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的瓜果,从哈密瓜、西瓜、葡萄到红枣,可谓天下闻名。如果有人问,哈密还有什么好吃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推荐:沙枣。
每年6月间,沙枣树的枝头都会葡萄似的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沙枣。这时候的沙枣还是青的,吃起来又酸又涩,一般来说没人会去摘它。但那时我家养了十几只兔子,给兔子拔草找粮食的任务就落在我和哥哥身上。每天,我和哥哥一放学,就要带上一个编织袋,去林带里捋一袋沙枣树叶子,回家喂兔子,以换取每次家里宰兔子时夹到我碗里的那个红烧兔子腿。拔沙枣树叶时,自然而然会摘些沙枣回家,刚开始都不吃,后来哥哥异想天开,蒸馍馍时把那些青沙枣放了进去,跟馍馍一起出锅时,虽然还是有一点酸有一点涩,但似乎也多了一点甜,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咽下去了。
秋风一起,沙枣在孩子们热切的目光洗礼下终于成熟了,一枝枝,黄澄澄的,就像涂上了蜜糖似的晶莹发亮,丢一个到嘴里,齿间是直入肺腑的甜。这时,我和哥哥每天都要爬上沙枣树,尽情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
镇上还有一些心灵手巧的人,他们把打下的沙枣洗干净,装到坛子里,再喷上些白酒,密封好,过一段时间取出来,带着一丝酒香的沙枣变得甜中带酸,吃起来沙沙的,味道十分独特,是孩子、大人都喜欢的零食;有时,他们直接把沙枣晒干,用石碾碾压,压成面后再脱去果核,然后把沙枣面掺到白面里,烙饼、蒸馒头、做面条,成了主食,还可以做糕点、果酱什么的;还有那脱去的沙枣核,也不是全无用处,有心人把它们串起来,喷上油漆,便成了漂亮的工艺品门帘。
说沙枣,更忘不了的还是沙枣花。
我一直钟爱着家乡的沙枣花,其中原因似乎很好找。在大西北,这浩瀚无边的茫茫戈壁,这植被难生的盐碱土,任你梅花、兰花、牡丹、芍药……再好看,都只能生在虚空的想象里。
几年前,我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
牡丹、芍药全像那才尽的江郎,赏过第一回,便再也没有新的变化可以怡人。不如这星星点点的沙枣花,朵朵精致,似把针神芸娘的手工真迹摆放于枝头,让人赏心悦目,可意会而不能言传。正如那种善解人意,却不使人妄动枕席意念的绝妙女子,美丽蕴于高雅,非得正衣冠才可以不自惭形秽;非得屏息静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揣摩,才可以领略其风致神韵于万一。那一缕不散的甜香,泛漫跌宕,浓郁如钱塘江潮,让人只想化作那扑花的蝴蝶,去听它歌唱,与它共舞……
从中不难看出,我对沙枣花的偏爱,已经到了贬低其他的地步。可是,我得承认,我怀念着的那棵一直生长在我记忆里的沙枣树,那树沙枣花可不是这样子的。我也根本没有必要拿它去跟牡丹、芍药比什么高低。
那时,父母刚把我从老家湖南接回哈密,到了戈壁滩上一个名叫七角井的偏僻小镇。这儿,山是秃的,水是咸的,而一日三餐,全是吃不惯的面食,少有大米的影子。眼前的一切,几乎没有一样能让我觉得称心如意。在学校,同学们争着跟我说话,却不是向我示好,老师也常常点名让我回答问题,同样不是对我的关心。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笑,笑我的湖南土话;我要不开口,同样会被笑,甚至被骂。当时,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沿着小镇周边的戈壁,一圈圈地丈量自己的孤独与忧郁。
小镇有十几条人工林带,生长着杨树、柳树、沙枣树,好歹为小镇留下了一抹绿色。每年四五月间,是沙枣树开花的时节。眼见着,那小小的黄里透白的沙枣花从枝丫间绽出来,满世界都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令人吸之欲醉,更是引来成群的蝴蝶、蜜蜂,围着拥着,翩翩起舞。可我要说的那棵沙枣树,却远离了林带,孤零零地长在一块很少有人去的洼地上。
我选择了它。其实,也可以说是它选择了我。我们很投缘。我们都需要朋友,都需要倾诉。我的寂寞契合着它的孤独,就像它扭曲的身体契合着我压抑的灵魂。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谁都不说话,但每天都要久久地坐在这棵树底下,想自己的心事;有时候什么都不想,就为了好好看看它。心血来潮,我也会给它浇浇水,施点“肥”。很快,我便熟悉了它的每一根枝杈。花开花落,枣青枣红,从每一个嫩芽生发成绿叶,再现出一朵朵小小的黄花,最终枯萎怆然落地。我知道它的叶子为什么不如别的树密,花开得不如别的树多,因为,它讨厌那些狂蜂浪蝶,它也不喜欢其他那些孩子。所以,其他沙枣树的果子可以结到小红枣那么大,而它,树上稀稀落落缀几个,大小就像苞谷粒。那些苦涩的果子没人会眼馋,就全归了我一个人。
我还知道,它最幸福的时刻不是抽枝发芽,不是开花结果,而是漫漫严冬里可以躲开一切的酣畅淋漓的睡眠,那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无与伦比的静。
在小镇待了几年后,我终于有机会逃离,逃得迫不及待。有人说,生命的意义在于遗忘。我走了。我并不期望在那个小镇会有人记住我。但我想,它会的,那段日子我仅有的一点慰藉就是它给我的留恋。
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棵沙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