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武率领平北军进入草原之后的第七天,以病体不能参政为由被免去左相之位的元远谋,奉皇帝令以督军的身份带着二万禁军和三万自己的家族私兵日夜兼程进入了狼堡。
狼堡,北地唯一的军事堡垒,周围满满登登地驻扎着十万边军和数量多得多的军属。扼守东西横贯的接天山脉要冲,百多年来,一直是阻挡蛮族南下的最前沿。直属于皇帝的边军将士们,一代代地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同蛮族进行着殊死的较量,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
现在驻守狼堡的是世袭安国公、在辈份上还是皇帝叔叔的曾自持。虽然很明显的,狼堡是作为皇帝在平北三州的一根钉子存在的,但是四十出头的安国公却是和贺武相交莫逆,两人无数次地并肩作战,步骑间配合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两人曾经多次在打退蛮族攻击之后畅言总有一天要将着难缠的蛮族们都干掉。
贺武率领大军从狼堡出兵时,两人曾经喝了一宿的酒,虽然曾自持看出来贺武有些郁闷,但是却没能从贺武嘴里套出来什么,只是觉得贺武与自己突然间就有了莫名其妙的疏离感。他按照惯例好意地要派几队对骑兵杀伤力极强的车弩一并出征,也被贺武拒绝了。而更让他心神有些不宁的是,贺武多年来第一次在走出狼堡后,在千军万马过后,勒住战马、回头望了一眼这不落的雄关。
自从曾自持奉命将元远谋秘密送往蛮族金帐之后,他就一直心怀不满,尤其是他得到皇帝密令,将能装备五万骑兵的铠甲兵器和十万石粮食送给蛮族后,他几乎成了暴跳的狮子,基本上看谁都不顺眼,手下的士兵甚至将领总会被他寻一点小事就狠狠整治一番,已经有数人被他下令活活打死了。
这一次元远谋又来了,而且身份还是尊贵无比的皇帝钦差,但是曾自持并没有搭理他,甚至连圣旨都没有去接,只是随便在城中划出了一块地方,让部下腾出一片军营,派人将元远谋和他的部队安置在了那里。
曾自持隐约感觉到了老皇帝侄儿一定有什么阴谋在进行,而是是针对自己的老伙伴平北将军的。但是作为皇室成员他却无法违抗皇命出面去阻止,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阴谋。这让他更恨起了那个曾经的王朝首辅大臣元远谋,认为即便他不是主谋也一定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他对王朝的大臣们一律没有好感的,这些人代表着各自的家族在朝堂上屡屡为了一点小利争来争去。而且时不时地还要挑挑地方贵族世家的毛病,甚至怂恿皇帝派兵前去剿灭那些损害了他们家族利益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些混蛋手中了。
在贺武远征的二十天后,蛮族金帐大王的主力十万骑兵开到了狼堡之外,但是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扎下大寨后就没了动静,甚至连那些边军家属留在城外的东西都没有去洗劫。
蛮族的异常举动使得狼堡上下都摸不着头脑。元远谋几次亲自登门去找曾自持相谈,都被他避开了,甚至将狼堡所有的事情就扔给手下,自己开始日日酗酒不问军事了。
就在元远谋接到皇帝向天下发出的抓捕余无念的圣旨后,元远谋动手了。
他先是以督军的名义邀请狼堡边军的军官出席军议商讨与蛮族作战的相关事宜,然后又亲自去安国公府请曾自持。
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曾自持没能再拒绝元远谋的邀请,直接就被元远谋命手下抓了起来,禁军随后就控制了国公府。而那边等待军议的狼堡军官们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悉数被拘禁。
蛇无头不行,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边军们就遵从了督军下达的禁止走出营地的命令。狼堡一夜之间就被元远谋控制了。
宽阔的狼堡校场之上,元远谋将所有的边军士兵都召集起来。
虽然经过了一番高层清洗,但是狼堡的边军并没有被解除武装,看着那些被禁军和元远谋的私兵带进校场的军官们,边军骚动起来,有些对上官忠心耿耿的士兵们叫嚷起来,已经有了武力抢夺的意图。
一身青衫的元远谋这时在点将台上缓缓站了出来,大手一挥,“诸位边军士兵们,且听元某一言,”他运起内力大喊道,“我南海元氏元远谋,自今日起不再是火焰王朝的臣子了。”
话音一落,台下本来喧闹声一下子沉寂下去,大家都不明白这个皇帝的钦差、曾经的王朝最高官吏怎么突然疯掉了还是皇帝就是派了一个疯子来。
元远谋注视了一下下面波动的人群,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到,“皇帝数月前命元某出使蛮族,为的是和蛮族里应外合消灭平北军,杀死平北将军贺武。”话未落,“哄”地一下子,点将台下又乱了起来。
贺武,完全就是北地的脊梁,在北地的威信不是一般的高,就凭他一次次不辞辛苦地率领平北军支援狼堡的做为,就足以让狼堡的这些边军衷心爱戴了。而做为一个纯粹的军人,战斗中总是一直冲杀在最前面的贺武更是这些士兵心中的偶像。可是……皇帝居然要除掉贺将军,而且是联合北地军民祖祖辈辈的死敌蛮族。士兵们已经忍不住大骂出口了,望向点将台的目光更是让台上众人不寒而战。
“且听元某一言!”元远谋大喝一声,镇住了蠢蠢欲动的边军后,一下子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左臂。然后随手拔出身边侍从的佩刀来,不见他有丝毫犹豫,反手一刀就砍到自己的左胳膊上,眨眼间就把自己的左胳膊砍了下来。
他的行动太突然了,台下又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大眼瞪小眼地都傻了。元远谋挥手拒绝了手忙脚乱的侍从给他救治,大步走到台前,面对还在震惊中的边军们,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到,“我元远谋一生坦荡,到老了却做了这一件错事。”他扔下刀,声音也已经呜咽,“一直以来元某寝食难安,自感生不如死。”然后猛地大喊道,“今日元某先以一条胳膊赎罪,等救出平北将军后,元某自当自刎以谢天下。”
这时,几个蛮族人被元远谋的侍从适时地带了上来,在皮鞭的招待下,他们很快就说出了事实真相。他们金帐大王这次来狼堡就是来接受王朝答应给他们的十万骑兵装备和二十万石粮食的,到手之后就会立刻返回去合围远征的平北军。随后又有人推出许多车的兵甲和粮食,“这些都是秘密存放在西山腹地的。”推车的人一边走一边向着瞠目结舌的士兵们介绍着,“大家都知道,那里几个月前就戒严了,为的就是藏起这些要送给蛮族去断送平北军兄弟的礼物。”
“我们和蛮族打了一辈子仗,知道蛮族从来都是三个大王各自为战,可是为了杀害平北将军和我们无数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皇帝居然帮助蛮族联合了起来,元某惭愧,助纣为虐。”元远谋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鲜血从断臂出不断地涌出,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了。
“请元大人赶紧疗伤!”不知道台下谁喊了一声,乱哄哄地,兵士们都跟着喊了起来,元远谋这次没有拒绝侍从的救治,一边接受救治一边接着跪着喊道“曾自持作为边军最高统帅,却在两个月前已经将整整五万套铠甲兵器送给了蛮族,意图残害我平北军袍泽,五万套,那得害死我们多少战士啊。。”他有些声嘶力竭了,“我们边军的祖辈们从天下各地来到这里,浴血奋战几代人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家园不受侵扰,妻儿能够安居乐业吗。可是曾自持做了什么,他在引狼入室,勾结蛮族甚至为了彻底消灭平北军还要让出狼堡通道,让蛮族南下劫掠我大好河山。昨夜,元某已经将其斩杀,将人头送往了蛮族金帐。以示我边军誓死杀敌、守土保家的决心。”
元远谋的话一说完,校场之内又一下子安静下来,毕竟安国公三代坐镇狼堡,为抵抗蛮族可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就连曾自持的兄弟都战死了三人。如果他都背叛了,那这些边军们不知道该去再相信谁了。
“曾自持已经不配做边军的统帅,杀的好!”
“他背地勾结蛮族,该杀!”
“蛮族杀害了我们多少兄弟姐妹多少手足袍泽,勾结蛮族死有余辜!”
台下有人四下大声地喊起来,军士们的情绪也渐渐地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很快就齐喊,“杀得好!”
“杀了那些将官们,他们是同伙。随时准备出卖我们!”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士兵们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喊着,“杀!杀!杀!。杀无赦!”
这时,从善如流的禁军也动了,无数的长枪刺了出去,那些边军的军官们甚至连一声“冤枉”都没喊出来就被齐齐刺杀当场,血水很快就流淌了一地,边军将官的眼中流露着不甘,他们不甘心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而那些蛮族人就在城外。
“皇帝不仁不义!我们反了!”又有人适时地大喊起来,可是这次却没几个人跟着嚷嚷了,谋反!那些谋反者的人头一直在王朝各地的大小城池上挂着呢。
“救回平北将军,杀到京城去!”这一声明显地弱了下来,毕竟在四周怀疑的目光中,谁都会难为情的。
“曾自持死了,我们等同谋反,没有退路了,跟着元大人一起反了吧!”又一个声音响起,说的话很实在。这话也打动了边军中的大多数人。在王朝的军例中有一条,上官被谋杀,下官保护不力都是死罪。而所有的上官都被杀死,这在王朝还没先例。估计每个人的下场都不会更好。他们真的没有退路了。
元远谋终于缓过一口气,在侍从的搀扶下又走到了台前。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却给边军们指明了方向,“救回贺将军,只要贺将军还在,只要我们北地三十万雄兵还在,就算我们反了,皇帝就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一场兵变只短短几个时辰就结束了,绝大部分的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算造反了。边军毕竟都是土生土长的狼堡人,都是当年戍边战士的后代,他们的存在就是与蛮族厮杀,以此换回军饷和家人的口粮,作为简单的杀戮工具他们对于王朝并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效忠,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命令他们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头领。
元远谋就这么顺利地用一条胳膊为代价接管了狼堡。他马上派人去草原寻找平北将军的踪迹,然后开始重组军队。
皇帝已经开始整顿禁军,这次派给元远谋的两万禁军都是元远谋的族人担任将领的,士兵们不少都是元家的领民出身,家眷都在元家的领地里,所以对元家的指令只能服从。
元远谋将这些禁军军官安排进了边军做高级军官,又从边军士兵中挑选低级军官,把自己的私兵和边军打乱安排在了一起,然后将边军改名为平北军的狼堡军,并且马上派出人去与留守三州的平北军接洽,希望他们能在贺武无恙返回之前坚守阵地。
三天之后,狼堡关门大开,重伤未愈的元远谋带着狼堡军十五万大军倾巢而出,杀奔了在十数里外扎营的蛮族金帐。知道了狼堡兵变消息的蛮族并没有接战,而是打好行李卷直接就撤退了。狼堡军的骑兵不多,所以只能慢慢向草原深处推进,去寻找接应已经在千里之外血战的平北军将士。
平北军正在缓缓南撤,前番大战之后,虎豹骑的战马锐减已经做不到一人双骑了。大批的军械辎重更是挤占了大量的马匹,平北军虎豹骑确实是用无数人力物力才堆积出来的,每个士兵至少有三种武器需要辎重队来运送,比如守战时的长矛,比如步战时另一种还要短一些粗一些的长矛,比如骑战时更短一些的长枪。
为了准备将要到来的和金帐大王的遭遇战,贺武只能让大军缓缓行进、蓄养马力,毕竟平坦的草原上大规模的骑兵作战,战马的马力是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可是让贺武烦恼的是粮草已经不足了,平北军不像蛮族士兵,屁股后面赶着一群羊就什么都解决了,士兵们是要吃粮食的,不然会影响战斗力。看来,剩下的粮食已经不够赶到狼堡的了,而且狼堡之间到底有什么等着自己,贺武并不知道。
第一次见到狼堡的时候,贺武才六岁,那方方正正的城堡比自己的家要大得多,城里到处都是刀光剑影的。那城墙头上的青砖都变成了暗黑色,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那是因为大量的血水浸泡后才会有的颜色。
和远方郁郁葱葱的草原相比,狼堡城下数里内却是寸草不生,那倒不是因为有人专门去除草,而是因为实在是在那里倒下的人太多了,那血水深深地浸透到了泥土里,那土地连颜色都是暗红的。直到现在,贺武还觉得狼堡的水有一股血腥的味道。
刚刚扎下营寨,斥候就兴奋地来报,“有大批粮车正朝着阵垒在赶过来!”
贺武听了大喜,可是斥候却又接着说道“押送粮车是蛮族人。”
“蛮族人来干嘛?多少人?”贺武瞪了面前一句话要分两句说的斥候一眼。
“大概一千人左右,没有披甲,看到我们的阵垒并没有逃离而是直接过来了。”斥候不敢再在将军面前卖关子。
“想干什么?”贺武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斥候跟着也摇摇头说。
“下去再探,老子也没问你。”贺武没好气地撵走了斥候。
看着那一点点蛮族人赶着粮车一直走过来,平北军虽然没有心理准备却也一点没客气,直接派了几千人上去就接管了粮车,缴了那些并没做抵抗的蛮族人的佩刀,把他们都集中在一起圈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平北军将士饭都吃完了,还是没人去搭理这些蛮族。蛮族人开始嚷嚷起来,招来了正无事可做的贺小龙。
“我要见你们平北将军,我是金帐王的特使。”说话的人很年轻看上去还很斯文,胡子修理得整整齐齐的。
贺小龙不耐烦地看了看他,“将军是你说见就见的吗?来干嘛的,你们”。
“给将军送上五万石粮草以示诚意,和将军有要事商量。”来人的姿势很优雅像是那些京中贵族一样,看得贺小龙呲呲牙,向侍从点点头,让他请示去了。
“平北将军有请。”侍从很快就回来了。贺小龙斜眼看了看面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贴身武器交出来,你一个人跟我来。”然后对负责看守的将军说,“给他们弄点吃的,反正羊我们这里有的是。”
年轻人一听,暗自松了口气,又是有请、又是管饭的,看来小命应该能保住。想不到贺小龙凑到他身边,嘿嘿一笑,“我们送人上路之前,一定会让他们吃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