷,这个玩艺儿不能带进去,我先替您存着,等您出来再还您。”
卢少石道:“少废话,我知道规矩,走吧。”
魏三与另一个保镖带领三人从后门走进洋楼,沿楼梯登上三楼。只见楼中装修得十分奢华,地上铺的彩色瓷砖,过道、走廊等处都装着护墙板,到处雕着美丽精致的图案,室内穹顶上装有彩色玻璃,在灯光照射下呈现出斑斓柔和的色彩。
在三楼的楼梯口,站立着一个精壮的汉子,身穿日本短袍,腰间斜插武士短刀。见几人上楼,将手一横,挡住去路。
魏三道:“卢少爷,这是人家的地盘,没办法,还要再搜一遍。”
卢少石一脸厌恶之色,道:“在上海滩,从来没人敢搜我两遍,早知道这么麻烦,叫汪海山出来算了。”话虽这么说,还是被人搜了一遍身,随即被带进一个房间。
自从三人进屋之后,江口大介的目光就盯在程天境身上。他对卢少石早已关注,对虞方南亦有了解,唯有程天境是完全陌生。做为一个资深间谍,他最不喜欢与完全陌生的人相对,这会使他非常没有安全感。此刻,这种感觉再次出现,他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阵悸动。
与此同时,程天境的目光也落在江口大介的身上,几乎在一刹那间,他便认定这人就是自己要对付的敌手。程天境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经确定,迅速转变为行动,将口一张,钢镖从嘴里掉落,他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夹住刀锋,回手一划,刀尖准确地割断背后日本武士的颈动脉,跟着右臂奋起一扬,钢镖脱手飞出,如闪电一般刺穿江口大介的咽喉。
这一下突起变故,前后不过十秒种时间,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江口大介已经被刺身亡。汪海山万没想到对方竟敢在虎穴中动手,且毫无征兆,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闪身躲到保镖的后面。
随着程天境突然出手,把身后的魏三吓了一跳,他手中正握着卢少石的手枪,当即对准程天境扣动扳机,然而套筒中咔吧一声,子弹卡在枪膛里,没有发射出去。只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虞方南一脚踢出,脚尖的刀刃刺入魏三的心窝,他连叫声都没发出,尸体向后倒了下去。虞方南顺势将手枪夺了下来,拉动套筒,将卡壳的坏弹退出,迅速顶上火,对准江口大介身后的日本保镖连续射击。
这些保镖的反应速度并不慢,当程天境出手之后,只是略微一愣,纷纷把手伸向腰间拔枪。但是在虞方南面前,微微一愣的时间足以断送了他们的性命。双方距离不过十米左右,虞方南把手枪中剩下的七发子弹打出极高的射击水平,对方中弹部位不是头部就是左胸。达姆弹威力惊人,中弹者正面击穿一个小孔,后面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溅起一团团血雾,几人立时毙命。
程天境趁机从日本人的尸体上拔出武士短刀,直冲向汪海山。三名保镖挺刀相迎,四人都是使刀的行家,但是程天境更快、更准、更狠!武士短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如游鱼、如灵蛇,从三个保镖中间闪转而过,顷刻间连发三刀,一气呵成,每一刀分别刺中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
汪海山魂飞魄散,耳听惨叫声起,三个保镖已经横尸于地,中刀之处或头、或颈、或胸,皆为致命之伤,伤口中都是鲜血泉涌。
程天境一个箭步,到了汪海山身后,手起刀落,刷刷刷刷四刀,分别斩断了汪海山的手筋和脚筋。汪海山惨叫着倒地,不住地翻滚,鲜血粘得满地都是。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房中倒下十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汪海山。程天境目光沉静,恍若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走到卢少石身边,把武士短刀塞进他的手里,道:“我答应过你,跟他做个了断吧。”
卢少石从小到大,这么血腥的场面第一次见到,骇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拿着短刀,双手微微颤抖。
程天境看了看手表,道:“时间不多了,只能给你三十秒钟,动作麻利一点儿。”
卢少石走到汪海山身前,低头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寝食难安的长辈,长出一口气,定了定神。
汪海山也看到卢少石,多年江湖经验,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此刻,一切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包括生命在内。他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唳笑,蓦地收敛笑声,冷冷道:“少石,你有种。拿出卢家后人的样子来,给舅舅来个痛快!”
卢少石点了点头,将心一横,一刀刺下,将汪海山的咽喉刺了一个对穿。这一刀用力过猛,刀尖刺入地板,咔吧一声断成两截。
汪海山口中的鲜血喷出半尺多高,身子急剧扭曲两下,便即气绝而死。
程天境拽起几乎脱力的卢少石,道:“还能走吗?”
卢少石浑身都是大汗,嘴唇青紫,道:“我没事,走吧。”
程天境与虞方南半扶半架,将卢少石拉出洋楼,借夜色掩护,迅速跑出樱花俱乐部,上车而去。
第二天,卢少石回到通汇银行上班,开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给程天境送去,做为这次行动的酬劳。同时将大恒公司名下一个码头无偿借给陆记商行,并赠送两个货仓,表示对虞方南的感谢。
虞方南则派人盯在樱花俱乐部的门口,看看日方做何反应。然而一连几天,始终风平浪静,樱花俱乐部照常开门营业,完全看不出发生血案的样子。
对于汪海山的突然失踪,怀疑和猜测的人颇多,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追查。巡捕房例行公事地找卢少石做了一番询问,留下笔录,再无声息。汪海山的夫人和两房姨太太在承诺不再察询这件事之后,各自得到一笔巨款,搬离上海回往家乡。
数日之后,卢少石完全接管了汪海山旗下的赌场、烟馆和当铺的生意。通汇银行平安渡过挤兑危机,逐步走上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