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就不是了,我的记忆力在衰退,我很快忘记了我曾经是谁的奴隶,又曾经是谁的主人,我记不得路人甲的面孔,只记得一个奇怪的、像狗一样的名字:路人甲。就如我忘掉了我和高斌的故事,只记得我有一个叫做高斌的父亲一样。
如此说来,主人的说法虚假得让人蔑视。我也蔑视正在视我如主人的和尚。
不管怎样,和尚坚持他的说法,他开始成为我的影子,其实从他一出现,他就是我的影子,以前是在暗处,现在是在明处。
我和他每天都会见面,每天早上,他总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窗下,有些快嘴的女孩儿见到他,总会偷偷说一声:哑巴。
没错,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和尚的嘴巴一直是闭着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才会开口说话。
9
已经好久没有叔叔的消息了,我可以遗忘很多人,可是我从来没有遗忘过叔叔。我是期望叔叔来看我的,像以前一样,即使不预约也没关系,即使叔叔不来看我,那么打个电话也是好的。
可是叔叔没有来电话。
从家里出来的第十天,我等来了电话,打电话的不是叔叔而是母亲,母亲淡淡说:回家来,给你一出好戏看。
“叔叔呢?”我问。
“死了。”
母亲挂断了电话。我下楼来,在楼下又看到了等待着的和尚。我走向他,我说母亲刚才打电话来,说叔叔死了。
我知道,和尚说,他是要死的。
“叔叔真的死了吗?”
和尚说不是的,他也不确定叔叔是不是死了,但是他肯定叔叔是一定要死的。
“他才是邪恶的,”和尚说,“在他的心里只有爱,从来没有恨,他从来不节制爱,不管是对苏雪,还是对苏月儿。他这么邪恶,怎么可能不死呢?”
我的脑子出现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周围有一些人对我恶毒地伸出了大拇指,还有一些人面向我啐口水,我看着他们,露出空洞的笑。
“彻底疯了。”那些人说。
我成了一个痴儿。我在混沌的状态下走向了回家的路,我的后面,依然跟着沉默的光头和尚。
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她的样子可怕极了,她的头发是白色的,眼角隐约有血痕。叔叔也在座。我跑到叔叔身边,我说叔叔,原来你没死啊,妈妈真是一个骗子,她咒你死呢。
叔叔没说话,他拿眼角瞟向了他的左边。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家里来了客人,我不认识他。
“他是谁?”我问叔叔。
“月儿,我是路人甲。”那个人说。
我冷笑一声:“哼,又是一个骗子。”
那个人站起来走向我,他一跛一跛,试图来拉我的手。我拒绝了,我说你这个残废,居然也要说是路人甲。
“月儿,你还记得‘红’吗?”他说。
“别跟她提这个字!”母亲大声说。
“红?”
我想起了红,那真是一个美丽又好玩的游戏,那是路人甲独创的名字,他真是一个天才。我打量着路人甲,我说是的,你真的是路人甲!
“他是。”母亲冷冷地说。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以为你死了呢。”我拉起他的手。
“我是要死的,其实在20年前,我是已经死了的,如果不是月儿,我怎么可能会活?月儿你还记得我和2519一起走向的那道密室吗?还有那场火,我烧掉了我和2519的画,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活过来了。
“月儿你还记得吗?你问我画中的女人怎么会是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又怎么会是你的呢?我说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在20年前,这双眼睛就出现在我梦中了。
“可是我活过来了,我终于想起来那双眼睛不是你的,那是苏雪的眼睛,在20年前,苏雪就出现在我梦中了。月儿,我多么舍不得你,可是我怎么能不走呢?”
“苏雪?”我问。
“对,是我,”妈妈说,“我说过我是邪恶又淫荡的,看,这个残废,他以为我会给他心,他哪里会知道,我给他的只不过是一场梦。哈哈,那可是我策划好久的,蓝火都没有想到呢。红?我怎么会不知道红?月儿,你真是妈妈的小傻瓜,红怎么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字,20年前,它从像狗一样的路人甲的口中说出,我就知道那个字是最肮脏的,带着可恶的血腥味。”
我的头好痛,我本来好幸福,我已经记不得那么多事情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好多奇怪的事?妈妈为什么说她20年前就知道红,妈妈和路人甲在20年前就做过那个好玩的游戏吗?我的头越来越痛,我大叫着和尚,可是和尚不在这里,他没有跟过来。
我摸了摸我的口袋,父亲的打火机依然在那里,我拿出了它,那时候我的眼睛中满是泪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那么多泪水,泪珠成了线,持续不断。
叔叔仿佛是要走过来,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望着我,和我一样,他的眼睛中也流下了持续不断的泪。
路人甲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刀子,他拿刀片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慢慢滑动,刀片所到之处,是一片红光。
母亲则在笑,她一会儿看着叔叔,一会儿看着路人甲,边笑边去把玩自己的头发,这次母亲没有把头发撕扯下来填进嘴巴,而是拿着自己的头发慢慢嗅。
当母亲看到我手中的打火机,她跳起来要和我抢夺,我闪到一边,她嘻嘻笑了。
“真是妈妈的傻女儿,它不是你爸爸。快,拿过来给妈妈看。”妈妈说。
我乜斜一眼她,在她的鼻子下面打着了打火机。
“看到了吗?他是爸爸。”我说。
爸爸又出现了,他是笑着走来的,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睛呈三角形,横在脸上。因为他个子很高,而且是站着的,当他环视这个房间中的其他人时,他居高临下,仿佛是一个帝王。
我的头依然很痛,眼睛中依然流出奇怪的泪水。我说爸爸,我好难过,他们对我说了好多奇怪的话,路人甲怎么会认识妈妈?他们没有一个人真的爱我。路人甲也和风丙坤一样,是爱苏雪的对吗?爸爸,他们都在骗我,只有你爱我。
父亲还在笑,他说:“火。”
“火?”
“对,你知道什么最美吗?是火。这里,每一个人,他们都需要火。”说完这一句话父亲就消失了,打火机上面只有蓝色的火苗,那个身高190,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忽的一下飞走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火苗的声音。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父亲说“火”。
我找来锤子和钉子,我的眼泪终于停下来,我开始有了笑脸,我在笑,像妈妈一样嘻嘻笑,我边笑边将钉子死死地钉在窗户上。那时是深夜,街上连一只狗的声音都没有,世界静极了,只有“咚咚咚”的声音,那是最美妙的声音,在一个深夜,向世界蔓延。
叔叔的眼睛中依然有泪,他端坐在沙发上,望着忙碌的我,无动于衷。
路人甲的胳膊上已经满是红光,他的刀子已经移到了腿上,这个工作他做得很专注,每当身上出现一道红光时,他就会满足地说上一句:“红。”
妈妈还在玩弄着她的头发。
我终于做完了我的工作,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了,打火机还在燃烧着,它吐出的火苗晶莹剔透,那是最美的火。
我拿着打火机走向了母亲的卧室,她的房间一片洁白,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纸,我点燃了那些纸,火光由小到大,迅速蔓延。我又去了叔叔和我的卧室。三个房间中的火苗向客厅蔓延,我走到叔叔身边,我说叔叔,你看,多漂亮的火。火苗越来越大,客厅的沙发着了火,浓烟呛得大家都咳嗽了起来。
母亲看着那些火,火苗已经蹿到她的脚下,她边笑边说:“谁能逃得了?谁都逃不了。”
因为浓烟的缘故,叔叔的泪水越来越多,他终于开口说话,他说月儿快出去,他把我往外推,可是门被我钉死了,我笑着说没用的叔叔,父亲刚才说所有的人都需要火,你看火苗多漂亮。
叔叔找到一把铁锤,他拼命地砸窗户,玻璃碎片溅了一地,扎伤了他的脚,他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痛,他趴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打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用手掌扫开了一条干净又安全的路。然后他把我推到窗边,他说月儿,掉下去不会疼。
叔叔把我扔下了楼,我从楼上飘然而下,在我坠落时,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叔叔,我面含微笑,满眼泪水。叔叔在我的目光中,被火光吞没。
我的家变成了一片火海,奇怪的是在我的眼中那些火光不是红色,而是晶莹的蓝。
10
我的脚被扭伤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感觉到疼。一个人把我搀扶起来,他是和尚。
“我一直在楼下,我知道你会没事。”和尚说,然后他带走了我。
那天我把父亲留给我的打火机丢在了家里,它也一定成了一团火,我通过打火机和父亲对话的方式,就在那一天画上了一个句号。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那天之后我很少再说话,我几乎成了一个哑巴,而高斌,对,那场大火之后我开始喊和尚为高斌,尽管我还是不太能想起高斌的样子,不太确定和尚就是高斌,可是我开始喊他为高斌,或者是高斌爸爸。
高斌坚持把我带到了一家精神病医院,他说月儿别怕,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奇怪的是当精神病院的一个医生见到我,他喊我苏雪。我说你错了,我不是苏雪,我叫蓝月儿。那医生很纳闷,他说怎么会有长相这么相似的人。
“她是你的病人吗?”我说。
“20年前她就是我的病人了,20年前一个男人把她送到这里,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你一样漂亮。我给她做了检查,我发现她怀了孩子,这让我为难。我建议她打掉孩子,因为她那个时候的精神状况,有可能会影响到孩子。我的意思是,有可能孩子会和母亲一样,从一出生就是一个——疯子。”
医生建议先给我做检查,高斌愤怒地制止了,他带走了我,并回头恶狠狠地对那个医生说:
“你才是天生的疯子!”
看,就是这样的,原来我的母亲在20年前就疯掉了,而我命中注定,从出生就是一个疯子,我和母亲20年的战争,却是两个疯子的战争。
很奇怪,当医生断定我从出生就是一个疯子时,我的性情却变了很多。我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喊我“疯子”,外人看我的眼神更加怜悯,我有了另外一个称号:傻子。我很少发疯,很少笑。
可是有一天我又疯了,我去抢夺一个男人的打火机,我大叫着打火机,我的打火机。那个被抢者厌恶地把我推到一边,鄙夷地乜斜一眼疯狂的我,扬长而去。当我做这一切时,高斌就在我的身边,他扶起我,把我抱在他怀里,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一下。我安静下来。他说过我将是他唯一的主人,他真的做到了,他很少说话,却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做这个世界上最忠心的奴隶。
后来我再也没有发疯。高斌帮我从学校搬来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在我和高斌走出校门的时候,校方代表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对高斌说,你看,他们表情真的好奇怪。高斌说,因为他们都是白痴。
高斌买回了他原来的别墅,他说他一定会想出办法,能让我记起我们在这个别墅中美好的回忆。可是我哪里还有回忆?我没有在大火中死去,却在大火中彻底丧失了记忆。随着那场大火,我的故事也结束了。很多人都在拒绝遗忘,他们不知道,失忆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比如现在的我,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后来我也渐渐遗忘了那场大火,它那么虚无缥缈,我的母亲和叔叔以及路人甲,他们是否真的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也成了一个谜。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