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隔壁屋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李田世咳嗽的声音。夜已经深沉,而郁捷琳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穿着粉红色碎花的长裙,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虽然两个孩子都十几岁了,自己的身材却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这让女人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有些奢侈地享受一下尚未忘却的骄傲。
她弄了弄头发,再低头看一眼领口开得略有些低的裙子,却总觉得在全是报纸糊住的木板墙隔出的空间里,穿这样一件棉质睡衣总有些不搭调,可女人偏又享受这种自我嘲弄。她把手掌贴在镜面上,一丝丝凉意传进身体,寂寞在夜里就慢慢化开了去。
王永正在吃过晚饭以后来了一趟,说明日是星期天,他开车来把两家的孩子一块儿接到离镇子不到十里路,已经被区里定为重点风景区的汪山去玩儿。
男人说:“你明天就穿那条黄色的连衣裙吧,看起来就只有二十多岁好年轻的。”
正站在过道里的洗碗池边忙活的郁捷琳白他一眼:“我穿这么嫩娃娃们怎么办?”
王永正一本正经地说:“娃娃我带着,我让他们都管你叫姐姐。”
李田世偏在里屋听见了,走出来说:“永正啊,我们琳儿走出去就是很年轻哦,要在旧社会的上海那是当电影明星的材料。”
李田世对自己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一直很得意,逢人便夸成了老人的习惯。对于这位也曾经穿旗袍、烫着大波浪头出入于颐之时,心心咖啡馆这样大地方的老摩登女郎而言,自家有一个内外兼修的接班人是很重要的。她需要把自己花了一辈子心血操持的家交给儿媳妇继续操持得与镇上的普通人家不一样。她满眼笑意地来争着洗碗,让郁捷琳陪同事说话。
正说得热闹,隔壁万高升的三女儿万红胜却探进头来说:“哎,这镇上就琳琳命好,婆婆妈当成宝在稀罕。”
刚走到家门口的金杰嘴快,接话说:“三姨,那我妈就成了宝器哟?”
李田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要拿龙头拐棍儿抽这多嘴多舌的大孙子,一时间大家都快活得很。
送走王永正,郁捷琳就去约成无双。偏巧那女人正忙得跟火要上房一般。承包下来的两口大池塘脏得太出人意料。清淤、换水、消毒以及鱼苗的选定都是她一个人在弄。
孟长江这几天在忙着村里的另一件大事。有人发现了上山偷猎鹰的贼,结果却被贼打伤,他配合着王贲临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搞调查。
郁捷琳心里有了些轻松。
她今晚看见忙碌的成无双眼里少了很多戾气,多了一份疲惫中的精明。她想这女人终于从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里走出来,生活也总算是给这女人打开了一扇平静的门,一切也都会好起来了吧……郁捷琳正放逐自己的思绪在夜里穿行,睡在外屋的金郁一声大喊把女人吓一跳。她走到门边,只见金郁腾地一下从自己的“小吊床”上坐起来,嘴里就叨咕一句:“哈子,算了,莫打,妈晓得了要遭。”金郁闭着眼,说完这句就又倒下睡了。
郁捷琳忍住笑,见金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了自己一眼又缩回去,便走过去坐在床边问:“说实话,孟三娃这回去打架是不是又为你妹妹?”
金杰闭着眼也叨咕一句:“我啥子都不晓得。只听说有人在学校门口收学生的钱,金郁不给,被打了一耳光。邱健正好看见了便赶去替金郁出头结果又遭对方捶了。”说完就一翻身背向女人,嘴里打起呼噜声。
郁捷琳摇摇头,看着睡得很香的金郁。小女儿虽然才十五岁,但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高挑的个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平日总喜欢扎着马尾辫儿的小女子行事说话早已超出十五岁的年纪。而最让她忧心的是女儿和她的“跟班”孟锦野成天一块儿凑。两个孩子的热络劲让她不得不有所警惕,可成无双偏偏爱到处嚷嚷金郁是他孟家预定的媳妇儿就更让她哭笑不得。
她曾和金怀远说起这事儿,希望金怀远给孩子们培养一些好兴趣。金怀远倒是接到命令就行动,直接带着儿女们就去挑选了鱼竿带着去钓鱼。可等到晚上金怀远却一个人回来。进门就说孩子们没有诚意,不仅无视他的好意而且搅扰得自己也没钓得好鱼,最后金郁的新鱼竿也不知怎地就给弄断了,让人心疼。
郁捷琳每每想起金怀远摇头晃脑的神情便不知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好笑?天一亮,金怀远就该从大山里回来了。而这个周末金怀远又会从山里的小河里弄回一条什么鱼则是成了这个家里的习惯性猜想,似乎也是唯一的猜想。谁又能勘破这些歪打正着的缘分呢?生活成了习惯或许会有些无趣,而缘分一旦被拉进了习惯里,你就总会在无奈中也觉得有些趣味了。
买电视是郁捷琳计划了好久的事情,金怀远却一直没有任何表态。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权和钱都不在自己的口袋里,实在不用乌鸦一样鸹噪惹得领导心烦。
郁捷琳觉得有些倦意袭来,便拉过薄被盖上。地处山腰的镇子,季节一旦过了仲夏,晚间便需盖上一床薄被了。屋外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路灯用瞌睡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渐渐不再安静的小镇子。
天刚亮。不等郁捷琳起床,金郁便跑到床边来请假。小女子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出去玩一会儿,而且作业也早已经做完。郁捷琳便说那就把你的同学们都带上,一起去汪山公园玩儿吧。
金郁支支吾吾半天,一个转身却跑了。女人轻叹一声,算算日子,今天正是十天头上,孟锦野该回家来了。
金杰虽然是个男孩儿却有着女孩儿的心性。他历来就是郁捷琳的‘尾巴‘,让人感叹这一双儿女生反了相。
郁捷琳刚洗漱完,桌上就摆好了三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李田世问金杰怎不去叫金郁回来吃饭,不就在对面孟家么?老祖宗平素里不大管事,可那心思比耳朵更灵敏。金杰说不用喊那边还吃得好一些,她就是不愿带我,要不然我也去了。
郁捷琳笑着摇头,说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对宝儿女来,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李田世放下手中勺子,说这都是那长不大的老汉儿给带出来的麻烦,该找金怀远算账。
刚收拾好碗筷,王永正便开着法院里那辆装犯人用的山花牌面包车到了门口,他邀请李田世坐副驾驶的座儿。李田世说自己年轻时从汪山来来去去路过得太多了,懒得再去走了。让郁捷琳带着金杰玩儿去。郁捷琳明白老人尽管嘴上骂着金怀远,心里却想的是要在家等着儿子回来,便不勉强,带着金杰上了车。
这辆小面包车内的前后部被分隔开来。后面部分铁窗条,铁长凳,和前部分还隔着一道铁栅门。金杰每回一坐上这车就往后边跑,说是想体会一下带着手铐呆在里边的人会有什么特殊感觉。
王永正开着车就问金杰这回又体会到了什么?
金杰关上铁栅门,双手拉住了铁栅就大叫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无辜的,我没偷花生米。”逗得王永正的女儿小珍哈哈大笑,就拍着门也要进去。王永正老婆从副驾驶位上伸过头来说:“琳儿啊,干脆我们也打儿女亲家算了。”
王永正说:“你真是个烧锅炉的啊,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没见捷琳同志正在为解不开铃铛而烦恼么。”
王永正老婆被这一枪白才发现金郁没在车上,倒笑开了。说成无双那出了名的歪女人,就硬是服郁捷琳收拾,俗话说得好,一个狗服一个夹夹。自己家这位也是服她管教的。
王永正说:“你个傻婆娘,硬是自贡盐田大学盐业系毕业的啊。”
王永正老婆笑眯眯地说:“可不就傻么,不傻也不会看上你。”
王永正回嘴说自己是从部队下来就傻了,都是遇着你这媒婆给霉的。
郁捷琳没什么心思参与到那两口子的斗嘴中,心里始终有些难以把握的情绪在飘却也不是因为金郁,那原本也真没什么好担心的。但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情绪却如音符一般在心里乱窜,如同一片山间的云就把她包围了。
车行进在山间公路,两旁边就都是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梧桐、黄葛树在参差地立着,硕大的枝叶间那斑驳的光影就一阵又一阵地掠过来又扫过去;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坡上还有大片的松树,野草滋蔓中如一首过于玄妙的诗歌般铺展开来。偶尔你就会在某个转弯处,或是一个缓坡顶上看见那早有些凋敝的古堡如沉睡的野兽趴在那里,一时间就又难免被岁月的手给抓住了一捏,立时就会有莫名的疼痛浅浅地溢满出来。在离开了往旧黄山官邸去的支公路以后,汪山公园就越来越近了。
王永正把车停在了公园门口的小停车场。下车来三个大人便任由两个少年去疯跑,他们选了一处缓坡爬上去在一棵大松树底下坐了下来。这个公园是浮图镇管辖内最着名的一个风景区,大体上分为白兰园和玫瑰园,种植了各式花卉。每一个季节都有应景的花在争先恐后地开,弄得原本就颇有历史渊源的小山因花而更加名声大噪。最漂亮的是三月、四月间,优雅的樱花开了,云蒸霞蔚的景象会让人有难以自制的陶醉。如今樱花虽已过了季节,但花事依然不减。每逢周末,来公园里玩的山下人也特别多。
三人闲话一阵,王永正让老婆去找找两个孩子,说要和郁捷琳谈谈工作上的事。
郁捷琳见王永正老婆顺从地走了便提议在这幽静的林间散散步,老坐着怪没意思的。
两人沿着松林间的小路走,郁捷琳说:“你老婆挺好的,很贤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