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不种瓜,却对哈密瓜一往情深,原因就是瓜好吃,好吃瓜,于是也就好琢磨瓜。
1987年9月间,新疆第三届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在哈密开幕。我的朋友李宽在会务组搞后勤,早在8月上旬他就去乡下定购哈密瓜,问我去不去大南湖,我喜出望外,搭了他的车,出了回城,向哈密市正南方直奔而下。据哈密县志记载,因为哈密东西两条河蜿蜒而下,在这里积水成湖,因而得名大南湖。出城行之二十多公里,到了南湖乡。
正是哈密瓜成熟的季节,瓜田里到处都有人在活动。到了近处,我们的车被堵住了,于是在田间的路上停了下来。下车才看清车是给堆放在路边的瓜堆挡住了。瓜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堆边还有纸箱,看样子是要装箱外运的。这时有瓜农围上来,向我们推销他的瓜,急切之情俨然矣。李宽摆摆手支开瓜农,绕个道继续往前走。他告诉我说,有些贩子急功近利,瓜还未熟,就贩运去内地,败坏了哈密瓜的声誉,糟蹋了行情,害得现在滞销,瓜农都着急呢。坐在我旁边的瓜农老杨说,哈密瓜的外销总是坎坎坷坷的,外等待装箱外运的哈密瓜(王德全摄)销瓜不但重量有规定,连个头形状也要用环儿量呢,稍不留心放松了,就滥竽充数,不但生瓜充熟瓜,连砖头也往箱子里装,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瓜农老杨比别人精明,他知道民运会上要定购瓜,就早早找了李宽,这回李宽正是奔他的瓜而来的。我们直接到老杨的瓜地里看瓜。说来惭愧,我虽在出产哈密瓜的哈密地区,却因为一直住在不种瓜的巴里坤县,对哈密瓜的栽种一无所知。以前也到过瓜地,却不过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仍等于一无所知。现在秉承老杨美意,要亲手摘几个瓜带回家去,就第一次进瓜田下瓜塘了。原来远看碧绿一片的瓜秧下,开着三米多宽的瓜塘,塘与塘之间是一米多宽的沟,瓜秧就栽在塘与沟之间的埂上。沟是灌水的,塘是容纳瓜秧的,结出的瓜当然也就安然地躺在塘里。老杨要我们亲手摘瓜,却怕我们不在行,就传授了挑瓜的诀窍,说要拣那种脐泛黄、顶发软、蒂不牢的——当然,要现吃的话,那种熟得裂了嘴,从唇里溢出糖汁的最好。我们依法而行。每人摘了一网袋装上车,便到老杨家去喝酒。
老杨是甘肃酒泉人,性情热烈,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今天又是城里的客人到家,情绪就更好了,几杯酒下肚便对什么话题都很有兴致了。我是为瓜而来,话题自然不可离瓜了。
我早听说,十几年前,人们在大南湖乡发现了一个瓜的野生品种叫狗瓜,问老杨见过没有。老杨喝下一杯酒说:“咋没见过!狗瓜的秧子分枝多且密,叶子圆圆的,颜色比家种瓜浓绿。这种瓜可爱坐果了,每个秧上都坐果,一株上要结出五六十个瓜呢。可惜这瓜蛋太小了,大的也不过有鸡蛋大小。颜色是灰绿底色,上边有墨绿的花纹,成熟后皮色转黄,有一种很好的香味,放屋里闻香还行。切开来,瓜肉白中带绿,尝一尝甜中带苦,不好吃。据说只能给狗吃,所以叫狗瓜。当时发现后就给科学家看了,研究后说哈密瓜就是由狗瓜变来的。谁知道呢?我就不大相信。要会变,现在怎么不变呢?”
说罢了狗瓜,我又把话题引到当年哈密回王向清朝皇帝献贡瓜的问题上来。据说,在清康熙三十五年,亦即公元1696年,被准噶尔汗噶尔丹委任为达尔汗伯克的哈密维吾尔人头领额贝都拉,摆脱了准噶尔的统治,归顺了清朝。第二年,额贝都拉派他的大儿子去巴里坤活捉了噶尔丹的儿子,押送北京领赏。清政府将哈密维吾尔族编为蒙古镶红旗回部,封额贝都拉为一等札萨克,于是他便成为哈密回部的第一代“回王”。从1698年开始,哈密的甜瓜作为贡品,年年进贡朝廷,一直坚持了近两百年。到光绪末年,朝廷发话说“恐途长道远,解运维艰,不以口腹累人,罢之”,才结束了哈密回王为巴结皇帝而苦军累民的贡瓜历史。想想看,哈密距北京数千里路程,要靠马匹半月余的躜行,又要防腐保鲜,多不容易!哈密王贡瓜朝廷,酒泉是必经之地,而来自酒泉的老杨又见多识广,不能不知道酒泉流传哈密王贡瓜的轶事吧?一问,果然知道一些。老杨说:“在我们老家,听老人讲,每年七八月间,总能看见哈密王向朝廷进瓜的队伍,几百人结成队,每人手里提溜着一个黄包袱,上边还写着字,骑了马,飞跑而过。”
南湖乡是哈密王专为朝廷种植贡瓜的地方,贡瓜地就在该乡二村一带,瓜农艾合买提和依布拉音的祖上就是种贡瓜的能手。种贡瓜利惠大,却也艰难,光说上肥料就很讲究。底肥要上专门从山里运来的发酵了几十年的陈羊粪和菜籽油渣,苗肥要用新鲜的苦豆子,苦豆子很苦,采拔时,苦味熏人,染手上三天洗不掉,拿了食物也会给染苦的。苦了瓜农,甜了皇帝和皇帝的老婆。世道真是这么不公!
现在运输工具先进了,只要价格好,卖出去给谁吃谁吃去,中国人、外国人、总统、平民。有钱当家,瓜农毫无怨言。但是,“樱桃卖时节”,哈密瓜若能贮藏到来年春节上市,其价可成倍上翻。于是,就要在瓜的贮藏上做文章了。按照科学的见解,延长哈密瓜的贮存时间,根本措施是保持一定的适宜温度,以抑制瓜的呼吸。民间传统的贮存方法有三种:即窖藏法、室藏法和埋藏法。
窖藏多用菜窖和保暖窖,一般窖深为两米左右。用三股松软麻绳,每三十五厘米打一个结儿,共打三个结儿,拴在窖顶梁上,将瓜倒夹在每个绳扣内,使瓜置于空中,这叫吊藏法。窖内设木立架,在架板上设干草垫或垫上细沙子,将瓜排放其上。窖温要保持在零上二三度为宜。老杨说,原来没有温度计,就放一碗凉水在窖内,严冬时,水碗里保持有一点冰花就刚合适。
其次是室藏法。把瓜存放在一间不住人的室内的炕上或木架板上,每一瓜下垫上用马莲草编的草圈,或者装入网兜悬在屋梁上。室内温度要保持在零度左右。
第三是埋藏法。依据分隔空气,保持恒温的原理,可将瓜埋在粮仓的麦粒里,或者麦麸、棉花、油渣里,有时甚至可以埋在干沙堆里。老杨说,如果埋五十厘米的深度,保鲜时间可长达一百九十天之久,也就是说来年春天还有新鲜哈密瓜上市。
老杨还说,现在有一种延长贮存期的涂料,下窖前涂了,贮存效果更好。
那么还有一些不耐贮存的品种,如俗称老汉瓜、醉瓜的哈密瓜,皮薄肉厚,甘美无比,可惜不宜远距离运输,就只好用来晾瓜干了。每到哈密瓜成熟季节,就会看见瓜农家的女子们晾制瓜干的情景。她们用刀削去瓜皮,剖开了,挖去瓜子,割成长条,编成长长的瓜辫,挂在通风背阴之处,十数日即可成功,然后再盘绕成大饼状,以便收藏。
据说,当年哈密回王为皇帝进贡的瓜干,必须选未婚女子斋戒沐浴虔心操作。这样的优质瓜干回王府也大量储存,陈年的瓜干,变得紫黑坚硬,食用时,需用铁锤砸碎,脆甜似糖块,可见其含糖量之高。
我们在瓜农老杨家做客,边吃喝边聊天。我对瓜有兴趣,老杨和李宽对酒有感情,到临别时,我与哈密瓜重温旧情,已成莫逆,而老杨已烂醉如泥,大着舌头告别,却无力出门送行。