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葛村的观音会如期举行了。
天刚大亮。郭是非土墙房子前的院坝已是热闹非常。
信奉着半仙儿‘神奇’的各路居士们,从老王茶铺里扛来了桌椅板凳。老王拿着已经被时光磨得油光铮亮的旱烟杆儿指挥着桌椅具体的摆放,很有些精神头儿。
院坝的左边屋檐下支起了三口用最大号空煤油桶改造的大灶。边儿上临时搭建的案板边是齐素珍带着几个临时来帮忙的厨子正忙着洗菜、切菜。这是一个素席,各类蔬菜瓜果都是农户们送来的最新鲜嫩叶和嫩尖儿。不远处的大木盆里还喂着十几条草鱼,甚至还有两只乌龟。
院坝的篱笆门右边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蒙着一张大红布。浮图镇上最喜张罗事情的说书先生吴亿才作古正经的坐在桌子后边,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号作文本和一只很有年头的黑色钢笔。桌子的角上是一尊白瓷的财神菩萨像。
走进院子的每个人都先在菩萨像前双手作揖,然后交上20元的功德钱。吴亿才便在作文本郑重写下一个名字,说将来是要把这些捐了功德的名字供在佛前的。
院坝里很快就坐满了人,老王又忙不迭地指挥着自己的小伙计给坐上桌的客人们泡上特意留到今日使用的清茶。但喝着茶水有人便在低声议论了,说往年不过是交五块,今年怎么变了二十块?
这人嘴碎,刚要鼓动了身边的人去问个究竟就被隔桌的长辈喝斥住。说这些神佛事儿怎么可以质疑?郭老师从不会骗人,你这些人心不诚要遭雷打。年轻人便噤了口。
院坝的中央摆着一张铺着黄缎子的八仙桌,几盘供品与紫铜香炉都已经摆好,但桌子中央依然空空荡荡。离供桌最近的一张八仙桌也空着,但进来的客人却没有一个主动去坐那张空桌子的,宁愿在其他桌边挤一挤。
时近中午,天上原有的一层薄云散了开去,太阳亮出了笑脸。郭是非家紧闭的堂屋门打开了,刘撇子从里边优哉游哉地走出来。看了看满院子的人就大声吆喝着问齐素珍,各色菜肴准备齐全没?
忙得一头汗的齐素珍听见问话就回答说已经齐备,可以动席了。两人这高八度的一问一答,似乎就是个信号弹。坐在篱笆门边儿上的吴亿才听见这话,就站起身来将篱笆门关起来,然后双手捧起财神像,走来安放在供桌边上。他抬头看看已经都坐得规规矩矩的各路客人,清了清嗓子吆喝一句:“请观音大士,观音会开始。”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了堂屋的大门口,那门又关上了。
大门在沉默了十几秒以后再次缓缓打开,先走出来的是万高升。老头子今天特地换了一身轻易不穿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装。他走出来直接到了空着的桌子边站定了,眼睛也望着房门口。
当捧着观音大士瓷像的人走出房门口时,所有人都觉得惊奇了。只见金杰神情庄严地捧着观音像缓缓走出来,将瓷像安放在了供桌中央。然后再走到供桌前,双膝跪倒,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吴亿才等金杰站起身退到一边,才又喊道:“请法师。”
广元大和尚披着袈裟从屋里笑呵呵地走出来,先给佛像上了香。然后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开始诵经。金杰也就跟着跪在大和尚的侧后方,同大和尚一起磕头。广元大和尚念完经,磕三个头站起身来。吴亿才赶紧又喊:“起鞭报神。”
郭是非扛着一根长竹竿走出来,竹竿上缠着满满的红鞭炮。他走到院坝边,将手中竹竿一扬,手腕一抖,立刻鞭炮就垂下来。金杰用火柴划出了火,伸手一点,整个院坝立刻便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
鞭炮放完。吴亿才喊着开席。动作麻利的刘撇子已经弄好凉菜,指挥着他手下的传菜师傅们开始给每一桌上菜。
这种素席虽然不沾荤腥,但经过刘撇子的精心制作,每道菜都显出了独具一格的品味。平菇被炸成了金黄色,再回锅炒得香气四溢做成一盘别具特色的“回锅肉”;那青皮冬瓜被整成了红油透亮的“夹沙肉”……广元和尚和万高升说这郭是非倒真是懂规矩的人,号召了这么多人来他倒不显摆。
万高升给广元和尚倒一杯素酒,说这老郭若是能干个七品芝麻官儿都是不得了的角色,浮图镇是出人物的。
广元和尚双手合什,念一句:“境随心至。”
吴亿才见大和尚和万高升都动了筷子才走过来在下首坐了,倒上酒就来敬二位老辈子。万高升呵呵一笑,说老吴不光会说书,司仪当得也是不俗,不简单。
吴亿才喝了酒就说:“我不过是鸡脚神戴眼镜儿,假充正神而已。在老辈子面前是不敢造次。”他年龄不小但辈分不高。
万高升问:“往年这观音会是每人交5块钱,今年怎么交了20块?”
吴亿才被这一问就给问愣了。顿一会儿才说是今年这什么都涨了价,自然要多收一点才办得好,素席也多了几个菜式嘛。
郭是非端着酒杯在各席桌之间走了一圈,回到广元和尚这一桌首席,酒杯里居然还是满满一杯酒。万高升就笑说这郭老师的酒杯就是个聚宝盘,喝多少就满多少,回头是得叫人给偷了去。
郭是非哈哈一笑说:“老爷子你可不敢叫老师,会折我寿的啊。”说完就冲着万高升一举杯子,仰头就喝了个一滴不剩。
郭是非叫过金杰来让在身边坐下,对广元和尚说:“若不是新时代,这娃娃就该入了佛门的。是一个有慧根的好孩子。”
广元和尚说:“孩子是个好孩子,可就跟错了师傅。咱们这浮图镇注定会有两个花和尚的。”
吴亿才见众人说得热闹,便也凑趣说郭是非给男人算命可是精准,可算不准女人的命这是什么原因?
郭是非说:“镇上的女人都是我前世的老婆,给自己家人算命,自然算不准嘛。”这疯话就惹得隔桌的几个婆娘们纷纷笑骂郭老师这烂嘴是死后要在城隍庙受罚的。
金杰吃了两筷子菜,就问广元和尚:“咱们敬菩萨,菩萨知道不?”
广元和尚说:“你倒说说看,是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金杰说:“我看还是不知道的好。菩萨坐在中间喝点清茶,却看着我们围在边上吃宴席,这真是说不清是敬菩萨还是眼气菩萨了?”
吴亿才吓得赶紧让金杰噤声,不可胡说。
广元和尚大笑着说:“这娃娃果然是通透得很。”他随口就说了四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说完了站起身来,大袖子一挥就笑呵呵地走了。
黄葛村里的热闹传到了镇政府里,但站在梁宽平办公室门口的郭全礼却安静得像只猫。
梁宽平站在办公桌边上,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纸盒子。他对面站着黄葛村水泥厂的新任厂长林国斤。
梁宽平把纸盒子往林国斤手里一塞,说:“弄这个你是没睡醒吧?”
林国斤有点结巴了:“镇长……你……你……帮……帮我们这么大的忙,心意嘛。”
梁宽平呵呵一笑:“第一,我是副镇长;第二,你要送礼也不要当着一把手的面嘛,想害我也不要这么明显撒。”
林国斤转头一看,不禁也笑起来,说自己真不会办事儿,怎么把郭老大给忘了呢?实在是要检讨一回的。
郭全礼走进门来说这林国斤就是猴儿变的,说瞎话不眨眼也是一人才了。伸手就拿过纸盒子,打开盖一看,里边是一条崭新的黑色牛皮皮带。
郭全礼让梁宽平试试,看合适不?
梁宽平接过皮带看看却苦笑了:“镇长,这胎神是你指使的哟?”
三人说笑一阵,林国斤送礼不成只好走了。郭全礼拍一拍梁宽平的肩膀说:“你娃是个厉害角色。”
梁宽平在自己办公桌上拿了一份文件递给郭全礼。说区环保局反对黄葛村建这个水泥厂,说他们认为这有可能造成大量粉尘污染,从而破坏周边的山林环境。林国斤急得上蹿下跳也得不到许可就急了,差一点就要二十四小时跟踪他了。他只好和李婉莹说了这事儿。李婉莹父亲也是四处联系才取得了区环保局的暂时同意。厂子开始运转,林国斤一高兴就想起送礼来了。
郭全礼仔细看了看文件,随手丢到桌上说:“咱们现在的工作重心是尽快让穷怕了几爷子些包儿里有几个活钱儿。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梁宽平把文件收拾好,说这有污染的事儿自己心里也真没底。不过黄葛村有着天然的原材料优势,不借着东风把水泥厂子弄起来也是太可惜了。要脱贫,光靠在土里、水里找吃的也还真是不行。
郭全礼拿过梁宽平的水杯就喝了一口,问孟长江的鱼塘经营得如何了?梁宽平说目前来看还平静,春节前后出第一批鱼问题不大。但让他最担心的恰恰也就是这第一批鱼出来的时候,穷怕了但也穷惯了,更吃惯了大锅饭的其他人会不会因为这些只属于私人的鱼而闹出事儿来?
郭全礼说:“有孟长江那喳闹婆娘在的地方会不出事儿?不过,你要管这摊事儿还就不能怕出事儿,报纸上说得好。改革要是跟过日子生娃儿一样规规矩矩,按部就班,还要你我来吃啥子干饭呢?何况,就算生娃儿也还有难产的嘛。”
梁宽平一拍手说:“难怪区里选来选去让你当镇长,你不是一般的水瓶,是保温瓶。”
郭全礼说:“你小子就给我灌米汤嘛,我们这个镇子未来的人事安排早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在那里了。我不过是替你门几个年轻的过渡过度。老人家早就说过,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区里暂时否决了梁宽平去水泥厂做厂长的动议,郭全礼便明白了领导的意图。
梁宽平笑一笑说:“今天黄葛村搞‘观音会’,镇长不准备去参加下?”
郭全礼说:“自己原本是来拉他一起去参加的,被林国斤一打岔就说忘了。你对这封建迷信感兴趣不?”
梁宽平拿过水杯也喝一口,说:“黄葛村搞的这个活动可不是封建迷信;我想去看看,说不定以后真能搞成庙会之类的固定节日也不错呀。”
郭全礼说:“毕竟是大学生多读了些书,就是有见识。你叫上李婉莹,去看一看顺变就约个会嘛。”
梁宽平被说中心事,反倒扭捏起来。
郭全礼正推着梁宽平叫上了俏女子李婉莹却被风风火火从外头赶回来的冯所长给拦住了去路。
冯所长说,镇上来了个卖假药的药贩子,在农贸市场摆了两天摊子。那清热去火的药就弄得好几个买了药的镇上人都躺进镇医院了。派出所派了两批人出去逮,可那假药贩子就跟突然蒸发般不见了踪影。自己才到浮图镇,对这镇里的叉叉丫丫不熟,只好找镇里领导想办法了。
郭全礼沉吟一下,让梁宽平和李婉莹先去黄葛村,这个事儿自己来处理。冯所长还要说话,就被郭全礼拦住了。
郭全礼把冯所长带进自己办公室,劈头就问:“你怎么不找王贲临,让他去抓人。“冯所长笑一笑说:“他说这事儿发生在镇上,村里的治安员没这权限管。我和他级别一样,又不好强迫他管。”
郭全礼抄起电话就拨出去,接通了就说:“老王。你没去赶会哟?那假药贩子的事儿听说了吗?恐怕得派你的虾兵蟹将们尽点儿力也,这可是本镇几年都没出过的大事儿哦。”
放下电话,郭全礼对冯所长说:“人已经被王贲临给抓到。你直接去提人就是了。”
冯所长与郭全礼握个手说:“王司令硬是厉害,向他学习。”
郭全礼淡淡一笑:“只要事情处理了,你们的家事我不干涉。”
冯所长说郭镇长的革命语言硬是多,果然是人老精、树老怪。
郭全礼说言子多儿不算本事,上山打虎下海抓龙那才是本事,这是个好时候,但借了东风来放火的也大有人在,你冯所长官不大事情多哟。
郭全礼送走冯所长,就又操起电话让副镇长老李跟他去镇医院看看被假药毒倒的人。
走出办公大楼,迎面一股风刮过来不禁让他打个寒噤黄葛村的素宴几近尾声的时候,梁宽平带着李婉莹赶到了。两个年轻人往院坝里一走便引来诸多惊叹,都夸李婉莹长得好。郭是非把两人迎到了首席一一介绍了,就给倒上酒来。
梁宽平先敬了万高升一杯酒,说自己人小福薄,以后的工作还要请老前辈多多指点。
万高升笑着喝了酒说:“郭全礼不止一回在我面前夸你了。年轻,有胆量,有见识。今天我们弄这个‘观音会’可不是搞封建迷信,这话先说清楚哈。”
李婉莹说这种节日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可惜来晚了。就又问这会上有没有捏面人,吹糖人的?
郭是非笑说李主任可是出了难题了,咱们这么个小村子,还真没这些手艺人。不过临近村子倒有几个,下回可以请他们一起来耍。
宴席撤掉以后,老王就又给各个席桌摆上了清茶。喝过了一盏茶,吴亿才又站起身来,喊一声请放生盆。
刘撇子站起身来,就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将事先摆在一边的大木盆抬到了供桌前。郭是非走到供桌前,上香以后就又跪下磕了头。站起身来让金杰把事先备好装有清水的木桶提过来,两人就把盆里的几条鱼和两只乌龟给放进桶里。
郭是非手捧三炷香,围着木桶边转边念念有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彷佛此刻真就在这中年男人身上接通了与天地共通的电台。这些即将被放生的动物也就真会把所有人心底里的愿望都带走,传达给上天知道。生命之神秘于普通人无所谓敬畏或者轻佻,不过该噤声的时候你得噤声罢了。
院坝里安静得有些怪异的氛围让李婉莹有些心生怯意。看周围的人都一脸严肃地在胸前双手合什的摸样就想笑,但又被这庄严的情绪感染,笑容就僵在那里。
金杰也捧着一枝香,跟着郭是非转圈。他脸上毫无虚假的虔诚吸引了梁宽平。仔细打量着这半大小子。
郭是非把谁也听不真切的经文念诵完毕之后,把手上擎着的香插进香炉。回身就站定在放生桶旁,向人群巡视一眼。
吴亿才又喊到:“功德主挂红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