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吃哈密瓜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不过,吃的不是新鲜的,而是哈密瓜干。当时我还是刚刚上小学的懵懵懂懂的小孩子,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铺面很小的杂货店,卖些锅碗瓢盆、茶叶干果、食盐灰碱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每年深秋都进一些从新疆千里迢迢运来的哈密瓜干、葡萄干之类的,平时我们弟兄几个只有看的份儿,望而解馋,空咽口水,只有父亲哪天生意好、赚了钱、脸上有了笑容时,才会给我们每个“馋死猫”抓上一把葡萄干和一条哈密瓜干,我等赶忙藏到衣服口袋里,用半天时间慢慢咀嚼,细细品尝。当时对葡萄干印象极深,因为它吃起来方便,味道又特别香甜,而哈密瓜干味道太甜,柔韧劲太大,吃起来怪费牙的。那时节,我很想尝尝新鲜哈密瓜的味道,但在交通甚不方便的50年代初,要实现此梦想比登天还难,物资匮乏,物流不畅,大宗工业物资、设备都运输困难,何况是哈密瓜等消费农产品了。后来于60年代中期在兰州上大学时,尝过白兰瓜,心想哈密瓜恐怕也是如此,徒有虚名,名不副实。
7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抱着“哪里黄土不埋人”的凌云壮志,自告奋勇来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新疆,首先在阿克苏解放军农场接受“再教育”,成天劳动锻炼。在农场附近的沙土地里,我头一次见识了当地维吾尔族老乡栽培哈密瓜的真实情景:不光在瓜垄旁的地沟里施了大量羊粪,还在根系附近埋了大把苦豆子。秋天采摘哈密瓜时,正好赶上“八一”建军节,老乡们便赶着装满哈密瓜的毛驴车来营房慰问,我平生第一次品尝了新鲜哈密瓜。阿克苏的哈密瓜比较香甜,但个头儿较小,甜度也不够,与我想象中的正宗哈密瓜还有一些差距,不知是气候缘故还是水土原因。
在阿克苏农场接受解放军再教育近两年后,我又一次被分配,来到新疆东大门——哈密,来到正宗哈密瓜的故乡。初夏时节,哈密的西瓜大量上市,正好在火箭农场医院里有位一起被分配来的同学,于是我们就在礼拜天骑着自行车远赴火箭农场三分场买瓜。当年,火箭农场的西瓜又大又甜,栽种面积又广阔,因此去那里拉瓜的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我们在地边吃饱西瓜后,再用麻袋装上几个大炮弹瓜,足足五十多公斤,便一路摇摇晃晃地驮回家了。那时,瓜乡哈密的西瓜不仅很香甜,个儿还特别大,一个瓜有十来公斤重,杀开一个好几个人才能消灭,看来哈密这块热土凭借干燥少雨、酷热日晒的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孕育出名闻遐迩的西域瓜果,真是名不虚传呀!
20世纪70年代初期,要吃西瓜还方便些,但要吃正宗可口的哈密瓜就要费劲儿了。据说离城六七十公里处的大南湖是出正宗哈密瓜的地方,还说哈密回王的贡瓜基地也曾设在那里,不知确否。但在以拖拉机、毛驴车、自行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期,要去一趟大南湖又谈何容易?好在我当时正在一所学校当教师,所代课的班里恰好有一位大南湖的同学,他看到我思慕正宗哈密瓜的迫不及待的心情,便在瓜熟季节在来城的拖拉机上顺便捎了几个,让我们品尝,见识了真正的哈密瓜。当时的哈密瓜还没有“85”“86”“含笑”“金皇后”等新品种,只有“黑眉毛”“蜜极甘”“加格达”“红心脆”“可柯奇”等传统品种,但由于那个时代还没有施用化肥的缘故,这几个哈密瓜一个比一个甜。我们轻轻地拿起刀,顺着瓜纹一划,瓜便霍然裂开,一股清香立即扑鼻而来,充盈房间,催人垂涎;捧起一牙瓜,先放在鼻子前闻闻,馨香之气令人陶醉;迫不及待地将瓜送进嘴里,有的入口即化,有的香脆如梨,有的甜味儿赛蜜,个个香味浓郁,甘甜无比。即使吃完后好长时间,香甜之气仍充盈口腹,整个大脑也为之一爽。而那些留在嘴唇边的瓜汁,就像糖稀一样凝成一片;那些淌到手上的瓜汁,就像稠稠的蜂蜜一般将几个指头紧紧黏在一起。哦,这才是正宗的哈密瓜!这才是几十年来我梦寐以求的哈密瓜!这才是名闻遐迩、声震京师的哈密瓜!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清人萧雄对哈密瓜的评价:“香柔如泥,甜在蔗蜜之间,爽而不腻。”这是何其准确呀!而纪晓岚的“西域之果,葡萄莫盛于吐鲁番,瓜莫盛于哈密”的总体评价,又是何等中肯!
后来随着在哈密生活的日子愈来愈长,随着交通运输的越来越便利,去大南湖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吃哈密瓜的机会更是数不胜数,但总是品尝不出1972年那次食哈密瓜时的感觉,那份神圣,那份香甜!特别是哈密瓜大批量种植生产后,瓜味越来越淡,甚至出现了摊派性质的“爱心瓜”,此时如果纪晓岚、萧雄地下有知,不知有何感想?看来,要维护好正宗哈密瓜的好名声,还需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埋头去干。华而不实,自欺欺人,是要吃大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