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无极翻旧帐的话大大地刺激到了贺武,当年被余无念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到吐血可以说是贺武生平一大辱。本来占了一拳便宜的贺武还待着恼时,帐外却听有人高声禀告,“皇帝钦差平北督军元远谋派人阵垒外求见大将军。”贺武警觉地看了余无极一眼,余无极马上收起了玩笑脸,一拉赤狐跟着贺小龙疾步进了后帐。
很快,点将的鼓声传遍了平北军大营,已经准备就寝的将领们迅速汇集了到了中军。
在众将的簇拥下,已经换成了一身戎装的贺武将元远谋的特使请进了大帐。
特使也很年轻,二十余岁年纪,却是一脸的疲惫之色。
来使是元远谋的侄儿、禁军统领元鹰潭,虽然贺武没见过这个年轻人,却也知道这元鹰潭不是什么善茬子,一杆熟铜槊使出来有万夫不当之勇,深受皇帝赏识。据说他还是元远谋亲定的元氏一族的继承人,而且也是贺武妻侄魏凡的小舅子,去年才在圣京成婚。
王朝内部贵族世家的联姻实在的让人眼花缭乱,有时候根本就弄不清楚两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这种姻亲关系其实在贵族豪门眼中并不算什么,连利益都算不上,大家都是亲戚那就等于谁都没有亲戚。所谓联姻不过是秉个优生的理念图个双方名当户对,而那些嫁过去的姑娘连人质都算不上。
元鹰潭先说了元远谋奉皇帝令率领援军进驻狼堡的事情,又说了一些高调的话,然后沉默下来四下看了看,众将也就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这期间,贺武一直关注的是元鹰潭身上的铠甲,那是王朝统一制式的,禁军高级将领才配备的染成红色的铠甲,即便是强弩也不能射穿的重甲。贺武已经很久不曾披挂重甲上阵了,他觉得那样影响他杀个痛快。他注意到元鹰潭的铠甲上缺了一样东西,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胸前没了那朵红色的火焰标志。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先开口询问。
贺武看了看面前这个和自己的儿子贺小武、魏家的魏先并称为京城三小虎的年轻人,私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当年贺武和隋风骨、武功侯苏莫敌的儿子苏万同被称为京城三虎,当真是叱诧一时,打遍京城大街小巷无敌手,虽然后来大家都知道那一代人中最能打的其实是余无念那个小白脸,但是京城三虎的名头却也没弱下去,毕竟三人才是为了王朝开疆扩土的领军人物。
看着已经恢复过来的元鹰潭英俊坚毅的面孔,不能不让贺武感叹,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当年侠少般的风发意气、回肠荡气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寻不到痕迹了。似乎只是转眼间,自己就从冲冠一怒的热血少年成了呆板固执的老家伙了。
几眼就看完了元远谋的密信后,贺武面无表情地派人送元鹰潭下去休息。元鹰潭也知趣地什么也没说。
贺武咳嗽了一声,这还是当年大家都年少时在圣京常用的暗号。余无极闻声从后帐快步走了出来,贺武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看他,把密信递了过去。
只扫了几眼,余无极的脸色就变了。
按照信中所写,现在这个时候,元远谋应该已经以平北军的名义反了。
余无极顿了顿,示意贺武将贺小龙和赤狐都撵了出去。
两个人坐下来,各怀心事,一时谁也没有出声。
“你熟悉元远谋这个人吗。”贺武轻敲着案几,问道。
余无极摇摇头,眯着眼睛想了想,“他的家族是南海的一个贵族,虽然算是铁旗王的附属,但是跟我们很少打交道。”
“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野心,也正因此才被皇帝擢升到了左相这个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可以说他的崛起在王朝算是个奇迹了。”余无极努力地回忆着关于元远谋的情况。“这个人倒是很能打仗,当年东海平叛,他以不到二万人的军队连下东海七城,用奇兵堪称神出鬼没,不过一直没机会见识他正军作战的能耐。”
贺武点点头,这些都是他也听说过的,余无极想了想又说,“本人据说也是武功高强,但是一直深藏不露,应该是东海名门的传人。”
余无极随即叹了口气,“老武大哥你也知道,有些势力虽然说属于血旗王下的,但是却不是我大哥能掌握的。”
同所有的贵族世家一样,表面上团结一心的铁旗王府也是明争暗斗得厉害。铁旗王府的形势其实相对更复杂一些,因为王府的成员除了余氏家族之外还有外姓的贵族世家存在。那些人都是当年血旗王的铁杆拥趸,在王府甚至余氏家族内部问题上都是能说得上话甚至是有决定权的。
余无念对铁旗王府的掌握确实是这么多家主中最弱的,这也与他本人的惫懒有关,一个二十岁前兵营都不进的人能掌握军权那完全像是笑话。而且因为他硬娶了皇帝的女儿为妻,也使得他在王府的影响力和声望越发弱起来。那些当时一怒之下离开王府的人,虽然被余无念好歹请了回来,行事却也愈发的态度强横了,很多时候连必要的面子都不给余无念留。
余无念倒是对权柄不太在意,在家中完全像是甩手大掌柜,所有的王府、家族事务基本都是长老们处理。而同那些贵族世家的联谊也基本上交个了余无极,他这个唯一的亲弟弟。那些长老们虽然在处理事务上并不避讳余无极,但是余无极本身性格所致,也懒得去管那些。这两兄弟虽然说不上是摆设,但在大多数人眼中却也算是游离在王府的决策层之外了。
所以,贺武指望余无极能在元远谋起兵造反的事情上分析出什么子午卯酉来那完全是一厢情愿。
两个人同时想到的就是:有阴谋。却又实在想不出来元远谋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按照他这个人的行事来看,他似乎不是那么有血性的人。而且现在这种形势下,根本用不着他推波助澜,没有了退路的贺武也一定会随着余无念反了的。
“大哥马上能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余无极觉得很头疼,当然他也知道,就算余无念知道了,也不可能马上派人赶到这几千里外的草原来。
平北军狼堡军,元远谋这次造反打得可是平北军的旗号,平北军这么名义上一反,北面是彻底乱了。
三州内的贵族豪强们如何行事那是根本无法掌握的,而平北军现在只剩下一支五万人的部队驻守三州,面对至少十五万的私兵难有胜算,而且知道造反之后,这五万人何去何从也是未知数。
贺武看上去基本就被拖在这里了。他是不会相信元远谋会将平北军的精锐放回三州之地的。余无极隐隐猜到,皇帝或者是元远谋要的是这三州之地了。可是元远谋又为了什么呢,难道还指望皇帝能宽宥他的谋逆之罪吗。
“元远谋是不是为了你们余家?”贺武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余无极使劲地摇摇头,虽然他一开始也抱有一丝这样的幻想,但是很快就自我否定了。
“我大哥现在还不想反,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对贺武来说,这个理由足够了,他从不认为余无念是个莽撞的人。不过他并不知道余无极心中的无奈,铁旗王府上下已经开始对余无念逼宫了,大哥未必招架得住。
元远谋信中将皇帝的计划和盘托出,和赤狐所说的一样。而且还提到一点,皇帝已经对铁旗王设下了必杀之计,动手的应该是余无念身边的人,平北军败亡之际就是皇帝动手之时了。
对此,两人都是嗤之以鼻,如果说余无念身边真有机会能动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王妃苏眉。而这,如果皇帝想到了,余无念早就会想到的。
元远谋在密信中还说,皇帝对贺武甚为忌惮,应该是贺武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元远谋忏悔了一通之后,说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应该控制了狼堡,马上就会出兵北上接应平北将军,两军合力争取重创蛮族。然后挥师南下响应铁旗王,为当年的开国誓言讨个公道,重新拥立明主。
“这开国誓言还真是香饽饽,谁都要来咬一口。”贺武恶狠狠地说。
“你知道什么吗。”余无极想了好一阵子,问。“知道个屁。”贺武没好气地说,他真的莫明其妙,自从夫人死后他已经十多年没去京城了,不管是朝中之战还是后宫之战他从不参与,为了避嫌甚至连七皇子的面都没见过。想到七皇子和宜贵妃,贺武的心一动,但是也没再想下去。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贺武皱了皱眉头,来人明显是故意加重了脚步,然后帐门一撩开,贺小龙就被推了进来。
似乎刚被解除了禁制的贺小龙怒吼一声出手了,“小龙,住手。”余无极的声音未落,贺小龙已经被来人挥手之间逼退了。
眨眼间,余无极已经抢前一步拦住要继续动手的贺小龙,朝来人深鞠一躬,“三长老。”
来人似乎不满地看了看仍大马金刀地坐着的贺武,冷哼了一声,“外面的这些侍从也太无用了,老夫只是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
贺武也不在乎,示意让贺小龙出去处理一下。他知道余无念手下有一些老家伙,眼高于顶,见到余无念还要摆架子的。不过他不是余无念,余无念要起身施礼但是他不必,他是平北将军,不是铁旗王的附庸。
“老夫是跟着元鹰潭那小家伙来的。”被余无极让到上座的三长老毫不客气,马上说到,“贺武,你马上和元远谋合作,联合蛮族的兵力由狼堡回转,杀奔京城。”
一直默不作声的贺武听了之后怒了,猛地站起来,“你是在命令本将军吗。”
三长老挥手让赶过来的余无极让开,却没有动怒,只是嘿嘿冷笑道,“你想知道你的夫人到底怎么死的吗,意外,你认为是意外吗。”
本来火冒三丈准备领教一下来人功夫的贺武听了这话,一下子就僵住了。
十七年前,刚刚生下贺小虎的贺夫人,就被魏家召回去参加家族议会,推选家主继承人。可是谁也想不到的是,在路上居然遇到了山崩,包括侯府数十高手在内的三千平北军精锐竟然无一生还。
等到贺武赶去时,看到的是整个大山居然都塌了,那是人力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贺武一怒之下将周遭数百村落屠杀殆尽,一口气就杀了十余万人,其中还包括十余贵族世家的家族满门。而贺武也因此暴行被皇帝削去了侯爵之位。
十七年前的往事又一次被提起,贺武的心乱了,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让他饱尝丧妻之痛的真凶却毫无线索,想不到,余家居然掌握了这个秘密。
“照着我说的做,然后我给你一个公道。”三长老不去看贺武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
余无极在一旁却忍不住了,“三长老,您一直都知道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吗,我大哥是不是也知道。”
三长老瞪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余无念也许知道吧。”
贺武的眼睛已经红了,那种通红的浸出血的颜色,直勾勾地盯着三长老。
“贺武,凭你一个人、一支军队是无法报仇的。”三长老并没有避开贺武的目光,仍是气定神闲地说。
“好!你说!我做!”贺武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马上和蛮族议和,然后和元远谋会合,直捣京城。”三长老冷冷地说,“你只有这一个报仇的机会。”
余无极缓过了神来,抢着说,“三长老,我大哥的意思是让老武大哥去圣城。”
三长老又哼了一声,斜眼望着贺武,“一个男人连杀妻之仇都报不了,还谈什么军人、武人的荣誉。余无念要是真爱护他就该让他去给妻子报仇。”
“可是……”
“你闭嘴!”三长老发怒了,“元家先祖也是当年血旗王麾下大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大业。要不我怎么会在他营中。”
余无极并没有退缩,“我大哥的意思是……”
“长老会已经决定了,你大哥也同意了。”三长老不耐烦地说。
“我去!”贺武一把拔拉开挡在身前的余无极,贺武的声音犹如金属摩擦一般让余无极毛骨悚然。
贺武随即传令,全军明日开拔,并让赤狐回去告诉金帐大王,十日后和谈。而三长老护送着元鹰潭连夜赶回去准备了。
“你说,你是否知道了什么?”贺武的声音毫无生气。
余无极木然地摇摇头,“我不相信大哥当时知道这件事,他当日射了皇帝一箭之后,那时候正在闭关接受灌顶疗伤。”
“我能相信你们余家吗。”贺武毫无情感地接着问。
余无极苦笑着“老武大哥,我相信的只有我大哥。你也应该相信他,去圣城。”
贺武冷笑着,“你怕什么,余家怎么也不会害死你的。”
余无极没有说话,站起来在社稷图前转着。
“我大哥说过,每个人都是时间长河的一枚棋子,自以为聪明地布局的时候也就成了整个转动的历史中的一枚棋子。真正聪明的人,会离开。”他看了一眼贺武,“这就是我大哥为什么让你去圣城的原因。”
贺武也站过去,指着社稷图,“你大哥既然聪明,为什么还要将这大好河山再次染红。”
余无极嗤笑一声,一把抄起了社稷图,然后一片片地撕碎了。在贺武皱眉的时候,却又一片片地将那破碎的社稷图拼凑起来,再一掌下去将重新拼好的社稷图印在了军案上。
贺武没有阻止他的行动,眼中已经慢慢有了了然之色。
沉默了一下,贺武拍了拍余无极的肩膀,“好!老子就陪你们兄弟玩一次!不过……”
他猛地哈哈大笑起来,“无极啊,你可是号称余家第一高手的,你大哥把你这个唯一的亲弟弟给我送了过来,那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护身符了。”
余无极一怔,看着突然间意气风发的贺武,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嘿嘿一笑,“不去圣城那就不去吧,我们联手,恐怕能杀死我们的人还没生出来。”
贺武一时豪气大发,“老子平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不能与余无念再战一场。其他的人,老子还不放在眼里。管他阴谋阳谋,我们就抄着家伙一路杀过去。谁能奈得我何!”
他走到帐篷上挂着的佩刀前,一把抓了下来,冲着余无极炫耀道,“此刀十余年未曾染血,寂寞啊!真是寂寞啊!”
余无极随之一笑,“那小弟这次奉陪到底了,看看一路之上,谁配做我们的对手。”然后故意问了一句,“老武大哥,可曾为小弟准备了兵器?”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轻狂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