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脸上的伤口很深,连嘴唇都被竖着劈开了,讲话的时候只有一半嘴唇在动,另一半却像是死皮一样绷在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别看大周长得及其恐怖的样子,倒是有个好口才,虽然语调平淡却让鱼虫听得不觉得乏味。
“我这脸以前不是这样的。”大周翻了一半的嘴唇灌了一大口酒,“怕是回去的时候老婆孩子都不认识我了。”大周说的故事要回到三年前,那是他所在的西北血旗兵出师后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当时部队刚刚改称为斩胜军,队伍士气正盛。因为长期对私兵战斗力的藐视,使得当时的西北血旗军总帅余思擎和斩胜军都统蓝非都有些轻敌了。那些前来进剿的敌军一路路地来,又一路路地稍作接战后就败退,两人明明看出来是敌人的诱敌之计,却仍然率领甚至装备还不齐全的斩胜军全军,毫不犹豫地尾随敌军直奔陕州城一路杀去。
“我们所部七万人刚刚望见陕州的城墙,就陷入了六十多万人的包围之中。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战旗能够遮天蔽日了。那一队队从四方冒出来的军队一下子就把所有的视线都遮蔽了,就感觉自己被塞到了锅里一样,当时我就觉得腿抽筋了,要不是边上的人拽了我一把的话,我肯定会坐倒在地。”大周提起那时的情景仍然咝咝地心有余悸。
陕州城下,百年前曾经辉煌过的斩胜军陷入了重围。而跟进的西北血旗军后路十多万人则远远地被堵在了重围之外,距离至少是百里以上。不过就算是双方能够会合,只怕也会被王朝的大军一锅端掉,毕竟后路那支队伍还基本上属于乌合之众。
面对并不高大的陕州城,由于没有攻城器械,蓝非放弃了夺取城池固守的想法,兴冲冲奔向城池而来的斩胜军没有展开攻城就开始全军突围。蓝非没有选择向西突围,而是全军北进,如果斩胜军能够吸引足够的敌军来追的话,那么余思擎率领的后路军也就能安全一些。
斩胜军中半数是参加过无数战斗的老兵,这也是余思擎和蓝非轻敌的主要原因,他们的攻击力不可谓不强,甚至经常一口气能冲杀出去数里,可是不管冲到哪里,敌军都像牛皮糖一样,先以一小股一小股部队截击,只要斩胜军被阻那么一刻,敌军很快就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粘上来,斩胜军虽然一直在向前突围,却始终被源源不断的敌军死死困住。
连续几日的冲锋之后,身心疲惫的斩胜军失去了整体控制,开始了以营为单位自发的多头攻击,导致自身前后脱节,分散了兵力,冲得快的冲得慢的,最后被分割成许多部分,难以再突围半步,虽然战斗意志依然顽强,但却被敌人像剥茧抽丝一般一点点地消耗着兵力。
“我那个小队十个人,几天下来就剩下三个了。感觉上几乎是回个头就有一个战友倒下。小兄弟,你可知道,我们当时还有不少弟兄突围的时候用的是木棍的。”大周说到这长叹一声,木棍的杀伤力实在是有限,直到最后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后,大家才在战场上抢到了沾满不知道哪一方鲜血的兵器。
蓝非的脸黑一阵红一阵,那场战斗是他总指挥的。那时他和余思擎的想法太乐观了,认为只要猛打猛冲一阵,禁不起损失的贵族私兵们就会撤退。可是他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些私兵们这一战不是为了王朝去进行毫无意义的剿匪,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亲人在战斗了,那些失去了领地或是担心失去领地的贵族们更是不计任何代价地催动军队死战不退。这一仗才让天下人知道,私兵并不可辱,只要利用得当也是能征惯战的。
那一战,刚成立的斩胜军倒下了一半,七个营统领战死了四位。
斩胜军到底是以身经百战的老兵为骨干组成的,拼起命来仍是以一当十。就算处于劣势仍然进可攻退可守,激战数日,虽然陷入重围却也没有一个营被成建制的消灭。
贵族的私兵们在进行分割包围后,一下子也失去了团结协作的精神,毕竟几十万人作战时,因为战线是流动的,大家是共同承担压力和风险,可是一旦将血旗军包围之后,各家私兵的阵地已经固定下来,谁也不愿意再比别人多流一滴血了,攻击的劲头也就弱了下来,这一停顿才发现血旗军的战斗力实在是惊人,在他们的防守阵形前几乎是上去一批倒下一批,所以各家都开始保存实力,都在等着别人先去送死。特别是那些私兵人数不过万人数量却占了全军半数的小贵族,他们更不肯把自己的老本拼光了,不然自己那小小的领地再也凑不出人去守护了。
趁着贵族们裹足不前犹豫观望的机会,斩胜军渐渐稳住了军心,恢复了相互的联系,蓝非下令全军向自己这一部靠拢。被围在各处的斩胜军朝着中军的方向向身前的敌人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完全不计伤亡,甚至不再收拢伤兵。在损失了万余人后,斩胜军还是冲破了数个包围圈重新集结在一起。
蓝非没有给王朝贵族们重新部署战术的机会,而是全军向着旗号最杂的西边发动了攻击,这些小股小股的私兵部队在连续作战之后也早已疲惫不堪,而且小贵族们都存着保存一点实力的心思,结果在蓝非率领的侍从团的猛烈冲击下,很快就闪开了一条通道,斩胜军的残部一直向西退到了大西岭。
击溃了大西岭人数不多的守军后,蓝非率大队继续往西突围,斥候回报说余思擎的军队在几次战斗之后已经顶住了敌军的攻击,正在步步为营的向这边开来。
大周他们营被留下来断后,负责在大西岭阻击追兵。大西岭并不险峻,却也好在植被茂盛,几条山路并不好走,大周他们营就在最宽的那条山路上扎下了阵营,匆匆挖起了防御工事。而那条路其实并不是蓝非他们退却的那条路。
只要一天,他们只要坚持一天,主力部队也就脱险了。
“你知道吗。”大周狠狠拍了一下鱼虫的肩膀,“阻击的时候,为了挡箭,我用的盾牌是我们什长的尸体。”他甚至还不知道什长叫什么,只知道这个四十多岁的战士几乎在王朝所有的地方都打过仗。
大家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喝着杯中的酒,脸上流露出各样的神色,血旗军刚起事时面对铺天盖地的王朝大军几乎每一次都是生死存亡的血战,鱼虫望着他们,觉得他们有些灰暗的眼神背后也许都有着相同的故事。
四千残兵,面对的是滚滚而来的数十万追兵。他们已经没有了远程打击武器,已经没有了军粮,更没有了援兵,可是这四千人却举着两面血旗牢牢地钉在了大西岭上,用自己的胸膛将敌军死死顶在了大西岭前。
面对着望不到尽头的敌军,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地战斗,互相支撑。一组人倒下了,另一组又冲上来填补空位,反反覆覆进进退退的。没有呐喊,不需要命令,只剩下坚定的眼神和重复的动作。
大周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换了多少把兵器,敌人不停歇地一拨拨冲上来,拼命想要撼动他们这支钉在了山间的小部队,双方用鲜血和生命来争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激烈的战斗中大周经常能感觉到敌人口中喷出的热气,却从没看见过敌人的脸,他和战友们互相保护着,有序而有效地收割着陌生的生命,残缺的尸体在他们面前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包,敌人每进一步就要在自己战友的尸体上踏过去。
终于,大周倒下了。太过劳累的他腿一软一个小小的踉跄露出了一个空档,一把带着寒风的大刀狠狠劈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支长矛直直刺来,看上去是要借势将他钉在地上。大周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最后想的是自己真的累了,就这样倒下吧。
这时,是什长舍命冲了过来,挡开了那挥舞着死亡气息的长矛,但是背靠背的战斗阵形也因此露出了破绽。大周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时,敌人的几件武器趁机全都砸在了什长的身上,什长在临死之前还扑到了大周身上替他挡住了刺下来的几支长矛。什长的脸就贴在大周脸上,浓密的大胡子扎得大周心如流血。
待敌人还要了解大周性命时,后面的三人小组已经冲了上来,大周这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什长的身体就在旁边,大周就那么躺着,眼泪流到他脸上的伤口中,钻心地痛,直到他疼得晕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敌人又开始弓箭漫射攻击。
大周小队的最后一个战友,那个来自乡下的农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大周身前,被漫天的箭雨瞬间就射成了刺猬。
等大周清醒过来,发现身上压着的是什长插满了利箭的尸体。而他的战友则直直地跪在他前面,胸前也满是利箭。为了不让自己的尸体倒下,他的战友将自己的武器深深地插在了大地里,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则紧紧地抱住了那柄沾满了鲜血的长矛,“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替我挡箭。”大周咧咧嘴,面目看上去更加狰狞了。
鱼虫的眼圈有些红了,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兄弟。”蓝非长叹一声。
大周是幸运的,他们营在支持了一天一夜之后,也许得到了斩胜军主力突围的消息,损失惨重的王朝军队停止了对大西岭的进攻。在当地人的帮助下,大周和剩下的一千多兄弟翻山越岭总算逃出了生天。
也正是这一场惨烈的战斗打出了斩胜军的威名。王朝六十万大军围剿七万斩胜军,却在损失了十余万人之后还是让斩胜军成功突围了。而后,王朝的这些私兵们再也不敢进剿斩胜军,只是死守陕州,直到一年后的陕州大战尽灭于城下。
满脑子只想着报仇的大周在伤好后每一战一定冲到最前面。学会了军中完整的功夫后,实力大增的他更是如虎添翼,每每杀入敌阵决不退后一步。他在战场上那“嗷嗷”的吼叫声已经成了斩胜军的一个号角,听到这饱含了死志的声音响起,斩胜军每每士气大振,势如破竹。
什长战死后,大周成了什长,队长战死后,他又成了队长,统军战死后,唯一活着的他这个队长又成了统军。他就在这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上一步步地越走越高。
身边的战友兄弟一个个地倒了下去,他隐约也听人说起过,如果不是为了救援不顾优劣形势总是深陷敌阵的他,那么那些战友和上官们本来并不会死,是战友们用自己生命无私地成就了大周的功勋。
大周心里一直很痛苦,他太受命运青睐了,因为本是一心求死的他却怎么也死不了,反而又害死了更多战友。
不过蓝非告诉他,斩胜军的口号本来就是求死,不抱必死之心就不配叫做斩胜军。表面上看,是有许多身边的战友为了他莽撞的行为战死沙场,可是从整个大势来看,正是大周不要命地冲锋杀敌,激起了更多的血性和士气,也才能救下了更多深陷绝地的战友们,一支有勇气不怕死的军队才会将自身损失降到最低。
三年时间,参加了全部中州战役和北地攻略的大周从一个小兵一步步成为了斩胜军的副都统,统领斩胜军的先锋营,可是他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了一个夜晚,奔袭陕州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什长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一只羊,应该是违反军纪从哪儿偷来或是抢来的。十一个人围在篝火前美美地喝着羊汤。什长说,等打回了中州府,他就可以回家了,二十年了,他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儿子或许也正在哪里围着篝火等待战斗呢。
什长说这些年不是不想回家去看看,只是他不知道回去之后能干什么,他除了杀人别的什么也不会。但是这一次他决定回去了,回去再生几个儿子,希望儿子们长大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大周从那天之后也很少再想起落日城中的妻子儿子,他终于明白了什长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家,浸满了仇恨的心已经容不下所谓柔情了。
“你很可怜!”鱼虫同情地看着大周,“你为何而战?”
大周本来瞪圆了的眼睛,眼神一下子黯然了。
蓝非心中一动,血旗王也曾经问过建功侯同样的问题。
“你们又为何而战?”鱼虫声音高了起来。他的心底十分地郁闷,下山之后,一路听到的都是没完没了的厮杀和死亡还有建立其上的功勋富贵。
“作为军人是为了胜利而战,作为武人是为了忠诚而战,而同样也都是为了在乱世之中更好地活下去。”蓝非淡淡地说,“其实不需要问为什么,活着很容易,难的是你能有信念地活着。最幸运的是,你能为了信念死去。”
“为了信念死去。很好。”大周嘿嘿笑了笑,挑衅似的望着对面桌那些王朝方面的人,手在空中轻挥了一下。
鱼虫不再说话,他想起小时候被野兽满山追赶的日子。一开始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杀掉那些想要攻击自己的野兽,而慢慢地,打猎成了他的乐趣。他记得一次遭遇了几只巨熊,应该是一家子,那两头应该是父母的巨熊,不像以往那些闻到他的气味就跑的野兽,反而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可是鱼虫并没有手软,把那几只大大小小的熊一掌一个都拍死了。
想到那巨熊绝望的眼神,鱼虫不由得浑身一颤。
“问为何而战之前,你先要问问自己为何活着。”一个冷淡却和蔼的声音传来,众人忙循声站了起来,齐齐施礼道:“见过建功侯!”鱼虫也忙站起来,隋风骨却摆摆手,“本来听卢惊说,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物,有趣是有趣,可是这一见,未免让本侯失望了。”
隋风骨望着鱼虫,“你能告诉本侯,你为什么活着吗。”
看着茫然的鱼虫,他冷笑一声,“活着,至少是需要证明给你的亲人和你自己看的,你活过,你拿什么证明,你想过去证明吗?”
隋风骨拿起桌子上不知道谁的酒杯一饮而尽,“只有有意义的生命才算活着。”
“你又为何而战?”鱼虫突然大声问,“难道就是为了建立功勋去牺牲那些追随你的人,去杀那些无辜的人吗!”
隋风骨也不动怒反而笑了,“我之战,为太平世。”然后放下杯子转身又走向了内殿。
“那你为什么活着!”鱼虫追问了一句。
隋风骨头也不回地说,“我活着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更好地活着。”又一顿,“你活着至少要证明你能让别人活得更好。”
这是什么和什么啊,鱼虫脑子不够用了,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我为什么要证明给别人看呢?我这么活着有什么不对吗?不过,我到底该为什么活着呢。”他摇摇脑袋,准备回山之后好好问问师父们这个问题。
“我活着……”大周轻轻说,“我以为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