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参加会议,与会者的膳食都由会议提供。这次自然领教了地道的意大利食品。然而承办这次会议膳食的公司却令人失望:那意大利面条“斯帕盖蒂”硬得像铁丝,根本没有煮透;比萨饼底下的面饼又生又硬;通心粉“马卡罗尼”也好不到哪里去。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见识少,吃不惯真正的意大利食品。第二天,一些法国人和英国人也忍无可忍了,抗议说这种食品只能够拿去喂猪;这才让我重新对自己的口味恢复了信心。
第三天的会议内容对我没有吸引力,我决定提前一天去了维罗纳和威尼斯。意大利的火车票很便宜,买一张经过维罗纳去威尼斯的来回车票,按意大利的“里拉”算像是天文数字,细算成美金还不到三十。欧洲夏日的白昼很长,一天内走访两个地方不成问题。
从博洛尼亚到维罗纳火车不到一小时,清晨八点刚过,我就走出了维罗纳火车站。说实话我来维罗纳完全是上了莎士比亚的当,他竟然为这么一个小城写了两个剧本:家喻户晓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andJuliet》)和不太出名的《维罗纳二绅士》(《TheTwoGentlemenofVerona》)。我明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纯属杜撰,却还是傻兮兮地跑来想看个究竟。多谢这里的维罗纳人还把莎士比亚当一回事,真的设计出了让罗密欧望眼欲穿的朱丽叶阳台来,吸引了千千万万的多情游客;而且这还成了维罗纳招揽游客的第一号金字招牌。莎士比亚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无意中为维罗纳创造了一个永远不会过期的生财之道。虽然莎士比亚有十三部剧本是以意大利为背景,但维罗纳却是唯一刻意制造“莎剧景点”的地方。我来得太早,罗密欧的蒙太玖家族和朱丽叶的凯普莱特家族的“故居”还没有开门。不过可以从外面园子里看到那“朱丽叶的阳台”和阳台下的朱丽叶的青铜塑像。小时候对这个剧本曾经入迷,记得英文老师还把剧本开头那段开场白的中英文抄给了我们,背得滚瓜烂熟。如今过了知天命的年龄,那台词依然记得,但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热情则早已经冷却。
不到中午就抵达威尼西亚(Venezia)——英国人称之为威尼斯(Venice)——大运河边的桑塔露契亚(SantaLucia)23火车站。买一张“日票”就直接上了大运河上来回穿梭的水上公共交通船,可以到达大多数著名的景点。虽说是第一次来威尼斯,却一点没有陌生的感觉,倒好像是来访问一位熟悉的朋友;因为关于威尼斯的文学、戏剧、绘画和音乐实在是太多了。尽管莎士比亚对威尼斯的青睐胜过了维罗纳,不过威尼斯似乎并不在乎莎士比亚,她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吸引全世界的慕名者蜂拥而至。尽管水上公共交通船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艘靠岸接客,每艘船还是挤得难有插足之地。
在水上粗略地转了几圈,就先在圣马可广场边找一家比萨饼店充饥;倒不是对比萨饼有什么好感,只是想比较一下,看博洛尼亚会议上提供的食品是否真代表了意大利的饮食风格。答案是否定的,威尼斯的比萨饼香软可口。
据说圣马可是耶酥的大弟子,是圣经里《马太福音》的作者;他死后葬在埃及亚力山大港。公元828年,威尼斯商人将他的遗体运来了威尼斯。翌年,圣马可大教堂完工,他的遗体被安葬在该教堂里。
午后安步当车,在威尼斯密布如织的小巷里漫步盘桓。这里的街就是河道,上岸就是小巷。处处小桥流水,河道的数量和密度,让号称“东方威尼斯”的苏州相形见绌。一艘艘威尼斯特有的贡朵拉小船(Gondola)载着游客在稠密幽静的一条条小河中无声无息地悄然而过,这是威尼斯最迷人的诗情画意。难怪门德尔松为威尼斯的贡朵拉小船谱写了两首钢琴名曲《威尼斯船歌》(《Gondellied》)。转了两个多小时,把威尼斯大体上走得差不多了。
突然想起了看过的一篇报道,说是国际瓦格纳协会威尼斯分会终于在1995年的2月13日,也就是瓦格纳1883年在威尼斯猝然去世的忌日,把他当年旅居在此的房间改建成了威尼斯瓦格纳故居博物馆,在这一天对外开放,并还在此举办了瓦格纳作品音乐会。
时间还很充裕,应该去瓦格纳故居博物馆瞻仰一番。正好看到在里阿尔托(Rialto)廊桥堍有一间旅游问讯处,就试试能不能打听到瓦格纳在威尼斯的故居。那位小姐似乎“听懂”了我问瓦格纳故居(Wagnerhaus)的意思,她热情地在我的地图上画了个圈圈,然后告诉我,就在这里的里阿尔托码头坐上任何一艘开往圣马可广场的船,然后转坐从圣马可广场开往圣米凯尔的船,坐两站在比恩纳莱(Biennale)码头下船。
我挤上船到了圣马可广场,再转船坐了两站果然就是比恩纳莱码头,赶紧下了船。就在滨海马路的对面有一个不大的公园,很快就看到在左方有瓦格纳的青石半胸像;尽管不是故居,能够见到塑像已经不虚此行;何况在瓦格纳半胸像的东边还有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意大利最了不起的作曲家威尔第的半胸像同他作伴呢。美中不足的是,威尼斯人对威尔第实在照顾不周,这位意大利最伟大的歌剧作曲家在威尼斯竟然被树枝所欺,他的脸让身边一棵树密密的树枝紧紧地压住了;为了照相我不得不折断和除去一些枝叶,让威尔第勉强露出了被雨水弄得肮脏不堪的脸。
瓦格纳临终故居
拜访了比恩纳莱花园的瓦格纳和威尔第的塑像后,便返回圣马可广场转船沿着大运河前往桑塔露契亚火车站,准备回博洛尼亚。尽管乘船沿着这条大运河主干线已经来回了好几回,我的视线依旧仔细而贪婪地扫描着每一个角落,唯恐遗漏了什么。船过了里阿尔托廊桥后约两个小站,在大运河北岸正在装修的威尼斯赌场西侧的一面红砖墙壁上果然看到了一小块白色的浮雕:那不正是瓦格纳吗!船快如箭,瞄准好相机已经来不及了。赶紧在下一站圣马库奥拉(SanMarcuola)码头跳了下去,沿着小巷往里走,上了小街过右边的小桥拐了几个弯,终于在如今康皮埃罗·凡德拉明的威尼斯市立赌场(CasinoMunicipale,2040CampielloVendramin)后门找到了瓦格纳的临终故居。在石库门左方的墙壁上有一块纪念铭牌,只是把瓦格纳的德国名字“里夏”(Richard)写成了意大利名字里卡尔多(Riccardo),读起来怪怪的。
瓦格纳(RichardWagner,1813—1883)是天才的伟大作曲家,从其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而言,他无疑也称得上是一位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也是了不起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在德国音乐里,除了贝多芬,很少有作曲家能够创作出像瓦格纳那样振奋心灵的音乐;尽管作为纯音乐的交响乐作品在瓦格纳的作品中占很次要地位,但他不朽的歌剧和乐剧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交响音乐。
威尼斯是瓦格纳最喜欢的度假圣地,他热爱这里的阳光,先后共来过六次。在他生命历程的最后四年,因心脏病日益严重,他每个冬天都在威尼斯度过,没想到最终竟会在此撒手人寰。
瓦格纳第一次来威尼斯是在1858年8月,这一年他四十五岁。这时候,他因1848年德累斯顿起义受牵连被通缉逃亡在外已经十年,和第一任妻子明娜的关系也由于他的婚外恋情而彻底破裂,他不得不暂时离开瑞士来到了威尼斯。威尼斯的美丽和奢侈都让他着迷而乐不思归。特别是威尼斯的友好和海纳使得他可以在此安心创作。普鲁士方面对他的通缉令还没有解除,而威尼斯当时还属于奥地利管辖。对瓦格纳的到来,奥地利当局马上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好在威尼斯警察当局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以至于让瓦格纳一直待了八个月之久。这期间他完成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部巨著第二幕的总谱,其中就包括了那著名的、令人刻骨销魂的爱情二重唱;这也正是瓦格纳从歌剧(Opera)升华到乐剧(DasMusikdrama)的关键时期。
由于心脏病的原因,1879年起的接连四个冬天瓦格纳都是在威尼斯度过的。1881年春在柏林参加《尼贝龙根指环》第四部《众神黄昏》的公演中他突发剧烈的心绞痛,这次心脏病的发作虽然被他挺了过来,但自此健康每况愈下。
1882年冬季来临前瓦格纳全家来了威尼斯,住进康·凡德拉明大旅店,直至翌年2月13日去世。瓦格纳脾气暴燥,病后尤甚。据说在2月12日这天,柯西玛也许实在忍受不了他的粗暴无理——瓦格纳常常是很粗暴无理的——顶撞了他一下,结果他和妻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发病。次日清晨,他在柯西玛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弥留间口中一直喃喃地请求原谅。
在瓦格纳去世前,长其两岁的挚友兼岳父李斯特(FranzLiszt,1811—1886)也和他们在一起。两个月前李斯特应瓦格纳之邀来到了威尼斯,他预感到瓦格纳将不久于人世,十分伤感。他常常走出住所在城里各处漫步,凝视着教堂在水面上的倒影,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一艘艘小船,两首题为《黑色的贡朵拉》(LaLugubreGondolaS.200)的钢琴作品就是在这段时光中完成的。威尼斯一直是以它欢快明朗的色调吸引着李斯特,在他以往有关威尼斯的作品中常常可以听到喷泉的水花和绿树的摇曳,泛舟女郎的歌声和乡间的塔兰泰拉舞曲。而这一次,李斯特的两首作品让人感到陌生:不再有动人的旋律、丰满的和声,听到的是苦涩和含混的喃喃低语。
瓦格纳隆重葬礼的起点从威尼斯开始,灵柩从康皮埃罗·凡德拉明旅店的码头移上了一艘全黑色贡朵拉,这艘披盖了黑纱的贡朵拉小船沿大运河前往桑塔露契亚火车站,灵柩由专用列车经慕尼黑送回巴罗伊特。李斯特的钢琴曲似乎是预言了这一切:装饰成全黑色的贡朵拉所运载的不再是那充满了激情、思想和活力的生命,而是沉默无语的灵柩。
站在故居门外盘桓良久,我没有能够进入。不是来得太晚,而是这一天不开放。设法沿小巷转到了建筑的东侧进入了其赌场,询问下来,原来其故居部分要周六或者有音乐会的时候才开放。为了能够拍下河上那瓦格纳浮雕的照片,我又坐船来回经过了三次。
十六年后的2011年5月,我再次来到了康·凡德拉明的故居。现在这里的瓦格纳博物馆已经是巴罗伊特以外收藏最丰富的瓦格纳博物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