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8246700000030

第30章

保密局的审讯室设在一间地下室里,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四面白墙落地,当中是一张书桌、几把木椅以及照明、录音设备。

书桌前孤零零放着一把椅子,毛林根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两盏强光台灯,微闭双目,身体非常放松地坐着,神态从容不迫。

程天境走进审讯室,默默看了毛林根几秒钟,吩咐审讯的特务都出去,自己与虞方南坐在他的对面。

毛林根睁开眼睛,用手背挡了挡刺眼的强光,打量了程天境和虞方南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程天境为他解开手铐,取出一根蜡烛,放在桌上点燃,熄灭了所有的灯。房间内顿时暗了下来,一灯如豆,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三人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

屋中很静,静得能听出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程天境低声说道:“干我们这行的,都不太喜欢光,愿意呆在黑暗里,是不是,毛先生?”

毛林根点了点头,道:“黑暗,能让人产生安全感。程局长也曾在敌占区干过,了解这种生活。”

程天境道:“我是民国二十八年回到上海的,只干了不到五年,由于身份暴露,被迫撤离。说实话,我很怀念那段日子,因为那时……我们不是敌人。”

毛林根道:“可是我们终究还是成了敌人。”

程天境沉默一阵子,道:“话题扯远了,说正题吧。毛先生,大家都是干这行的,规矩你懂。这房里原本挂了十几种刑具,我叫人都撤了下去,我不想对你用那些东西,没意思。咱们的谈话可以痛快一点儿,好不好?”

毛林根慢慢坐直身体,道:“开始审讯了么?”

程天境道:“你我打了十几年交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是聊聊吧。”

毛林根道:“你既然抓到我,一定查清了我的身份,找到我的商行,是不是?”

程天境点头道:“可惜晚了一步,你的人已经清理过,没留下有用的线索。”

毛林根道:“我的家呢?也去过了?”

程天境道:“去过了,你夫人提前撤离,我们扑了个空。”

毛林根道:“你从邻居嘴里,打听到我妻子就快生了,想必也做了安排。”

程天境道:“医院、诊所,凡是能够接生的地方,都派了人。希望找到她,把她带来。”

毛林根道:“不愧是老特工,该做的都做了。”

程天境苦笑道:“这些都是常规套路,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你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什么都没留下。”

毛林根道:“可是你毕竟抓到了我,这还不够吗?”

程天境道:“你在上海潜伏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在我的印象里,你是一个几乎不犯错误的人,如果不是主动送上门来,我恐怕永远都抓不到你。毛先生,我很好奇,你在保护什么人,值得你以命相抵?”

毛林根道:“我保护什么人,现在已经无关重要。程局长,我想反问你一句,国民政府溃败在即,你费尽苦心地抓捕我们,能改变灭亡的局势吗?”

程天境道:“抓捕你们,不仅仅是我的工作,而是我的使命。即使党国到了最后一刻,我也将效忠到最后一刻。”

毛林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程天境拂然道:“你我是有信仰的人,我们都甘愿为信仰付出一切,这很可笑吗?”

毛林根道:“你的信仰是什么?”

程天境不假思索,道:“三民主义。”

毛林根道:“我想请你回答,贵党政府的所做所为,究竟是遵从三民主义还是背叛了三民主义?”

程天境道:“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我是军人,军人的职守是服从命令,不是操弄政治。”

毛林根正色道:“军人首先是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做人的良知!如今的国民政府丧心病狂、草菅人命,早与三民主义提倡的平等民主方针背道而驰!程局长,给这样的政府做鹰爪,还是你的初衷吗?”

程天境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毛林根接着说道:“两天前,保密局的特务强行闯入中央银行,逮捕稽核专员黄竞武先生,是你干的么?”

程天境道:“毛森指使人干的,不过,我知道这次行动。”

毛林根道:“黄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程天境道:“黄竞武暗中通共,企图阻止中央银行转移库金,这事让老头子发了火,谁也救不了他。他……已于昨天晚上被秘密处决。”

毛林根眼中闪过悲愤之色,道:“程局长,这就是你宣誓效忠的政府!公理何在?人权何在?人性何在?程局长,如果我没有记错,在你居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陶行知先生的《中国的人命》,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身?要等到人命贵于财富,人命贵于机器,人命贵于安乐,人命贵于名誉,人命贵于权贵,人命贵于一切。只有等到那时,中国才站得起来!这话想必你铭记于心,对不对?当年你们黄浦同学组织复兴社,一群热血青年慷慨激昂,希望鼓舞民众、振兴国家,可是十几年来,你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我看根本没有,国民政府贪污腐败,国力羸弱,生灵受荼毒,人命如草芥,如此一个独裁的、不得人心、肮脏透顶的政府,再不垮台,天理难容!而你却愚忠于这样的政府,沦为它的帮凶,不觉得可悲吗!”

听着毛林根的诘问,程天境无言以对。在这间审讯室里,两人的角色仿佛发生了变化,毛林根成了主审官,率先对程天境的灵魂发起最犀利的拷问。程天境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词汇变得无比贫瘠,事实明摆着的,国民政府的黑暗程度,连他这个老党员也看不过去了,自己为之奋斗的太平盛世,看来只能在共产党手中得以实现了,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哀、一阵苍凉。

正在这时,一个副官走了进来,将一封电报交给程天境。

趁着程天境低头读电报的功夫,虞方南将身子向前微倾,凑到蜡烛的光线内,默默眨动眼皮。他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利用眨眼的节奏,发出摩尔斯电码。

毛林根用眼角的余光一瞥,不过几秒种,读出了虞方南的信息,只有一个单词:“儿子!”这一刹那,他只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肖英是安全的;自己有了儿子了!毛林根衷心感谢虞方南,正是他冒死传递的信息,让自己在人生最后时刻感受到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毛林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脸上不带出丝毫异样,默默地看着程天境。

程天境看完电报,抬头看了一眼毛林根,低声道:“不是好消息。”

毛林根道:“我的死刑判决书?”

程天境道:“上峰要求……马上执行。”

毛林根似乎预知到这个结果,平静地说道:“就在这里?”

程天境道:“后院临时搭了一个刑场,非常时期,一切都从简了。”

毛林根道:“此地甚好,叫你的人动手吧。”

面对他的坦然,程天境由衷升起一股敬意,犹豫一下,道:“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我个人能办到的,尽量满足你。”

毛林根用手摸了摸头顶,道:“如果不添麻烦的话……头发太长了,我想理个发。”

程天境皱了皱眉头,这个要求虽然不过分,但是三更半夜找理发师进入保密局,未免太过儿戏,何况这个人是即将执行死刑的共党要犯。

虞方南忽然插口道:“我会理发,要不……我来试试?”

程天境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叫他动手利索些。

虞方南找了一把剪刀,站在毛林根身后,开始为他修剪头发。

屋中异常静默,只听得见剪刀喀嚓喀嚓地响声。

毛林根双眼闭合,神态从容安详,浑然不似即将被执行枪决。程天境坐在角落里默默吸烟,脸庞蒙在一片淡淡的烟雾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虞方南熟练地操弄着剪刀,他与毛林根从十岁起就相互为对方剪头发,对彼此的头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此刻,他的心象被浸泡在盐碱水中似的,又咸又涩,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生离死别,而是面对生离死别时的无能为力。

十分钟之后,毛林根的头发剪好了,他掸了掸肩头的碎发茬,向虞方南道:“满好,谢谢!”

短短四个字,虞方南从兄弟的话音中听出了诀别,他心里痛如刀割,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不客气!”

毛林根看了一眼程天境,道:“走吧。”

四个特务将毛林根押到保密局后院,来到一堵砖墙下。只见墙面布满坑坑凹凹的弹孔,想必此地已经经历多次行刑。毛林根用手抚摩一下墙面,回头道:“动手麻利点,我不想死得太难看。”

程天境叫人拿来一把椅子,放在毛林根身边,低声道:“坐下吧,这样……会舒服一点……”

毛林根没有拒绝,坐在椅子上,扬起头,天上下起蒙蒙细雨,黑暗中,清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一股湿润的气息直沁肺腑。此刻,他已别无牵挂,心静如水,默默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程天境看着他,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一刻,面对即将被执行的老对手,他却感觉自己仿佛是失败者,而且输得一败涂地。如果命运可以改变的话,他宁愿与毛林根互换角色,去为信仰奉献生命。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想到千疮百孔的党国政权,自己为之奋斗半生的政党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由得心念俱灰,长长叹了口气,将手臂机械地向下一挥,只听噗噗噗几声闷响,行刑的手枪全部加了消音器,毛林根的身体颤了颤,缓缓从椅子上滑落。

程天境把眼睛闭上,过了片刻,吩咐手下人处理尸体,自己默默回到办公室。

虞方南跟随他一起进屋,看着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沉默片刻,轻声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程天境道:“没有了,都结束了。”

虞方南道:“那……我走了?”

程天境道:“去吧。”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程天境忽然将他叫住,从抽屉里取出几张飞机票,道:“这是后天的飞机票,你们一家三口飞香港,然后转道去台湾。时间紧迫,回家赶快收拾一下。”

虞方南一愣,道:“去台湾,为什么?”

程天境道:“老头子点了名,卢少石必须去台湾。卢少石也点了名,他到哪儿,你也得到哪儿。”

虞方南道:“叫卢少石放弃上海的家业,他肯吗?”

程天境道:“不肯又如何?老头子发了话,他去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按通共处理。这是老头子的原话,卢少石没的选择。”

虞方南道:“为什么这么急,等几天不行吗?公司还有一些重要事情来不及处理,这么走了,损失很大。”

程天境道:“没时间了,解放军已经完成对上海的合围,弹丸之地,指日可破。”

虞方南道:“不会吧,听说汤恩伯已经部署好重兵,号称要把上海变成第二个斯大林格勒,美、英、法的军舰也不会坐视共产党动武的。”

程天境道:“全他妈扯淡,共军刚过长江,爱尔徒拉徒号(西太平洋舰队旗舰)就驶离黄浦江,泊到长江口外去了。司徒雷登‘以个人负责的态度“告诉中共方面,吴淞口内已无外籍兵舰。至于汤恩伯,满口坚守、坚守,他有那个本事么?”

虞方南还想再说什么,程天境却不想听了,挥了挥手,叫他出去。

虞方南走后,程天境给行动处主任陈垒打去电话,吩咐他派人盯着卢少石,但若卢少石两日后不肯离沪,按总裁之意,予以秘密处决,至于虞方南,程天境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一并执行!”做完这些事,他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与疲惫,戎马半生,自己最后的归宿竟是背井离乡,败走孤岛。做为军人,他拒绝接受这种耻辱,宁愿战死沙场,但是做为情报官,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抓紧一切时间布置善后事宜。他打开一本卷宗,里面全是被执行死刑的名单,长长的名录刺痛了他的眼睛,这批疑犯已经处决了五分之四,其中大部分是民主同盟成员,不乏受过良好教育、正直、敢于直言的知名人士。程天境参与过一些人的审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民意不可违,杀这些人是要遭报应的。他重重合上卷宗,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满满倒上一杯,一饮而尽。以往的程天境,工作期间滴酒不沾,但是这两年开始,他总会随身带着一瓶酒,不时来上一口,否则头痛难忍。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程天境拉开窗帘,外面一片阴霾,黎明的微光照在后院墙上,毛林根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夜间的雨水将血污冲洗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今后的几天内,还有犯人会被陆续枪决,没有宣判、没有辩辞,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然而杀戮并不能改变溃败的命运,想到这里,程天境的头痛又发作了,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口呷着,心头一片苍茫。

十几分钟后,机要室主任进来,将一份密电交给程天境。

程天境看过电文,脸色愈发阴郁,他打电话叫来总务处主任,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王阊庆,将电文递给他,道:“看看吧。”

王阊庆看了看,道:“任命您为中央农恳部次长,即刻赴任?这……这算什么?太荒唐了!”

程天境冷冷哼了一声,道:“老头子生我气了,这是要给我一个颜色看看。”

王阊庆道:“不会吧,两个月前还对您通报嘉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程天境苦笑道:“上个月,汤恩伯找到我,请我想办法给他的士兵加饷,否则难以保卫上海。我请卢少石帮忙筹款,好不容易凑齐这笔钱,成立了一个专门委员会,对士兵正式点名,按人头供应食品和燃料。前几天我去一个寺庙吃斋饭,关系熟稔的方丈告诉我,委员会检查士兵人数时,警备区的军官竟事先让庙里的和尚穿上军装,点名时答到。我马上着手检查,发现汤恩伯的副官正在黑市上抛售军用汽油。我当即写了一封公函,向警备司令部通报情况,汤恩伯第二天来到我的办公室,只字不提公函的事,却说委员会与他的办公室合作不力,要求立刻撤换。军队腐败如此程度,我忍无可忍,直接把事情捅到老头子那里去了。这么一来,把警备区的财路给断了,汤恩伯恨我咬牙切齿,他串通了不少人,散布我的坏话,看来老头子也信了。”

王阊庆道:“您要马上解释一下,澄清谣传。”

程天境道:“没用,汤恩伯是京沪杭警备总司令,上海的防务全指望着他,在老头子眼中红得发紫。算了,随他去吧。”其实在他心中,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来,当年蒋介石一意孤行,以总统令颁布金圆券方案,任命蒋经国为“副督导”,坐镇上海,发号施令。手下“打虎大队”杀气腾腾,任意闯进工厂、商店、仓库、民宅,翻箱倒柜,搜寻金银,强迫市民购买金圆券,稍有不从,轻则打骂,重则就地枪决。程天境见他杀气太重,几次相劝,请他顾及上海为国际大都市,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影响极坏。这些话不仅得罪了蒋经国,连蒋介石对他都颇为不满,警告他安守本分,不得违逆领袖的心意。

程天境暗暗叹了口气,种种迹象表明,蒋介石爱权之心,胜于爱国;爱子之心,胜于爱民,自己得罪了他两大心腹,仕途恐怕走到尽头了。这次突然任命自己一个农恳部的闲职,就是预兆,自己已经失去宠信,成为领袖手中的一枚弃子。

程天境摇了摇头,道:“阊庆,叫人备车,你陪我出去走走。”

王阊庆道:“去哪儿?”

程天境道:“城郊陵园。这次去了台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得跟躺在那儿的兄弟告个别,不然走不塌实。”

两人换了便装,出了保密局,开车来到城郊陵园。

抗战胜利后,程天境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翻修阵亡特工的陵墓。他亲手砸碎展鹏的化名墓碑,请最好的工匠将展鹏的真名和事迹刻在新墓碑上,每逢清明节都要过来凭吊。

此刻,两人来到展鹏的墓前。程天境掏出手帕,仔细擦净墓碑上的灰尘,喃喃道:“当年跟我在上海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躺在这里了。”

王阊庆道:“可惜那时我被派往税警处,没能与他们并肩作战,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程天境道:“遗憾什么?你小子拣了条命,如果跟我一起来上海,你也躺在这里了。”他站起身,道:“交代你一个事,这两天给办了。”

王阊庆道:“什么事?”

程天境指了指墓碑,道:“叫人把墓碑换了,重新刻一块,还用他过去的化名。”

王阊庆奇道:“为什么?”

程天境道:“过不了几天,上海就是共产党的了。咱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这个仇不共戴天,这里躺着的都是老军统的人,我不想让死去的兄弟们受连累,还是用化名吧。将来有机会,再让他们重见天日。”

王阊庆道:“是,我安排人去办。”

程天境道:“还有,这次局里安排潜伏特工,把你的名字也排进去了,你知道吗?”

王阊庆道:“听说了。”

程天境道:“你怎么想的?”

王阊庆道:“卑职受党国栽培,愿为党国鞠躬尽瘁,潜伏敌后,等待返攻之日。”

程天境冷笑道:“返攻之日?你信这种鬼话么?你站到街头看看,上海市民对咱们的政府憎恶透了,充满了对改朝换代的期盼。老弟,民意不可欺,咱们这一败,再也回不来了!”

王阊庆心头一沉,没有应声。

程天境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道:“去农恳部之前,这是我签发的最后一道命令,你去执行吧。”

王阊庆接过一看,道:“任命我为赴台筹备专员,即刻准备起程?”

程天境道:“你我都清楚,共产党不会放过咱们这些人,留下来死路一条。你跟随我多年,趁着我手中还有一点儿权利,批准你离开上海,到了台湾好自为之,今后……我恐怕帮不上你了。”

王阊庆眼睛湿润了,低声道:“局座,谢谢!”

程天境转过身,道:“现在的机票不好搞,你干了那么多年总务处长,比我关系活泛,想办法弄几张,带上家人一起走。我写了个条子,从局里批给你一笔经费,尽快起程,免得夜长梦多。”

王阊庆道:“是,我马上办。”

程天境道:“该说的都说了,回去吧,接着收拾那个乱摊子去。”

程天境回到保密局办公室,刚坐下来,电话铃忽然响起,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老程,你那边怎么回事,找你半天都没人?”

程天境听出这人是俞作民,现任总统办公室总务主任兼侍卫长,是蒋介石身边的亲信。两人同是黄浦军校一期的学兵,私交甚厚,道:“你这家伙,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眼下急着找我什么事?”

俞作民道:“老程,不是我说你,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多年,你那倔脾气也不改改?我告诉你,这边情况不妙,全是对你不利的消息,老头子发了火,要跟你算帐呢!”

程天境笑了笑,道:“我料到这个结果了。这些年来,我是该巴结的一个都没巴结上,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了。没办法,就是这个脾气,叫我见风使舵地做人,等下辈子吧。”

电话那边,俞作民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接到一个任命,农恳部次长?”

程天境道:“委任令刚到,怎么了?”

俞作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去任命,避避风头再说。”

程天境道:“什么意思,你说明白一点。”

俞作民道:“现在政府乱成一锅粥,都把失败的责任往外推,人人都在找替罪羊。老头子要死守上海,汤恩伯把牛皮吹得震天响,号称上海防御固若金汤,誓言旦旦要坚守一年。这种鬼话骗骗老头子而已,共军现在势如破竹,上海无险可据,汤恩伯那点儿本事,人尽皆知,一旦开打,他若能撑过一个月,都是见鬼了。你想想,上海失守,老头子面上如何过得去?必然要发雷霆之怒,到时候谁去顶这个雷?”

程天境明白他的意思了,道:“汤恩伯是个老滑头,必然给自己找好了后路,我就是那只替罪羊。”

俞作民默认了他的说法,道:“你的人缘是个大问题,汤恩伯自不必说了,暗地里要置你于死地,蒋大公子也支持对你杀一儆百,陈辞修对现在是党内二号人物,一向对保密局和党通局心存不满,少不得来个落井下石。老程,你想想,四面树敌,你还有活路吗?”

程天境心情沉重,道:“照你的意思,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俞作民道:“老头子在气头上,你别找晦气,这年头保命要紧,我给你安排去香港,那边有可靠的朋友,先安顿下来,等风声平息下来再做打算。”

程天境道:“算了,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

俞作民也生气了,道:“老程,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委曲求全不懂吗?不受委屈,如何求全?”

程天境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惜我做不到。我是军人,杀我可以,叫我卑躬屈膝不行,我程天境不受这个。”说完重重挂了电话。

他靠在椅背上,胸口一起一伏,用了很大力气才平息内心的躁动。他清楚自己的处境,也预料到自己的结局,痛楚之中,内心的信仰殿堂崩溃坍塌。他拉开抽屉,一支勃郎宁手枪下压着一张时间久远、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他与许烈洪并肩而立,两人的身影被永远定格在那个年代,背面的钢笔字已经有些模糊,程天境却依旧清晰记得这首诗:

“会合一时哭,别离三断肠。残花不待风,春尽各飞扬。

欢去收不得,悲来难自防。孤门清馆夜,独卧明月床。

忠直血白刃,道路声苍黄。食恩三千士,一旦为豺狼。

海岛士皆直,夷门士非良。人心既不类,天道亦反常。

自杀与彼杀,未知何者藏。”

他喃喃念道:“忠直血白刃,道路声苍黄……”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曾经的青春岁月,走入黄浦军校,站在熟悉的操场上,耳畔响起班长许烈洪的口令声:“一期二队学兵程天境,入列操练!”四周传来黄浦校训的呐喊声:“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先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程天境的眼睛微微湿润了,拿起手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一期二队学兵程天境,前来报到!”扣动扳机,叭的一声枪响,心头纷扰尽无,世界一片漆黑,魂灵归于沉寂。

城郊陵园,虞方南站在林白露和涂云鹏墓碑前,献上两束鲜花。

他有一种直觉,这次离开上海,将是一次彻底地告别,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十几分钟后,赵和平走了过来,与虞方南并肩站立。

两人之前通过电话,彼此已经不陌生。虞方南取出一个帐簿,轻轻抚摩一下,递给赵和平,道:“看看吧,这就是毛林根牺牲生命想保护的东西。”

赵和平打开帐簿,上面记录着一笔一笔的明细帐目,累计黄金十二万两,固定资产一千多万美圆。他对秘密金库有一些了解,却没想到金库的资产如此庞大,吃了一惊,道:“这么多?”

虞方南眼中闪过一丝戚色,道:“可惜……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他的生命。”

赵和平沉默片刻,道:“老毛在行动之前,已经清楚这么做的结局,但他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因为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虞方南低声道:“找到他的遗体了么?”

赵和平道:“通过内线关系,已经查出他的掩埋地点,等到上海解放之日,我们会将他重新安葬。”

虞方南道:“肖英母子呢?”

赵和平道:“放心,他们很安全。”

虞方南取出一把钥匙,道:“拿着这把钥匙,去找陆记商行的王金戈,他会将金库的全部资产交给你们。”

赵和平接过钥匙,道:“你什么时候走?”

虞方南看了看手表,道:“飞机三个小时后起飞,我现在就去机场。”

赵和平道:“我送送你。”

虞方南道:“不必了。我与卢少石一起走,机场有保密局的特务盯着,确保我们准时登上飞机。”

赵和平道:“到了香港,那边会有人跟你接头,这是联络方式和接头暗号。”从衣兜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虞方南。

虞方南撕开信封,赵和平随即转过身,按照规定,他是不能看到信件内容的。虞方南读过密信,将信纸点燃。

赵和平看着信纸化为灰烬,道:“临别在即,你还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组织会考虑安排。”

虞方南默默看着林白露和涂云鹏的墓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墓碑上用的还是化名。”

赵和平道:“解放之后,会恢复他们的真名和事迹,要举行隆重的悼念大会,要给他们树碑,人民不会忘记他们!”

虞方南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悠远,低声道:“你知道这几个人的名字吗?江世麟、刁步云、陈述、叶彧龙……”

赵和平摇了摇头,道:“怎么?”

虞方南道:“我与许烈洪有过一夜长谈,从他嘴里知道了这几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中共早期党员,黄浦一期同学,阵亡于国民革命军发动的淡水城战役中。他们牺牲的时候,都很年青,那时国共合作,两党党员并肩作战,亲如兄弟。后来,你也知道,四一二事件、马日事件,两党反目成仇,相互杀得头破血流。再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两党再度合作,尽弃前嫌,共御外敌。如今,内战席卷华夏大地,处处战火,国共党员不共戴天,血沃江山。分分合合这些年里,许烈洪牺牲了,林白露牺牲了,涂云鹏牺牲了,毛林根也牺牲了,牺牲的永远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赵和平默默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虞方南道:“政治与商业一样,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也许多年以后,国共两党还会再次握手言和,就象当初一样,成为兄弟。只是,牺牲的永远不在了。不再有人记得江世麟、刁步云他们,也不再有人记得许烈洪、毛林根,他们会成为墓碑上冰冷的名字,接受后人礼仪式的凭吊。”说到这里,他心旌微颤,道:“只有我们记着他们,记忆将伴随我们度过余生,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想念他们!”

赵和平道:“不会的,我们会记得他们,人民会记得他们!”

虞方南淡淡一笑,道:“但愿吧。”

两人向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握手分别。

虞方南走出陵园,王金戈开车等在外面。虞方南钻进车厢,从朱茉莉手中接过孩子,抱在自己膝盖上,道:“开车吧。”

轿车穿过上海市区,驶向机场方向。

虞方南将车窗摇下,风吹在脸上,深深呼吸,他心中清楚,这种熟悉的味道今后恐怕只能出现在梦里了,这让他产生一股强烈的留恋之情。

怀中的虞怀林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虞方南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道:“当你们成长起来,能够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时候。”

虞怀林不解地望着父亲,完全不懂什么意思。

虞方南没有解释,他相信孩子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此刻,他望着一幢幢楼房飞快地掠过,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许烈洪、林立秋、林白露、章伯卿、涂云鹏、毛林根、陆浩园、程天境、展鹏、谢老顺、张平娃……等等等等,他们的身影接踵而来,霍然而逝,上海的霓虹灯影,梅镇的幽巷深深,皖西的苍凉山川,各种影像如起伏的波浪一般,从脑海深处飘然而来,又向脑海深处飘然而去。

朱茉莉轻轻握住他的手,道:“都结束了,是不是?”

虞方南将她揽在怀里,抚摩她的脸颊,低声道:“不,才刚刚开始……”

同类推荐
  • 原来你也在回忆

    原来你也在回忆

    京城风云镖局押运赈灾银两前往济南府,岂料镖银竟变成了石头。镖师被无辜捕杀,镖局遭灭门惨祸。总镖头段天涯含冤忍愤,泣血仗剑,独闯京城,在京城名捕碧玉虹的帮助下,秘查祸首行踪。谁知此一路凶险环绕,阴霾笼罩。定海侯、六扇门、柳五伯,黑白两道设阱布局;未婚妻,碧玉虹,双面佳人,身份难料。惊天大盗究竟是谁?真相背后另有真相,幕后之人却别有用心……
  • 饥饿的山村

    饥饿的山村

    一位饱经沧桑的文化人,终于萌生一次写小说的冲动。俄罗斯文学专家智量教授在花甲之年握笔撰写《饥饿的山村》,将那段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苦难历史呈现给世界。小说叙述了一个被判为右派的知识分子,被发配到偏僻荒凉的小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期间,所目睹的当时农村中那些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的男女老少。在这片凄凉的黄土世界中,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一幕幕悲惨的现实让他铭心刻骨:为了一个馍,美丽的女人一次次献出青春的肉体;饿死的婴儿下葬后转?被人挖出下了锅;为了沾点荤腥气,村里人竟舔吃女人的月经……当所有的欲望都还原到最本初的时候,那种震撼和冲击力是“苦难”二字无法涵盖的。
  • 婆婆凶猛

    婆婆凶猛

    一个女人和男人的爱情,一个女人和男人的婚姻生活。柔弱的晓柔与像狼一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像恶狼一样的婆家人对她虎视眈眈。婚宴,婆家人不但没有准备付酒席的钱,而且在婚宴进行的前一刻还在小市场忙自己的生意。看上去,这个婚礼好像和这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晓柔小产,病房里除了娘家妈妈之外,婆家人几乎不闻不问,而狼一样的老公却一改从前的温柔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调情,演绎他的风花雪月。
  • 她死去的那一晚

    她死去的那一晚

    大家闺秀滨口美绪一直生活在超级严格的教育环境中,已经是大学生的她,还要每天遵守六点的门限。此番她竭尽所能说服双亲,总算获准前往美国旅行。出发前一晚,匠千晓等大学好友举办了一场饯行会,庆祝她第一次远离家庭的管教。可散会后不久,匠千晓便接到了求救电话,前往滨口家帮忙丢弃一具女性尸体。朋友难得一次的海外旅行,怎能被突然出现的任性死者毁掉……
  • 绫罗

    绫罗

    小说集《绫罗》选录了当代知名女作家阿袁在国内著名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的中短篇小说六篇,其中包括全国获奖的小说。阿袁的作品被人称之为“携带着古典诗词般地迷离”,是个典型的学院作家,这些中短篇小说构思精巧,语言风格独特,内涵深刻,作品中的众多人物,栩栩如生,各具特色。
热门推荐
  • 星辰爱心属于你

    星辰爱心属于你

    颓废的过了一生,临死某珂都在想——原本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原本的前程美景成了虚无泡影,原本的恩爱恋人面目全非,原本可以过得很好的她,为什么会成了如今年纪轻轻就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废人?是父亲贪婪?是母亲狠毒?是渣妹无情?是渣男花心?等再度睁眼,手撕渣男、暴打渣女。亲爹来寻?不好意思,你谁啊?!亲妈来找?你算哪门子亲妈,我跟你血型不符!利用?报复?激将?抱歉这些对我没用!财产?权势?“不好意思,我自己就是手握权势的豪门!”各路白莲都给让让路!从此生活遍布阳光!话说……“这位大爷,祖宗!您能先把手挪开吗?我们有话好说。”某大爷斜眸一笑:“你要斗白莲我给你补刀,你要斩渣男我帮你递刀,你要伟文集团破产我给你出谋划策,你要护家保人我给你保镖……怎么,这利用完了就要把我踹开?想的可真美!”【1V1强文,身心纯洁】【ps:本书架空,纯属虚构,请勿与现实挂钩!!!追究党慎入!入坑请注意:渣诺学生党,更新不定期,笔风不稳定,就当娱乐一下,不要太纠结啦~】上学期间每周更新(周六/日),假期期间每两天更新。更新章数不定,跪求入坑不弃!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梦之异世皇家魔法学院一

    梦之异世皇家魔法学院一

    她生来便有一头银发,也许是正是因为这头银发才会被抛弃的吧。已经沦落为孤儿的她,还要天天被当成怪物般。她与他们,那个世界,本是两条永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可终有出现奇迹的那天,被喻为“怪物”的她,来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当她不再是那个“怪物”,遇到了对她永不离弃的她,遇到了性格各异,身份各异的他们。以前的她,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本以为只是异世的她,可,真相,又有谁知道呢。不是年少轻狂,而是,胜者为王
  • 雷锋精神

    雷锋精神

    汇集了雷锋22年人生历程中所写下的全部日记,以及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演变,读者通过这本书能够全面、真实地了解雷锋人生、汲取雷锋精神。本德、陈云、邓小平的题字,社会对于雷锋精神的报道和评价、雷锋精神内容的书包括雷锋生平、雷锋故事、雷锋日记、雷锋精神及其在现当代的价值和意义等内容,讲述了雷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事迹,展现了雷锋崇高的人生理想和高尚的道德情怀。同时,书中精选的与雷锋有关的一些珍贵题词图片,给读者展现了雷锋精神的最新最完整的诠释。
  • 萌学园之时空恋人

    萌学园之时空恋人

    哪一年暑假,在干巴巴星球……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在顷刻间支离破碎,惨绝人寰血流成泊的局面已成定局。而你,就是被操纵的幕后元凶。五年之前,素谋未面;五年之后,相爱相杀;万年之前,我们相恋;万年之后,当初不再。…………你究竟有何意图?你究竟有何难言之隐?你又为什么要诅咒我和我的哥哥?为什么每一次你下手都不直接一点干掉我们?你到底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在镜中世界看到你就是当年欧斯盖达口中的小雷,所以,你们到底又有什么关系?所以,阿诺,你到底是谁??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一个答案,也想要一个结局。
  • 魅灭苍穹

    魅灭苍穹

    虚无混沌的世界里,森林中心一股紫色的光线直冲天际,以地面为交汇点得光球向四周炸开,所经之地连尘埃都消失了,一切归为平静。只是魅一族已经走向了灭亡,只是一缕紫色的光芒在不断的旋转,只听:“一万年,一万年,再等一万年我将向天道创造一个逆天改命的人。天地不仁,我又何必向天道低头”……命运的齿轮已在转动,时间的齿轮已经转起。谁主宰天地,谁主宰沉沦。人世间又会发生怎样的风云突变!
  • 九界无敌

    九界无敌

    武道修炼,本就是逆天改命。凌轩,天生经脉不通,五行根骨劣质。武道路漫漫,一次奇遇,让废材变成一代奇才...且看凌轩如何登临武道巅峰。
  • 谁偷走了你的自信与信任

    谁偷走了你的自信与信任

    围绕自信与信任谈起,逐个分析并找出致使人们丧失自信与失去信任的几乎所有因素。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应对之策,能够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回你的自信和信任,让你在摆脱人生困境的同时,也能更好地发挥自身的潜力并构筑良好的外部关系。压力之下,自信易毁;竞争之中,信任易失。然而,现实所给予我们的更多的恰恰是压力与竞争,压力与竞争成了一种常态。正是这些无形的杀手在暗中不断地蚕食着我们的自信与信任,而我们的自信与信任又绝不会凭空产生,怎么办?我们要学会自己去拯救自己。
  • 就是这些事

    就是这些事

    或许只有透过死的过程,才能找到死的意义。或许,历史就是需要从时间流逝中才能找到拥有的价值。
  • 给大忙人读的心理书

    给大忙人读的心理书

    本书运用了各种小故事、寓言以及很多人成功的经历,和当今时代的大忙人一起走进智慧人生,学会淡然处世,让内心真正地开始一次轻松愉快的长期旅行,经历一次充实精神开阔思路的过程,让心灵接受一次升华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