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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怎么能忘

自从那晚吵架,萧致远便没有再回过家。乐乐倒没有闹着要见爸爸,因为他还是时不时会去幼儿园接她放学,又为了讨好女儿,四处带她去吃甜品。

萧致远不呆在家里,子矜反倒自在很多,比如喂乐乐吃饭,因为没有爸爸撑腰,她吃得也快一些。

“好了,这口吃完,爸爸已经在楼下了。”子矜耐心喂她吃完最后一口米糊,然后给她擦了擦嘴,带着小家伙出门。

地下车库里,萧致远的车子已经在等。

一大一小两团西瓜红的身影走过来。老远地,乐乐就在喊“爸爸”。

萧致远笑着下车,把她抱在儿童椅上放好,子矜便跟着坐了进去。

他绕回驾驶座,开车前从后视镜里看了子矜一眼。

她完全没有化妆,脸颊却粉扑扑的,头发简单地扎起来了,此时正侧着身帮乐乐梳头,一边笑着抱怨:“爸爸最粗心了,老是碰坏乐乐的头发。”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她们今天穿了一样的天鹅绒运动衫,母女俩肖似的神情忽然令他觉得满足——他的太太和女儿。

连萧致远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唇角边带着满足的笑意,踩下了油门。

今天的幼儿园格外热闹,停车场里满满当当,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私家车。

萧致远找了停车位,抱着乐乐下车。

子矜走在他身边,或许是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问:“Iris说你要出差?”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下午的飞机。”

“呃……你上班了么?”

他点点头。

“大哥呢?”

“桑子矜,没话说的时候我不介意你保持沉默。”他知道她在没话找话,不咸不淡的说。

子矜反倒松了口气,直到幼儿园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乐乐所在的教室。

幼儿园本身就隶属萧氏教育集团,教乐乐的老师也是精挑细选,都是幼教专家。乐乐一进教室,见到同学,便乐颠颠的跑去玩了。

萧致远已婚的事,在某些圈子里并不算秘密。有几位家长认识萧致远,便过来打招呼。相比起大嫂宁菲时不时冷嘲热讽的态度,子矜觉得那些旁人的目光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好奇而已。

天气已经开始微热,乐乐跑回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子矜蹲下去替她将小袖子挽起来,一边警告说:“现在再乱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我们最后一名怎么办?”

小姑娘眨巴眼睛,跑到爸爸的脚边磨蹭:“爸爸,抱。”

萧致远抱起她,她把小脸贴在他耳后,悄声说:“妈咪好凶。”

他就瞪子矜一眼,却极宠爱的对女儿说:“别听妈咪的,最后一名爸爸也带乐乐去吃香蕉船。”

游戏时间是从九点半到十一点,有家庭赛,也有班级接力赛。大多数两人参赛的项目都是萧致远带着乐乐去玩,子矜在场边给他们加油。一大一小两人也都不负众望,配合默契。一场刚刚结束,就有乐乐的同学跑过来,小男生在乐乐耳边说:“萧隽瑾,你爸爸好厉害呀!”

乐乐得意:“那是呀!”

刚才比赛的是孩子给爸爸穿衣服,穿完之后爸爸要抱着孩子冲回终点。

萧致远手长脚长,乐乐好不容易把爸爸的双手塞进衣服里,看到别人已经快穿好了。她急得眼眶都红了,萧致远任劳任怨地被女儿摆弄,配合做小伏低,一边还负责安慰她。最后扣子歪歪扭扭的系上了,他一把抱起女儿就冲去终点。就这样,还赶上了前边的一大半,拿了第二名。

小男孩转而对萧致远说:“叔叔,你真厉害。”

真正是父女,连得意的神情都几乎一模一样,子矜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摇头想笑,彼此之间,气氛缓和了许多。

“你是不是感冒了?”子矜一边给乐乐擦汗,一边问。

她很清楚他感冒的症状,不会咳嗽,可是嗓音会有些低哑。

他怔了怔,若无其事的转开目光:“还好。”

“别喝了。”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冰水,“我去问问有没有温水。”

他顺从的把水瓶递给她,清亮眸色中一抹温柔的笑意。

“下午回公司的时候记得告诉Iris你感冒了。”子矜提醒他,顿了顿,仿佛是觉得自己关心得太过了,又补充了一句,“免得严重起来再传染给乐乐。”

台上老师正在宣布获奖名单,乐乐听到自己的名字,高兴得手舞足蹈。领了奖,家长们纷纷带着孩子们回家。萧致远走在前边,回头对子矜说:“我去把车开过来,你们在这里等。”

乐乐今天拿了第一,怎么都不肯离开爸爸,腻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子矜只能说:“一起去吧。”

三人甫一进停车场,却看见前边围了一群人,长枪大炮,看那阵势,整个文城的媒体全都出动了,不知是在等什么重要新闻。

子矜下意识的侧头望向萧致远,眼神中无声的问询。

萧致远轻轻皱着眉,看得出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反应比她快得多——他一伸手把她上衣的帽子拉起来,遮住了她的头,低声说:“往右边走,到马路边等我。”

他的神容肃整,五官棱角因为平静而愈发清晰,子衿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就镇定下来,压下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转了方向,疾步离开。

停车场不算大,她只觉得从这里到偏门的距离那么遥远,一步步的,仿佛踏在时钟的分秒之间。所幸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追上来,回头一看,记者的长枪短炮阵仗似乎未动,或许是要等的人还没出来,这样算一算,萧致远应该已经带着乐乐上车了——那么他们等的就不是自己。

走到路边又等了一会儿,子矜看见绕路过来的黑色SUV,终于松了口气。

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子衿问戴上了墨镜的萧致远:“怎么回事?”

“不知道。”萧致远回头看了乐乐一眼,轻松的说,“反正不是等我们的。”

小家伙一个人坐在儿童椅上,不知咧着嘴角在乐什么。

“乐乐怎么啦?”子衿笑着问。

乐乐歪着头问:“妈咪,他们为什么抢着去拍凌玫萱和她妈妈呀?”

子衿笑着摇摇头:“乐乐礼拜一去问问凌玫萱,回来再告诉妈咪。”

他斜睨她一眼,无声轻笑:“只要不是拍你和乐乐,你就高兴了?”

“你少点花边新闻,对形象和公关都好。”

他慢慢踩下刹车,“前天我又听到风声,有人说我都三十而立了,私下还是不够检点稳重。”

前几天……哦,那几天他正在和某个小明星闹绯闻。不过这些消息真真假假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对人家动心动情了,子衿一向不在意。

她今天心情好,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只笑眯眯扯开话头:“我让阿姨炖了鸡汤,你回家喝点再去机场吧。”

下午子衿陪乐乐午睡,躺在床上浏览新闻。

娱乐版头条是当红女星凌燕的照片。照片的场景有些熟悉,她点进去,却发现就是中午那一幕。原来记者们一窝蜂追着的是凌燕和她女儿。

小姑娘的眼睛打上了马赛克,可也看得出那神情是被吓傻了,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子衿只觉得孩子极可怜,一目十行的读完,心中感叹记者们当真想象力十足。

凌燕四年前未婚生女,对于生父是谁这个话题,不知被炒烂炒熟多少次。想不到有人爆料说,凌玫萱的生父,不是别人,是光科重工总经理方嘉陵,所谓的佐证便是当年有一张凌燕未出道时和方嘉陵的合影。如今照片也赫然在列,上边无关人士都被打了马赛克,只有凌燕和方嘉陵面目清晰。因是四五年前的照片,那时的凌燕还未出道,脂粉不施,却有一种自然的秀美灵气。

方总和女明星……子衿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笑。如果说这消息爆在自家那位身上,她说不准会相信,不过方嘉陵……她摇摇头,自家老板作风稳健,严于律己,她绝对不信。

乐乐翻了个身,依旧睡得沉沉。子衿听到放在客厅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赶紧回来开会,这个节骨眼上,标书刚刚递上去,哪个缺德的爆料给媒体说方总有私生女啊!”Elle咬牙切齿,“子衿,行政部麻烦要和公关部配合一下,晚上要请几家媒体吃饭,具体你和公关那边联系下吧。”

“我刚看到新闻,马上回来。”子衿二话不说。

“这种损事儿也只有萧正平能做出来了。”Elle恨声说,“要是萧家二少还在,倒不至于用这些手段。”

“……什么?”

“几家媒体都是萧家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是大哥搞得鬼的?子衿开车回公司的时候,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可能。她想打个电话问问萧致远,最后电话却转到了Iris那里,后者抱歉地告诉她,萧致远正在飞机上。

“没什么事。”子衿说,“下了飞机让他回个电话给我。”

下午六点。

整个光科重工总部都在加班加点,公关部给媒体的通稿、各式各样网络澄清的报道已经发出去。傍晚在酒店会有新闻发布会,送给记者的礼品一箱箱的发往现场,整个公司仿佛一座巨大的运行机器,有条不紊的在消化绯闻带来的影响。

子衿签完几份报销的清单,顺手接起电话。

“子衿你在哪里?”Iris的声音有些急躁,依稀让子衿想起刚才Elle在电话里的声音。

她隐隐有些不安:“我在公司加班。”

“在忙光科方嘉陵私生女的事吧?现在出了点小问题。记者们去拍凌燕的时候,扫到了乐乐和萧总……”Iris顿了顿,字斟句酌,小心的说,“照片现在还没曝光,我们也在尽力要回底片。”

子衿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她沉默了很久,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有他和乐乐吗?”

“只有他和乐乐,没有你。”

“萧致远知道了?”她第一反应想到他。

“萧总已经到了德城,可他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联系不上他。”Iris为难的说,“网上的内容我会尽量控制好,现在就是有一家报纸比较麻烦,明天可能要出刊……子衿你先别急,我问过萧先生之后再和你联系。”

她怎么能不急?

子衿有些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想起当初为了说服老爷子,萧致远一再的强调说不公开身份是为了乐乐好,他不想让女儿一出生就没有自由。老爷子最后也答应了,却也警告说,“如果因为隐瞒身份而让乐乐受了委屈”,他绝对不会同意。

方嘉陵的事不过捕风捉影,萧致远和乐乐的照片要是曝光,就连辩解的理由都没有,下一步,媒体一定会挖掘谁是孩子的母亲……就算萧致远只手遮天,瞒住她的身份,可是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老爷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也不会让乐乐变成“私生女”,那个时候,无论如何,她都会被公开身份……

她隐忍到现在,怎么能前功尽弃呢?

子衿想了很久,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Iris的名字,长久没有移开。

到了最后,却没有拨出去,子衿知道的电话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毕竟她没有权限去调动上维所有的公关手段,眼下唯一能找的,只能是萧致远。

沉下气拨了十几通,他终于还是接了,只是声音听上去很疲倦:“怎么了?”

她便耐下性子同他讲了一遍。

想不到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说:“曝光就曝光吧。”

“萧致远!”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疯了!”

“我有老婆有女儿,怎么就见不得人了?”他语气宁淡,“子衿,今天在幼儿园那样不好么?我们一家三口,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她气急。

“我忘了。”萧致远竟轻描淡写,“不和你说了,我这边很多事没处理完。”

他是懒得和她吵,啪的挂断了电话。子衿再打,对方又关机了。

她想来想去,无计可施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打完这通电话,她心底稍稍安心,便又拨给Iris:“麻烦帮我订一张今晚去德城的机票。”

“……要通知萧总吗?”

子衿苦笑:“我去了再说吧,他在开会,估计不会接电话。”

加完班已经九点,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机场,路上接到Iris的电话,子矜的心情愈发沉到谷底:这次拍到照片的报纸主编态度异常强硬,只说排版已经完成,内容也送去了印厂,撤稿可能性不大。

上飞机前,她又一次拨了萧致远的电话,依旧关机。空服小姐温柔的俯下身,请她关闭手机,子衿盖着毛毯,蜷缩着宽大的座椅上,明明累得精疲力竭,却没有丝毫睡意。

这样赶去有用么?他会理她么?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文城到德城的飞行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因是夜间航班,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

子衿只觉得自己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看了没多久,飞机就已经降落了。

她手中只有一个抄来的地址,行李就只有随身的背包,就这么孤零零的出了机场,循着指示牌,走向出租车等候区。

德城恰好下雨,半夜哗哗的清洗着顶上的玻璃苍穹,夜风吹过来,凌晨一两点气温还是略低。子衿只穿了一件连衣裙,连针织衫都忘了带,身上起了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坐进出租车,她将酒店名报给了司机,又打开了手机。

荧幕亮起的刹那,萧致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劈头就问:“你人呢?”

想来Iris已经告诉他自己直飞过来了,子衿抿紧唇:“在出租车里。”

她听到电话那边很重的呼吸声,他是叹了口气,似是无奈:“下飞机怎么不立刻开机?我让司机去接你了,这么晚一个人跑来这里不安全。”

子衿紧锁着眉:“你以为我愿意跑来?”

他不说话。

她淡淡的说:“我马上就到了,你……最好准备一下,我不想见到不该见的人。”

“什么意思?”他冷声反问。

“别和我装了,谁知到你酒店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子衿不耐烦。

“桑子衿!”萧致远难得竟也气急,又压低声音咳嗽几声,才说:“……是不是只有对我,你才这么蛮不讲理?”

子衿啪的挂了电话,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挪开目光。

或许他以为自己是赶来捉奸的……子矜事不关己的想着,出车子恰好开到酒店门口,她一下车,就看见萧致远的秘书在大厅等着,一见到她,松了口气:“萧太太。”

她勉强笑了笑。

他陪着子衿上三十二楼,打开一间套房的房门,识趣的说:“萧总在书房。”

套房里灯火通明,地毯软绵厚实,子衿大步走过去,竟也悄然无声。

书房的门半掩着,她进去的时候,只看到萧致远的侧影,靠在软椅上,而手机开了免提,正在通话。他一直未从那堆文件合同里抬头,布置下属去找哪些人,又该做些什么,有条不紊。

电话那边却听得出一片凌乱,公关经理远没有他那么镇定,心急火燎的在说:“差不多……在去印厂的路上……”

子衿知道他到底还是妥协了。这一夜的奔波换来这个结果,她身体靠在墙上,由衷的松了口气。

萧致远挂了电话,转头深深看她一眼:“如你所愿了?”

声音嘶哑得不可思议,子衿这才注意到他左手上还插着吊针,上边的药水还剩了一大半,而他是真的倦了,眼睛下边是深深的黑晕,和平日神采飞扬的样子迥异。

她心底没来由的浮起了一丝歉疚,慢慢的走过去,只是还是嘴硬说:“你明明能解决的,为什么要吓唬我?”

他静静的看着她:“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分不出时间和你细说——等到想和你说的时候,你已经上飞机了。桑子衿,我也有脾气,也有急躁的时候……我不是万能的,有的时候,你能不能稍稍体谅下我?”

他的面容这样憔悴,子矜忽然想起来,很多时候,她近乎蛮横的跟这个男人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不就仗着他的包容么?

她静默了片刻,有些别扭的转过了头。

萧致远一直看着她,看到她微红的眼眶,难以克制地,就心软了,低声说:“你去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文件要看。”

子衿点了点头,出去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Iris发了短信过来确认说报社已经撤稿,网络上也盯得很严,目前来说不会出什么乱子。子矜回了个“谢谢”,她又发了一条:“对了,萧总一下飞机就高烧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发得很技巧。

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最清楚的莫过Iris,她这么随口提一句,大约是婉转的提醒子矜多少要照顾他的身体。

子矜想了想,起身倒了杯温水走去书房,轻轻推开门,却看见萧致远靠在软椅上睡着了。

上午的运动会虽然不激烈,到底也是辛苦的,他又飞到这里开会,加上本就感冒,难怪严重至此。

领口松开着,领带却还未解下,子衿放下了杯子,替他解开。

难得他睡着的时候还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呼吸亦是沉重。子衿小心的将领带拿下来,想着去给他拿件毛毯来。

刚刚转身,手却被抓住了——他用的竟是插针的那只手,指节纤长,毫不顾忌的扣住她的手腕,且因这一动,带得盐水袋一并晃得厉害。

她僵住了身体,回头看他。

他依然闭着眼睛,紧紧抓住她的手,掌心冰凉。

“喂,放开。”她轻声说,却不敢大力抽走,生怕碰歪了吊针。

“不。”他低声说,难得语气里还带着无赖。

子衿只好转过身同他说话:“那你喝了这杯水好不好?”

他睁开眼睛,平素那双明秀的眼中,此刻全是血丝:“桑子衿,全世界那么多人,是不是只有对我,你才会蛮不讲理?”

他竟又问了一遍这句话。

可子衿却不敢回答。他第一次问的时候,语气急躁而强势……可现在,却变得软弱,甚至依稀还包含着祈求,仿佛在祈求她回答一个“是的”。

是说梦话吧?

她怀疑的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有时候你真的对我很好。”

他是真的对她很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好。

可那种好,并不是出于爱,只是愧疚。

而她一再的蛮横无理,只是有恃无恐的在挥霍他的“补偿”。

有时候,她真的想试试,究竟到了程度,他才会翻脸。

窗外的雨一阵急似一阵,在玻璃窗上画出一道道透明婉转的图案,枝藤蜿蜒,纠缠至死。他像是读懂了她的目光,终于放开了手,自嘲的笑了笑:“你就当我烧糊涂了吧。”

子矜看着他将水喝完,时针已经指向凌晨四点。

他翻过一页纸:“我还要再看一会儿。”

“我陪你到药水吊完。”子矜蜷缩在书房的沙发上,直愣愣的盯着那袋透明的药水,“你别管我。”

他还想说什么,最后见她略略固执的神情,便随她去了。

“方嘉陵的新闻你知道了么?”房间里异常的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他一页页翻过纸张的声音,她为了驱散越来越浓重的睡衣,随口找了话题。

“嗯……”他答得漫不经心。

“是不是大哥他……”

“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他打断她,语气虽不如何严厉,甚至还有些沙哑的温和,却显然不想同她谈下去了,“医生就在隔壁,一会儿我打个电话就行,你睡吧。”

“不行。”子矜闭了闭眼睛。

他无声的叹口气,放下了笔,无奈:“那你别说话了,让我安安静静看完。”

她咕哝了句什么,果然安静下来。

萧致远趁她闭上眼睛,伸手拨了拨注射器上的调节滚珠,药水落下的速度快了许多,几乎连成一条细细的水线,他又若无其事的把手移开,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文件上。

其实还是头痛欲裂,嗓子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样,萧致远揉了揉眉心,目光渐渐落在子矜的身影上。她缩在沙发上,抱着酒店的抱枕,睡姿和乐乐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拔了吊针,就这样走到她身边,安静的抱抱她,然后对她说:“能不能就这样陪着我,不是因为我病了,不是因为我帮你做了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你的丈夫?”

可这样示弱的话,他从来只是在心里想过一遍又一遍——子矜会怎么回答呢?他不知道,可他能肯定,她绝不会点头。

大约半小时后,子矜猛的惊醒过来,第一眼就望向他的药水,下边只剩下小半个指甲盖般薄薄的一层,她立刻爬起来:“输完了?我去叫医生。”

萧致远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表情,笑了笑:“去吧。”

医生很快就过来,帮萧致远拔了针,摇头说:“自己把速度调快了吧?你身体还要不要了?心脏会受不了的……”

萧致远轻轻咳嗽了一声,子矜站在旁边呆了呆,又狠狠瞪他。

直到医生替他测完体温离开,她才说:“你不要命了?”

“我不要命了你在乎?”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不想乐乐没有爸爸。”她顿了顿才说。

萧致远淡淡的说:“放心吧,一时半刻死不了。”

卧室里窗帘拉得紧实,子矜醒过来,又闭上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不知道几点了。他隐约想起来,清晨的时候萧致远进来过,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下意识的问:“你好些了么?”

他伸出手,轻轻扣住她的脸颊,俯下身,不容抗拒的在她眉心吻了吻,低声说:“我出去一下,你多睡一会儿。”

她一时间躲不开,就随他去了,现在想起来,眉心的唇印似轻又重,那一幕,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呢?她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中午近一点了。她连忙爬起来,刚刚走到卧室门口,隐约听见客厅里争执的声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

子矜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了一眼,是陈攀。

“萧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看起来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差没指着老板的鼻尖了。

“什么?”萧致远的声音依旧嘶哑,甚至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疲倦。

“那些人背后怎么说你的,你不是不知道!”陈攀语气渐渐激烈起来,“你要是能像他一样,好歹名义上有妻有子,至少他就不会抓住你私生活这点大做文章了!”

萧致远神情淡泊,却一直沉默着。

“这次借着媒体爆出来的新闻顺水推舟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大动干戈,不惜欠人家这么大的人情,都要把新闻压下来?”陈攀不依不饶,“这种舆论造势本就对我们有百利无一害——”

萧致远打断了他,“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有把握。你看方嘉陵那边,为了私生子丑闻,费了多少精力……”

“这怎么能一概而论?”陈攀情绪激动之下,竟站了起来,“方嘉陵那是丑闻,你已婚,又有了孩子,这件事找准了宣传点,就说一直低调是为了保护乐乐,对你的形象和作风都是大好事!萧正平那里以往说你那些谣言都不攻自破……”

“行了。”萧致远的脸色微微一沉,“这些都是我的家事,别和公司的事扯一块。”

“到底为什么?”陈攀重新坐下来,显然还是不甘心。

“我太太还没准备好。”萧致远揉了揉眉心,平静的说。

陈攀愣愣的看着他,终于平静下来,放过了这个话题。

接下去他们说的都是公司的事,子矜没心情听,此刻她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全是陈攀刚才说的那些话。

她忽然间明白,萧致远那些漫天乱飞的绯闻中,固然有些是真的,但是大多数是萧正平有意让媒体去散播的——因为萧致远行事不够稳重的形象,很难得到董事会的认可。

这个世界原来比自己想象得复杂很多,萧致远一直在替他过滤那些丑陋和复杂……或许是睡得不好,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痛起来,萧正平……绯闻……子矜倏然间惊得清醒过来,来之前,自竟己做了一件蠢事!

房门忽然被拉开了。

萧致远一伸手把灯打开了:“醒了怎么不出来?”

她勉强笑笑:“刚起来,饿得有些晕。”

他看她一眼,吩咐说:“出来吃饭。”

“萧致远……”她注意到他依然嘶哑的声音,忍不住叫住他。

“嗯?”他驻足。

她看着他下巴上的胡渣,异常疲倦的面容,最后还是欲言又止:“……谢谢你。”

“你早上去哪里了?”子矜吃着酒店送来的午餐,问萧致远。

他喝着咖啡,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将自己面前的空碟子递过去:“分我一点炒面。”

“你没吃午饭么?”子矜从自己的餐盘里挑了一些出来,惊讶的问。

他实在是没胃口,加浓两倍的espresso喝在嘴里,也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倒是现在看子矜吃得津津有味,才觉得有些饿。

“你昨晚没睡?”子矜放下筷子,看他的脸色,愈发的怀疑。

“还好。”萧致远淡淡的说,“一会儿飞机上能眯一会儿。”

“下午就回去吗?”子矜看看时间,“医生说你还要输液——”

“回去再输。”他虽然疲倦,精神却还好,还记得关心她的工作,“你今天不加班?”

“昨天就搞定了。”子矜有些心虚的转开眼神。

“你是不是有心事?”萧致远皱着眉打量她。

“没有。”子矜摇头否认。

他依旧看着她,目光里淡淡的探索,子矜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过了一会,他起身去露台接电话,她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电话说了没多久,子矜一抬头,萧致远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目光阴沉而冰冷,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她的心脏停跳一拍,忽然觉得害怕。

脸上的紧张被萧致远尽收在眼底,他扯了扯唇角,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暗沉沉的,全是她读不懂的神色。

“你来之前做过什么?”他俯下身,直视她的双眸,语气里已经没有丝毫温柔。

子矜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致远,神色阴戾狠绝,仿佛恨不得一手就甩个巴掌过来。她紧紧咬住下唇,却说不出话来。

“说啊!你桑子矜敢做,还不敢说?”他愈发不耐烦。

“我是去找了大哥,让他帮忙。”子矜一咬牙,豁了出去。

“他为什么肯帮你?”他一字一句,“你和他说了什么?”

子矜记起自己对萧正平说的话,忽然有些心惊肉跳,她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萧致远此刻这么问,他一定是知道了。

她头皮有些发麻,目光亦有几分闪烁起来。

“桑子矜,我真的小看你了,你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肯帮你,你还能劝他说,一旦我结婚的消息公布出去,对我个人形象只会加分。”

“昨天……我是没办法才找的大哥……”子矜看着他有些狰狞的表情,后退了半步,“我真的是没办法……”

他或许是被气到,一时间只是盯着她,唇角噙着冷笑,一言不发。

“对不起——”

“结婚四年,我自问做到了所有该做的——你呢?”萧致远打断了她的话,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桑子矜,在你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个最小的角落,装着我是你丈夫这个事实?”

结婚……四年……他们结婚四年了。

子矜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分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可是他失望,她何尝又不是绝望?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拼命撑着自己,一瞬不瞬的,不甘示弱地直直看着他。

萧致远闭了闭眼睛,良久,那种孤厉的狠意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漠然,又仿佛是心灰意懒:“算了,不说了。”

他很快的站起来,任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径自去书房了取了公文包,然后摔门离开。

巨大的摔门声将子矜惊醒,她回过神,慢慢的坐回椅子上,有些麻木的回想刚才那一幕。

其实这四年时间,她和萧致远不知道吵过多少次,可是像刚才那样,他眼中的疲倦和漠然……那是第一次。

她是触到他的底线了吧?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很多时候,她只是凭着一股勇气在和萧致远吵,她从来都不能确定,他最后会不会帮自己……而这一次,她真的输不起。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服务生迟疑着看了看门牌号:“小姐……这间房退房了。”

“哦,我马上走。”子矜去卧房拿了自己的包,昏昏沉沉的走出客房。

电梯一层层的往下,子矜忽然想到,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将他气走,经常深更半夜的,她愤怒的冲着他说:“我走还不行么!”

他从来都比她快一步摔门而出,她总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反正这个家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直到有一次,他喝醉了,吐得沙发上都是。子矜看着地毯要发疯,拼命推他起来去洗澡。他眯着眼睛看她,或许是听错了,他以为她要推他出门,那双明秀的眼睛里竟有些委屈:“你以为我愿意深更半夜跑出去?可我不出去,你一定会离家出走……子矜,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她怔在那里,等到反应过来,他已经睡过去了。

现在,子矜忽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真的把自己扔在了德城不管,自己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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