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田世指指那封信,说:“这封信我没看,但我晓得说的是啥子。你们看了之后也暂时不许去动那些东西。那些东西现在只要拿出来就是个死。你妈和你爸爸都是在这房子里吊死的,粮站里也没人敢再来住了。你们好好在家里呆着,少出门、少惹事。时间到了,李妈就是成无双的亲妈,光明正大把女儿嫁出去。”
临走的时候,李田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两张肉票和一张油票,嘱咐一定要收捡好。
成无双并没有听李田世的话。她黑旋风一般掀了肉店的摊子。
眼见得元旦节来临。女人揣着一张肉票想去买点儿肉,孟长江和他玩笑着说嘴里真要淡出鸟来了。可好容易排到位置,已经到肉店工作的苏家河一看是她,便嬉笑着说:“你要哪里的肉我晓得,那个肉要摸起细嫩的哈。”
成无双不理会他的鬼扯,递过票去。苏家河趁机在成无双手上摸一把,收了票却让一边等着,说等一会儿单独拿好肉卖给她。
成无双说:“那你把票还我,我不买了。”
苏家河更得意:“哦,原本你是不用买,你是卖的哦。”这一下,排队的人就哄笑起来,有无聊人就吼上了,问是怎么卖的?
成无双红了脸便要转身走,谁知苏家河竟从摊子里伸过手要抓她的屁股。女人终于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回身就把猪肉摊子给掀翻,手里抓住一把切肉的尖刀冲进店里追着苏家河就砍。右肩被砍一刀的苏家河吓得躲进里间屋子再不敢出来,那木门就被成无双砍出了好多口子。
成无双被民兵抓进革委会,手里还紧拽着那把尖刀。负责处理此事的是浮图镇新到的治安员王贲临。这胖胖的年轻人一见成无双先是愣一下,然后把其他的人就全轰了出去。他倒杯水放到成无双旁边问:“你爸爸是叫成净贤?”
成无双有些疑惑地说:“是啊,浮图镇最大的特务,你不知道?”
王贲临点点头说:“那黄葛村的赵永年你也认识哦?”
成无双想一想说:“认识,但不熟。”
王贲临说:“认识就好,认识就好。他们刚才没打你吧?”眼睛就盯住成无双手里那把刀却笑起来说,就凭手里这把刀是没人敢打你。
成无双把刀往地下一扔说:“我这种人,挨不挨打有什么要紧?”
王贲临让成无双呆在屋里哪也不许去,说自己要详细调查此事便开门出去,并随手就把门在外边锁上了。
王贲临在革委会的会议上说此事需要仔细调查,不能忙着定性。否则要犯方向性错误的。
革委会的委员里一多半的大妈们,都曾受过老中医成净贤的恩惠。再加上李田世是他们的领头人,她不说话便也都不说话。剩下的几个年轻人虽然叫喊着要把现行反革命成无双弄来公审,但这叫王贲临的年轻人毕竟是区里的下派干部,说话头头是道让他们听不懂也反驳不了。所有人便都看着孟朝富。
孟朝富黑着脸看了一眼稳坐钓鱼台的李田世,就让负责治安的王贲临自己去调查,调查完了该判就判、该杀就杀。
他也不管了。
也不知道那王贲临是怎么调查的。一夜过去,原本还躺在医院要死要活的苏家河不仅主动从镇上的联合诊所里出了院,又跑到革委会承认说原本是自己不对,以后也不再追究此事了。
孟朝富把苏家河臭骂一顿,说再要无事生非就在革委会门前的土台上批斗他。
在办公室关了一晚上的成无双被放出来,也并没有感谢年轻的治安员相救之恩便径直回家了。从此以后,成无双不论是买肉还是打油,都可以不排队,镇里人私下里就给她取了个绰号:“成喳闹”。大家都传说这喳闹女人不仅疯还似乎有了靠山。
人若是能逃过命运中至为险恶的一劫便能爆发出不可估量的的能力来。成无双与孟长江生活艰难,但一点不影响他们用彼此的身体来享受这艰难的生活。女人三年里接连又生了两个儿子。这让孟长江在狂喜之余又有些愁大了。两人没结婚就生了儿子,孩子上户口可就是大问题了。
赵永年把两人的“结婚证”弄下来,可这孩子的户口却一直没有着落。眼看着大孩子快要上小学,成无双真急了说自己去想办法弄,但要求不论自己怎么弄孟长江都不能干涉。
赵永年说:“你这丫头成精了,我都说不通孟朝富你能找谁去?”成无双笑笑不说话。
一天黄昏时分,成无双突然说自己要去街对门儿看看李田世去,可一走便是一晚上没回家。
孟长江待成无双第二天早上回家来也真的没过问此事,戴上草帽拿上自己的扫帚就准备去清洁队上班。
成无双从后背一把抱住孟长江说:“你要相信我。”
孟长江拍拍女人的手说:“你撒谎都不会,昨晚李妈上家里找你来了。今天她要再来了你可得乖点儿,骂你千万别还嘴,李妈是我们的亲妈。”
成无双一拳打在孟长江背上说:“你最讨厌,只有李妈知道我去哪里了,你简直就是个‘胎神(土话,即傻瓜。)。”
孟长江哈哈一笑说:“ ‘胎神’就‘胎神’嘛,脑壳太灵光也没好处。”
成无双等来了李田世,把两个小子交待给她自己就上街去买菜,今天正好是浮图镇‘赶场’的日子。
成无双刚走到肉店附近,偏就看见卖完定量肉的苏家河坐在王家茶铺里眉飞色舞地讲着笑话,走近一听正是成无双勾搭治安员王贲临的特大新闻。这人手舞足蹈的样子就跟他自己亲眼看见一般。
女人也不言语就走到桌前,端起桌上的一碗茶叶水直接就泼到了苏家河脸上。
苏家河原是没看见成无双,正讲到兴头上却被一碗茶水泼过来。躲闪不及,就弄得满头满脸全是茶叶。
受了这一吓的苏家河从凳子上跳起来也就骂上了:“你个卖X的婆娘,你敢泼我?7要发骚么泼你野男人去撒。”
成无双双手绕在胸前:“你就是我野男人的嘛,我就是泼你撒。昨天我卖给你了你还没给钱的嘛,你说你那个卖X的婆娘把钱夹得梆紧,拖都拖不出来的嘛。”
苏家河被周围的哄笑弄得紧张便说:“我哪阵买过你的,我有鸡儿都不得搞你个破鞋水咸菜。”
成无双见他骂出如此脏话却大笑着说:“是啊,原来你真的有鸡儿撒,我还以为你婆娘靠烧火棒哟。”不待苏家河反应便扑过去抓住了要脱男人的裤子,说让大家看看到底有没有那玩意儿。
苏家河慌了手脚,好容易挣脱了女人的厮打便落荒而逃,茶馆内外的人都跟着起哄。他们不管成无双是不是特务的女儿,能教训这平日里横着走路的杀猪匠,无疑是快乐的。
不等成无双买好菜,苏家河的女人王永红便冲到街上来。刚跑到成无双跟前便连骂都省了,直接伸手就抓成无双的头发。成无双的头发长得已经披在肩上,一下被抓住了便疼得钻心。忍住了痛的女人三两下却又把王永红掀翻在地,骑在那女人身上就是一通乱捶。打得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王永红爹呀,娘的叫唤开了。
成无双正打得兴起,就听见有人喊:“成无双,别打了,过来。”她一抬头,就看见此时已经是李田世儿媳妇的郁捷琳在招呼她。这边一愣神,被压着的王永红趁机一翻身将成无双摔在地上,然后又朝肚子上蹬两脚,翻身跑了。
成无双被瞪得不轻,捂着肚子蜷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郁捷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又找茶铺老王借了凳子让坐下歇歇。一边给她弄头发一边说:“才多久不见,你硬是疯了哟?”
成无双苦笑一声说:“你到底哪头的,你等我打完她再说话天不得黑吧?”
郁捷琳说:“死丫头,你打死了她对你有啥子好处?你硬是喜欢背个喳闹名声哦。”
成无双倒大声说起来:“喳闹?特务的女儿本来就该是疯婆娘撒,啷个不喳闹嘛。”
郁捷琳差点没被她的疯话噎死。怕这姑奶奶再说出什么更吓人的话来就赶紧把她拉回自己家里去。
郁捷琳的家在镇子中段的邮政局旁边,是一排穿斗结构房屋中的一套一半木板一半砖做墙的夹壁房,三间品字形布局的房间,加起来不到三十个平方。这房子原是一座大院子的门房之类,回家得先进院子里的大门,然后左边才是自家的房门。一条狭长的走道在门边延伸过去,尽头是一坡木头梯子,走完梯子便是阴暗的堂屋,再穿出去才到了那隐蔽的大院子的天井。房间里没有摆灶台的地儿,于是郁捷琳家的灶台,洗菜池等便摆在了门口的过道上。
成无双洗净了脸坐下和郁捷琳说话。郁捷琳没有嫁给爱吃红苕的赵大河,而是嫁给了李田世的儿子金怀远,让成无双倒是惊奇了许久。郁捷琳说自己也没想到,是赵永年觉得被重新组建的人民法院招去当法官的干女儿应该嫁给一个文化人,而不是长一身疙瘩肉的赵大河。
金怀远在几十里外的大山里一家三线战备厂干工程师,周末才回家来。
郁捷琳问成无双:“你那一晚上的失踪究竟跑哪去呢?”
成无双说:“能跑哪去呢,不过就是应治安员王贲临邀约,去一棵树那光秃秃的大石头上神聊了一晚上而已。有人非要乱想,我懒得去解释,让他们编吧,大活人还能被编排死?”
郁捷琳笑说:“莫不是他喜欢你哟?”
成无双叹口气说,男人挨着她坐了一晚上也就是摸了摸手掌,说一些天南地北的事儿。但对自己那死老汉儿成净贤,男人似乎特别有兴趣,问了许多有关老中医的事儿,最后还特意打听了老人家埋坟的位置。
郁捷琳说:“他对你老汉儿感兴趣?莫非他喜欢你还要去征求成爸爸的意见,这也太扯了嘛。”
成无双说:“他要真是喜欢我,算他倒霉了。我不得要他的。”
郁捷琳说:“这个不比你屋头那个老农民强哟?有文化,又懂礼貌的。”
成无双说:“陪着坐一晚上就只会紧张兮兮地摸摸手,这种男人拿来做啥子?”
郁捷琳笑得肚子痛。说这喳闹婆娘果然是疯出水平了。
成无双却说在‘一棵树’看山下的夜景可真是个好地方。可自己心里揣着娃儿上户口的大事,一场约会就搞得没滋没味儿,实在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